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
四月初,当铁锤敲打铁轨的声音在南京南边的太平府境内持续不断作响,从天空俯瞰,数以千计的百姓正赤膊上身卖力干活。
他们脸上笑脸洋溢,有的在将碎石挑到前方铺设,有的则是固定铁轨,铺设枕木。
他们在干活期间说说笑笑,似乎每个人都有着可以期盼的未来。
“这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老人”
背负双手,于谦眉头紧皱的看着眼前的工地,十分不满。
面对他的询问,负责此处工地的主事当即作揖道:“回经历大人,这是朝廷的旨意,年五十五以下,十六以上的百姓若要前来应募,地方皆准。”
“荒唐……”听到这话,于谦直言不讳的打断,同时摇了摇头。
对于他的话,旁边的主事不敢回应一句,反倒是站在主事旁边的一名县官对于谦作揖道:
“于经历,朝廷这么做也是为了百姓好。”
“此间工价远高于商贾募工工价,虽说四十五以上便可称老迈,但正因如此,那些商贾才不会雇佣这些人。”
“这些人没了人雇佣,家中又无足够的田地,若是朝廷不调整政策接纳他们,他们又该从何处寻觅生活来源”
这名官员的话让于谦转醒侧目:“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太平府推官李贤……”青年官员毕恭毕敬作揖回礼,于谦见状颔首:
“这你这话说的在理,是我着相了。”
于谦能纠正自己的思维,这让李贤感到诧异,但却并不觉得于谦先前的话有问题。
在大明朝雇佣五十岁以上的人劳作,相当于在后世雇佣七十岁以上的人劳作一样。
哪怕是出自好心,但社会舆论却并不一定会偏向好心人。
对于朝廷的雇工政策,李贤一直都觉得是一大善政,但许多年纪大的官员却并不觉得,尤其以此前的江南官场官员为最。
江南是最晚接受新政改革的几个地方之一,故此类似李贤这种已经在河南接受新政新学的时候,江南的学子依旧还在学着传统的四书五经与算术。
朱高煦不断清洗官场,为的就是让新思维占据主流。
只有新思维,才能应对接下来的新事物。
“此间工地,每日五十文的工价是如何结算的”
于谦见过了太多吃回扣的贪官污吏,故此询问这个让他眼前一亮的官员。
“由下官调拨给主事,主事调拨给监工,监工发给工人。”
李贤毕恭毕敬回答,于谦却皱眉道:“不怕中途有人盘剥”
于谦会这么问,是因为大明朝许多工地此前就是这么结算工钱,但盘剥之人却数不胜数。
以至于到了现在,大部分官营工地的每日结算,都是以排长队,县官监督,主事与监工发放为主,虽然每日仅发工钱便需要耗费半个时辰的时间,但有县官监督下,倒也不容易发生盘剥事情了。
然而对于他的质问,李贤却作揖道:“所谓盘剥,与县官是否监督关系不大,主要在于选人用人。”
“倘若选的都是老实本分之人,那工钱该是多少便是多少,一分不少的都会落到工人手中。”
“倘若选的都是见利忘义之人,那即便有县官监督,该有的盘剥依旧会有。”
李贤这话倒是别有一番深意,于谦闻言颔首:“看来你对你所选之人格外自信。”
“确实乃下官精挑细选,又如何不信呢”李贤作揖回应。
见状,于谦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工地范围内走了走。
期间他也见到了一些健妇在劳作,这种场景在其它地方是很少能见到的。
不过对此,于谦并没有再提出质疑,因为健妇也需要赚钱养家。
几番巡视后,他记下了李贤的名字,随后便骑马向太平府其它工场赶去了。
在他调查江南民心的时候,大明朝的西进运动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四月初六,朱棣在朱高煦的监督中带着夏原吉、朱祁钺前往了哈密。
与此同时,一辆辆火车也随着开春后的气候转暖将一车车物资送往西北的哈密。
甘州与肃州不知何时,突然集结了上万骑兵和数万从关中前来务工的民夫。
民夫们穿着鸳鸯战袄,外套一件胸甲,便完成了从民夫到辅兵的转变。
“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肃州城外,一队队辅兵正在进行体能训练。
他们之所以这样刻苦,不仅仅是为了每日五十文的工价,更多是为了朝廷承诺他们的工作。
“都给老子跑整齐点,凡是通过选拔成为辅兵之人,日后可任兵马员、衙役!”
“不用老子说,你们也知道这代表什么。”
“想要过上好日子,就给我专心训练!”
马背上,一名年轻将领暴躁骂着这群两个月前还只是普通百姓的辅兵们。
辅兵的队伍拉的老长,近四万辅兵的队伍几乎将肃州城都快包围起来了。
站在城头上,六十三岁的朱能捋捋自己的短须,笑谈道:“这徐韬虽然名字有文韬,但脾气倒是和长春侯如出一辙。”
“确实。”五十四岁的陈懋爽朗一笑,毕竟徐晟与陈昶在武英殿广场和文官们动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对于徐韬对辅兵训练如此严苛,他们倒也不觉得奇怪,反倒是乐见其成。
“这四万辅兵,陛下估计是准备在拿下西域后准备他们驻扎当地。”
“至于剩下的十一万辅兵,大概率是在战后遣返回原籍,亦或者询问是否就地安置。”
朱能眼光毒辣,他很清楚如果只是招募辅兵,那完全不用刻意挑出四万青壮来高强度训练,并承诺会在战后给他们衙役、兵马员等差事。
兵马员和衙役的俸禄是每年十五贯,如果是偏远地区,那还有大约三贯的补贴,加起来也就是十八贯。
尽管为朝廷做工,一年也能赚十八贯,可问题在于,工地并非处处都有,而衙役和兵马员这些差事却可以长长久久。
以大明朝的规矩,最少可以做到五十岁才会被罢免,而正常一家五口的消费,一年也不过就是十二三贯罢了。
如果能好好工作二三十年,那积攒一二百贯,购置二三十亩田地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对于没有远大抱负的一些平头百姓来说,衙门永远是最稳定的差事。
“四万人,这最少又是八十万贯的支出,也不知道西域能不能产出八十万贯的赋税……”
朱能唏嘘几声,陈懋也眺望起了肃州城外的景色。
“我记得三十年前,这肃州城不过才几千人家,而今光是城内便已经有近七万人了,这发展的速度还真是快啊……”
陈懋感叹着看向城内,城内街道由石砖垒砌,房屋由混凝土与石砖修建而成,街道整洁干净,甚至在人行道上有用于绿化的树木。
百姓人头攒动的穿梭街道上,因为数万辅兵的到来,当地的经济发展迅猛,商贩根本不愁有东西贩卖。
这样的景象,放在洪武年间,那是连关中都难以见到的,必须得前往江南、湖广一带才能看到。
而今,这样的场景已经遍地都是,大明一千九百余县,超过八成县城发展都不比肃州差。
剩下那两成,要么就是海外,要么就是西南刚刚改土归流结束。
相比较陈懋看城内,朱能则是主要看城外。
祁连山流下的雪水被朝廷在甘肃修建的一条条水渠、人工河道所引流进入地下坎儿井,然后一直流向灌溉区的一座座水井。
由于太学在洪熙十三年研究出了手压井机,故此现在即便没有抽水机,也能用人力来手压提取井水,流入灌溉的水渠。
这种手压井机比后世一些独门独院压井水的手压井机要大一些,需要两个人操作。
流出来的水不算大,所以需要连续压一刻钟才能让水渠充满水,灌溉四五亩耕地。
尽管效率不高,但造价远比抽水机要便宜,而且比起人工挑水灌溉来说,它的效率是人工挑水的好几倍,更适合普及。
正因如此,外面的广袤农田区域都有几个矗立在乡道水渠旁的手压井机。
再眺望远处,一片片经过种植呵护的林区为肃州城阻挡了风沙,这就是大明这三十几年来对西北的改变。
类似这样的景象,在西北大地的各个城镇随处可见。
科技将地区的生产力提高,使得原本因为世界气温降低,降水线东移而不适合宜居的地方变得宜居,难以耕种的地方变得容易耕种。
曾经耕地稀少的肃州,如今却零零散散的拥有着六十余万亩耕地。
当然,光有耕地还不够,即便有了足够的水源浇灌耕地,但耕地的产出依旧保持在每亩百斤左右徘徊。
然而,随着硫酸与磷矿石制作生产的磷肥和土化肥投入使用,当地的亩产也被拔高到了每亩一百二十斤到一百三十斤之间。
曾经五亩地才能养活一个人,而今只需要四亩就足够,这便是生产力提高带来的改变。
当然,由于磷肥价格昂贵,所以现在的推广全靠朝廷自掏腰包来补贴农民,所以还做不到全天下推广,只能在一些急需粮食的地方紧急推广,亦或者是产出高的地方推广后运送缺粮的地区。
蒸汽机、化肥、水泥……
这三种产物改变了如今大明的环境,而朱高煦之所以支持北方注重工业,也是为了未来的小冰期做准备。
“磷肥的造价,如今已经降低到了每百斤八十文。”
“以这个造价,其实只需要朝廷补贴二十文,就足够让百姓购买磷肥,带回家从事生产。”
武英殿内,朱瞻壑坐在主位翻阅奏疏,而站在殿内的则是户部尚书王回。
王回正在汇报大明朝未来的北方工业布局,同时将这几个月取得的成绩也一同汇报。
朱瞻壑看着奏疏上的内容,他没有自家父亲预卜先知的能力,但他知道事情欲速则不达,所以并没有对当下正在进行的三项新政催促,反而是让他们不用赶时间,而是要注重细节。
“磷肥的事情你看着办,至于工业的事情也不用太着急。”
“陛下此前休息前便说过,欲速则不达。”
“农业转工业这种事情古今未有,我们是第一批这么走的人,所以不要太着急,要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走。”
“慢一些,那发现了问题,才能解决当下的问题继续向前走。”
“此外,告诉下面的官员,若是出现了什么差错,只要上报都不会记录考功册中,倘若不汇报而被考功司查出,那便不要怪孤不近人情了。”
朱高煦在时,朱瞻壑像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倒是朱高煦前往乾清宫休息编着书册后,朱瞻壑反而有主见了许多。
“谢殿下体谅……”
王回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这位,他没有前几任皇帝的雄才大略,但却足够有耐心,做事不急不躁,从不催促臣子。
单从这点来说,他绝对是大明眼下几代皇帝中,最体谅臣子的人。
当然,必要时刻朱瞻壑也会展露自己的威严,例如一些贪腐红线,他是绝不容忍的。
“还有事情要启奏吗”
朱瞻壑询问王回,王回回过神来之后作揖回礼:“没有了,臣告退。”
“嗯,下去吧。”朱瞻壑将注意力放到了自己面前的奏疏中。
王回退出了武英殿,而殿外则是以杨荣、杨溥为主导的殿阁群臣。
陈昶和薛瑄除了在关键时刻会站队皇帝,其它时候基本就是朝九晚五的正常处理奏疏,不参与任何党争。
这一年多来,三派的争斗一直没有停下来,如果不是现在三派都在忙着各自地区的经济转型,恐怕早就如当年三杨对纪纲一样闹起来了。
瞥了一眼杨荣等人,王回便收敛心神向外走去。
走出武英殿后不久,他刚刚走下台阶便见到了走入广场的徐硕。
二人目光碰撞,面色如平常一般走上前作揖行礼。
“听闻西南铁路兴修密布,平缅战事也连战连捷,若是缅甸宣慰司和八百大甸、大古剌的事情都解决,那西南恐怕还能更上一层楼。”
王回主动开口,徐硕却略皱眉头,而后才道:“都是为了朝廷在做事,西南若是能有所产出,那北方也会受利。”
“这是自然。”王回颔首认可,同时开口道:
“朝廷给北方拨了两千万贯,又给西南和江南分别拨了一千万贯。”
“加上西南和西北、南洋的三处战事,国库之中的积存只剩下了不到四千万贯。”
“这其中,还有百姓的近三千万贯国债。”
“老实说,我身处此高位,反倒是最希望你们新政取得成效之人。”
王回这话没有撒谎,他看过徐硕和杨士奇的奏疏,如果算上他自己的奏疏,那三份奏疏所代表的经济转型,总投入将达到九千六百万贯。
以大明朝现在的状况,如果国库没有钱,那需要积攒十几年才能存下那么多钱粮。
“惟中,户部的事情我也知道,你将北煤南运,南粮北运,这一手倒卖,便为朝廷增收百万贯,我不相信伱没有把握应对几年后的国债。”
徐硕直言不讳,王回也只是笑笑,并未反驳,而是伸出手示意徐硕与自己走一走。
徐硕皱了皱眉,本不想与他走一遭,但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
二人并排在武英殿广场上游荡,王回直言说道:“西南与北边本是一体,北边要的是中土的市场,而西南追求的是海外的暴利,二者并无冲突。”
“反倒是江南,他们既想要中土的市场,又想要海外的暴利,这才是你我需要提防的。”
“说到底,庚戌案为何在江南发生,为何江南履兴大案却还能屡次崛起,论到底无非就是因为江南人口稠密,占据国朝近半人口。”
王回所说江南,已经包含了湖广、福建、广东等地。
对此,徐硕不可置否,但他也继续说道:“正常竞争便可。”
“正常竞争……”王回笑了笑,虽然他没说什么,但嘲讽意味十足。
“你还想挑起党争”徐硕皱眉,他是一个不喜欢党争的人。
对于王回的手段,他作为官员还是昔日好友,心里都感到十分佩服。
但对于王回针对江南而两次施展手段的党争,他尤为不齿。
他是一个公正的人,鲜少有取巧的时候。
如果他愿意取巧,那当年的他也可以在四川任期结束后,立马贿赂颜李党来换取拔擢入京的机会,但他没有。
他选择了前往贵州、广西、云南,一点点累功入京,并拉出了属于自己的班子。
“党争是为了争取资源,而江南资源本就丰厚,所谓平等,实际上是不平等。”
王回坦然自己党争的事情,若是三杨,那一定不会承认,因为君子不结党。
“朝廷对地方的截留是三成,运入朝廷是七成。”
“江南的赋税远高西南和西北,倘若他们齐心一处,北方和西南必然不是对手,这也是陛下打压江南的党派的原因。”
“以千年形成的观念,只要商贾崛起,必然会寻求政治上代言人,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王回略有深意的提醒徐硕,徐硕对此脸色一黑,他知道自己在西南与商贾的事情被王回知晓,但对此他只是略微惊诧,便很快摆正了态度。
“西南交通复杂,离不开商贾帮衬,这点我比谁都干净。”
“我不怀疑你。”王回打断,随后又看向了不远处等待徐硕的一些官员:“但你身边的人就不好说了。”
“……”徐硕顺着王回的目光看去,随后笑道:“这点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徐硕没点名,但北方贪腐的案子并不少,官员就更不用说。
王回提醒自己,那自己也以此手段提醒他。
然而面对他的提醒,王回却笑道:“非黑即白,那是孩童才会认为的把戏。”
“只要能做事情,哪怕是陛下,也不会因为黑白之分而来处事论人。”
“陛下虽不想,但若是事情闹大了,也是要处理的。”徐硕抢先开口,王回露出笑意。
二人向着那群人走去,眼看距离越来越近,王回这才开口道:“西南与北边若是不联手,日后大明恐有祸事。”
“呵呵……”徐硕冷笑:“若是放任你们继续党争,那才是祸事。”
徐硕加叫脚步,而王回却停住脚步轻蔑道:“若非我搅动,你们能看到这位置的风景吗”
徐硕停顿,转身看向王回:“你的意思是,我等的功绩还得靠你才能登上这位置”
“大差不差。”王回没有否认,这让徐硕大为恼怒:“你们就搅吧,把天下搅成了一锅粥,搅到陛下必须收拾你们的时候,到时候你们才知道什么叫雷霆之怒,天子之威!”
“到了最后,还得是陛下与我们来收拾你们留下的烂摊子!”
“烂摊子”王回轻笑道:“是不是烂摊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史书上会写我对大明朝的贡献,而对于你们……”
王回摇头走向了武英门,徐硕见状也拂袖而去。
二人分道扬镳,其麾下的几名官员纷纷跟上。
一名户部的官员从外向内走来,阳光照在他身上,王回等人却站在甬道阴暗处。
双方停下脚步,只是相互对视一眼,便各自抬手作揖。
“王尚书……”
“江尚书……”
二人抬手作揖间,互相行礼问好。
瞧着从南京返回的江淮,王回特意询问道:“江尚书是来述职的”
“乃陛下召见,不过在此之前,在下得先去向殿下汇报一些南边的事情。”
江淮作揖行礼:“事情繁忙,便不逗留了。”
“慢走……”王回侧过半个身子,身后之人也纷纷让出道路。
“多谢。”江淮行礼后便快速走入了甬道内阴暗处,向着光亮的武英殿广场走去。
王回看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后也带人穿过了甬道,来到武英门外的光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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