小船上,当宋辞晚说出“三十两一幅画”时,她的身边却是陷入了一种久久的安静中。
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当水面一阵风吹过,水中有小鱼忽而跃起,溅起一片水花落到了船板上,大白鹅兴奋地冲到船沿边上,伸出鹅颈张嘴一叨,便精准无误地将那条小鱼叨在口中。
这个时候,宋辞晚才听到先后两声惊呼。
“啊?”惊声反问的是文婶子,“小娘子你说什么?”
“啊!”惊喜尖叫,然后又连忙捂住自己嘴巴的则是文婶子的女儿小妮。
紧接着,是两团汹涌的人欲。
【人欲,凡人之惊喜、迷惑、茫然,五斤二两,可抵卖。】
气逾五斤,文婶子激动又茫然。
【人欲,凡人之惊喜、欢欣、鼓舞,四斤三两,可抵卖。】
心思更简单的则是小妮,她几乎只有喜悦。
宋辞晚故意皱眉道:“婶子,三十两一幅是不是太便宜了?其实也是……倒是我冒昧了,我该说三百两才是……”
事实上,如果单单只用金银来衡量,宋辞晚认为这些画是无价的。
但以文婶子目前的境地,宋辞晚也不宜在画上开价太高。
太高的话,反而有可能是害了她。
不论是穷人乍富,还是小儿抱金都很危险。
好在他们此刻是在船上,旁边没有其他人,而在向文婶子开价的时候,宋辞晚便已是施展御风术将四周风声都屏蔽了。
这种关于风的小妙用,有些类似于声音传播阻断术。
宋辞晚在最近悟性萌发后便自然而然领悟了,都不需要再新学什么法术。
文婶子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只能连连摆手,结结巴巴:“不、不用,不用三百两!三十……小娘子,三十两就好,很好了。”
说着说着,她的脸烧了起来,又是叹又是羞道:“亏心的嘞,这画,破布拼的,还卖三十两一幅,哪好意思哦,三两一幅都不好意思啊……”
宋辞晚摇头道:“婶子,你看这眼前水域,茫茫百千船帆,远看水天一色,美不美?”
文婶子一怔道:“美,自然是美极了。”
宋辞晚道:“那请问婶子,这水下的河床是什么样的?”
文婶子是水边长大的人,见过汇江城边水域的枯水期,当即脱口道:“这河床,不是淤泥便是深洞。”
说完这一句,她想到了什么,自个却是一惊道:“小娘子,你莫不是想下水去看看?哎哟,这可下不得呀,这水底下的危险,咱们这河边上最厉害的水猴子都不敢说能控得住呢!这水是真下不得,千万下不得!”
宋辞晚道:“婶子误会了,我不是想下水,是要请婶子想一想,这河底下虽然尽是淤泥与深洞,但也不耽误水上风光的美妙,婶子想想,可是这个理?”
文婶子一怔道:“是,还真是这样。”
宋辞晚道:“大自然尚且如此,似那织锦华美,吐丝的春蚕却要经历种种小虫形态的丑陋,似那蜘蛛斑斓,可越是色彩艳丽斑斓的蜘蛛便越是有毒。
山川大地,每一寸泥土都不是好看的,可世间的秀美苍翠,姹紫嫣红,都要从泥土中结出。
美丽从来就没有规定一定要来自哪里,凭什么拼接成的画布就画不出一等一的佳作?”
她的语气只似寻常闲聊,一点儿也不激昂,但听到这里,文婶子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像是有一片洪钟大吕,在连绵响起。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来没有!
【人欲,凡人之喜悦、迷茫、激动,四斤九两,可抵卖。】
文婶子不知道,宋辞晚在与她说话时,亦在无形间施展传法之术。
她听到的,并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激励,而是一位万灵天骄榜上的天骄在向她传法!
她的事迹触动了宋辞晚,宋辞晚也在黑暗中向她探出一缕光,为她传播道的种子。
这亦是缘法。
宋辞晚道:“从来没有道与理会规定,世上一定要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价值。婶子,才华没有定向。
有些人生来金娇玉贵,拥有种种上好的条件,能用上等的宣纸,最好的笔墨,在家有奴仆,出行有车马,可谓是烦扰全无,只需一心进学。
可是这样的人就一定能画得出惊世的画作,写得出锦绣的文章吗?”
文婶子想说:当然可以!有这么好的条件,那不是地主老爷家的公子小姐,就是神仙门派的弟子,怎么能不可以呢?
但是她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怎么竟反驳不出来了。
只因到这一刻,她心中情绪激荡,已经有一种情感在酝酿萌发。
这使得她虽有万千言语,可又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微微张着口,双手撑在船橹上,呆呆地看着宋辞晚。
宋辞晚道:“婶子你其实也知道,再好的条件也不一定能结出锦绣的果实。毕竟这世上从来不缺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而庸庸碌碌读一辈子书,最后却什么名堂也读不出的读书人,更是多不胜数。
否则,这世上又哪来的落魄书生?呵,落魄的、庸碌的、一事无成的读书人可太多了……那么多人学书画画,能够脱颖而出的却终究只是少数,婶子你说是不是?”
文婶子连连点头,虽然说不出话,可是神情之激动,已经不需言语表达。
宋辞晚道:“婶子,世之奇诡瑰丽,常在险远,在人所不能及,不能想,不能见。而这些,其实你都有。
你只是因为自己做到了,便只觉得稀松平常。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难得啊!
但你只想想,你身旁的那些人。且不论男女老少,只说与你同村的乡邻们,又有谁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热爱一件事情,不论何等艰难险阻、世俗压迫、生活磋磨,都始终保持热情,苦心钻研,从不动摇?
你质疑自己,质疑你的画,又可曾问过你手中的笔,你执笔的手,你笔下的人?”
文婶子只呆在原地,船也不摇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激荡潮流中。
她就好像是一个身处在波涛最深处的人,明明已经乘着一股浪,来到了浪尖的顶端,只需要一个俯身,她似乎就能冲过那高高的浪潮,去向更为广阔的远方。
可是在那浪涛的最前方,又分明是存在着一层无形的隔膜。
这层隔膜轻薄无比,可是站在隔膜这一边的文婶子,却是不论如何焦急,亦始终难以将其穿透。
宋辞晚以“道”字诀加持她身,又取出十八个小银锭子塞到了她手里。
文婶子呆呆接过,眼睛睁得老大,嘴唇哆哆嗦嗦,只是仍然说不出话。
宋辞晚微微一笑道:“这是一百八十两银子,照三十两一幅,买你六幅画,婶子,这没问题吧?”
文婶子哆哆嗦嗦道:“没、没……”
她的情绪激动到了一个顶峰,在某个临界点汹涌澎湃着,以至于半点也不外泄,一时间天地秤都难以采集。
倒是旁边的小妮目睹了这一切,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人欲滚滚而来:【人欲,凡人之激动、欣喜、害怕,三斤九两,可抵卖。】
【人欲,凡人之喜悦、激动、担忧,二斤六两,可抵卖。】
【人欲,凡人之喜悦、激动、忧愁,一斤九两,可抵卖。】
……
小妮小小年纪,这时候除了喜悦,竟还有害怕担忧,也是有意思。
宋辞晚走到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小妮,姐姐买了你娘六幅画,你便将这船舱中的画都取来给姐姐好吗?”
六幅,正好是船舱中挂着的,所有用碎布拼接成的画。
小妮一下子跳起来,激动道:“姐姐,我这就去取,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好!”
她一弯身回到船舱中,立刻就像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般忙碌起来。
很快,她就将挂在船舱里的六幅美人图都收拾了出来,递给了宋辞晚。
一边递,她还脆生生说了句:“姐姐,你的画!”
宋辞晚含笑接过,欣赏了片刻后,便将其收入了自己的储物囊中。
这个全过程,文婶子都情绪汹涌,说不出话。
宋辞晚收好了六幅单张的美人图,又从天地秤中取出从前囤的几匹麻布,以及一捆干柴——
这些东西都是宋辞晚在宿阳城中时,通过各种人间的零碎抵卖得来的。
最开始,她刚得到天地秤没多久那段时间,身边也没有太多的、有价值的可以抵卖的东西,为了不浪费天地秤每日刷新的抵卖次数,她便抵卖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凡俗物品。
什么大米干粮、木炭碎布之类的都还算正常,当初为了测验天地秤的具体功效,宋辞晚甚至还卖过街边的破石头,以及大白鹅的粪便!
咳……鹅粪什么的,便不必过多言说了。
宋辞晚取了麻布与干柴,轻轻抬手一点,其中一根干柴就被凭空抽了出来,然后那柴禾顶端燃烧起来,烧到炭化,火焰熄灭,宋辞晚便将其送给文婶子。
文婶子呆呆接过,宋辞晚先前拿十八块银锭子换取她的六幅画,那时候文婶子就是呆呆的,但那时候的呆,与此时的呆,从情绪上来说,其实又是截然不同的。
此刻,文婶子的呆更多是体现在一种“这个小娘子原来是个小神仙”这样的惊诧念头中,
她都懵了,极致的惊讶中,又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喜悦感。
宋辞晚塞了树枝给文婶子,又抬手一点,一匹长而阔的麻布便凭空在这船上展开了。
她没有说话,只对着文婶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婶子咽了咽口水,放开了手上的船橹,一步步走到这匹展开的麻布面前。
她伸出自己的粗糙的手掌摸了上去,麻布是凭空悬浮的,但文婶子伸手摸到上面,却只觉得触手十分稳当。
摸起来,这麻布就好似是展开在一张平整的桌面上那般,半点也没有凭空飘浮的空荡感。
手拿着炭枝,又摸到了熟悉的麻布纹理,文婶子纷乱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
一种深刻在骨子里的热爱,却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疑虑,所有复杂,所有胆怯!翻山越岭,跨海浮浪,冲到了她面前。
这可是一整块麻布!
一整块展开在她面前,没有碎布拼接,没有老旧痕迹,没有深浅不一,没有脏污斑驳的……可以任由她自由作画的麻布!
文婶子再也按捺不住,她举起手中的炭枝,开始大笔勾勒。
是的,是大笔勾勒。
她的画作线条看似精细有致,可是在作画的最初,她的笔法却是狂放恣意的。
没有框架,没有规则。
是的,本来就没有人告诉她,一定要怎么画。
她于是便天马行空,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画出她黑暗世界里的所有美丽影像,从汪洋恣肆的笔调,到精雕细琢的成型。
渐渐地,这画布上,一个身姿隽永,丰神如玉的美人形象便跃然而出。
这女子站立在水波之上,茫茫烟波中,她衣袂飞扬,踏波而行。一只身形丰硕的大白鹅扑闪着翅膀,神气活现地跟随在她身边,她目中含笑,眼神顾盼,竟仿佛是随时随地,都要从画中飞出来一般!
文婶子这一次画的,竟是宋辞晚与大白鹅!
画中的宋辞晚与真正的宋辞晚其实说不上完全相似,当然,这里指的是宋辞晚此刻易容的形象。
但宋辞晚此次的易容与她的本相原本就有七八分相似,经由文婶子一画之后,画中人与她的本相对比,则又有五六分相似。
与真正的宋辞晚最大的不同点便在于,画中的宋辞晚要更为亲切和善许多,颇有一种明眸善睐,仙气飘飘的感觉,而真实的宋辞晚其实略多几分清冷。
画中人在水波中渺渺行来,顾盼间眼神灵动,大白鹅与其一对视,当即惊得“嘎嘎”大叫出声。
文婶子画至最后一笔,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忽然,她将那点在睛珠上的笔尖移开,口中喃喃:“四十几年痴迷于画,今日方知画为何物,原来是这般滋味……”
须臾,一道灵光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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