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数据治国

  “恭送陛下……”

  黄昏,随着唱礼声响起,朱高煦在殿阁群臣及朱瞻壑的目光下乘坐步舆往乾清宫而去。

  “殿下,臣等告退……”

  杨荣、杨溥、薛瑄、陈昶四人对朱瞻壑作揖,而留下来的则是王骥、江淮、陆愈三人。

  “散班之后回家多多休息。”

  朱瞻壑安慰几声,便让四人离去了。

  在四人走后,他这才走回了武英殿,而武英殿正厅的长桌上则是摆放着数百本待处理的奏疏。

  洪武年间,每日有奏疏二三百本实属正常,四百余本便已经是国事繁重了。

  到了永乐年间,奏疏数量随着疆域开拓并实控而骤增,三百余本属于正常,偶尔能突破到五百本。

  时至洪熙十二年,每天六百余本奏疏都算是正常,而近几日奏疏甚至达到了七百余本。

  就这还是朱高煦放权给了六部的结果,如果不放权的话,每日奏疏突破千本都实属常态。

  正因如此,他才不得不增加殿阁数量来帮自己处理奏疏。

  “东洲、南洲、印度厮当、北洲、昆仑洲的事情都了解了吧”

  随着朱瞻壑坐下,他并不回避王骥便询问起了江淮与陆愈,因为他已经通过江淮与王骥的关系拉拢了王骥。

  在自己的太子之位不管怎么看都十分稳固的情况下,对于王骥会投靠自己,朱瞻壑并不感到奇怪。

  有了王骥加入,他们日后在文官所掌握的兵部中会更有权力,毕竟王骥一旦退出内阁,那便是要担任兵部尚书的时候了。

  朱瞻壑坐下,王骥等人自然没有轻易坐下,只是站在左侧一排,先后以王骥、江淮、陆愈排列。

  面对询问,王骥先行作揖道:“五个地方,朝廷分别驻扎有十三城六卫七所,拥兵四万余六百人。”

  “当下,北洲的孟懋站在我们这边,印度厮当下面锡兰卫的刘永诚也同样,波斯卫的陈友也靠拢我们。”

  “东洲的杨朔不偏不倚,南洲的宣慰使蒋贵也是同样,昆仑洲的新任宣慰使曹义还未赴任,可以拉拢。”

  “海外六个宣慰使,已经有三个支持我们,但最重要的实际上是东洲。”

  王骥以东洲作为话题开幕,陆愈跟上道:“东洲有东国存在,现在又在营造宋王府,而东洲每年向朝廷输送黄金白银高达七百余万贯,占据朝廷一成二的赋税。”

  “宋王就藩的地方虽然在东边,但日后是否会影响到西边的金银开采,这个问题有待商榷。”

  “另外就陛下的态度来看,日后东洲及北洲恐怕还要封王,这些也需要注意。”

  陆愈开口发言,并提醒朱瞻壑需要注意自己的那十几个兄弟。

  朱瞻壑颔首表示同意,将目光投向了江淮。

  三人之中,他最亲近江淮,也最信任江淮,所以他很想知道江淮会怎么发言。

  面对朱瞻壑的目光,江淮沉吟后作揖道:

  “实际上海外疆域并不用主要放在心上,主要应该放在心上的,还是大明中洲土地上的两京一十七布政司及太学。”

  “当下之局面,与唐之安史之乱不同,海外疆域虽然每年能带来近两千万贯的税收,但以他们的实力来看,只需要派遣海军任意一支舰队就能将他们拿下。”

  “若是一支不够那便两支,两支不够便三支,总能拿下。”

  “安史之乱为中央和地方军阀势力之间的矛盾,而日后朝廷的矛盾必然是中洲两京十七布政司与海外六个宣慰司的矛盾。”

  “中央必须要保持强有力的军事实力来威慑海外宣慰司,然后再慢慢文治海外,在海外设置府、县等官吏,同时增设兵马司等兵马。”

  “对于海外宣慰司,唯一要严格控制的就是沿着陛下的规划,限制住中学学子的外流。”

  “此外,臣以为可以设立各个行业的专业学校,以此将这些人更好的管理。”

  “只要满足他们的就业需求,同时监视好他们的家人,那就不怕他们远赴海外。”

  江淮的想法很简单,他在陇川看过王瑄执掌兵权并镇守地方而对地方带来的威慑力。

  朝廷与海外宣慰司,与陇川与云南行都司各土司关系是一个道理。

  安史之乱的前提不也是唐军在西南的两场惨败,让许多野心家看到了唐军变薄的底子吗

  中央如果有强兵强权,以海外宣慰司的底子,根本无力与朝廷争斗。

  同理,如果中央遭遇了什么打击而式微,那别说宣慰司会寻求自立,就连一些海外的百户所、千户所都会寻求自立。

  所以在江淮看来,关键在于管理好中洲的两京一十七布政司这个基本盘,同时限制人才流出,让基本盘对海外疆域保持科技优势和产量优势。

  只要基本盘不乱,那海外即便乱成一锅粥,甚至说就算海军都跟着闹起来了,大明也有一年下水数百艘战船,培养数万海军的实力来收复疆土。

  这个道理,在场的四人都明白,但具体应该怎么做,这需要江淮明说。

  对此江淮也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开口说道:

  “朝廷的税收潜力已经被开发出来的,而现在朝廷又经过实验拥有了银行储蓄和国债这两个财政保险,算上金库的话那就是三个。”

  “臣前几日看过户部直辖金融司的财政报告,当下大明银行有储户七百六十七万四千余户,储蓄金有二亿八千六百二十七万余贯。”

  “金融司除去了储蓄超过一百贯和低于十贯的储户,剩下还有一百四十余万储户,平均的储蓄为六十三贯,总储蓄八千八百余万贯。”

  “储蓄超过一百贯的,则是有五十七万户,平均二百二十六贯,总储蓄一亿二千八百余万贯。”

  “在这其中,储蓄超过一千贯的仅有三千六百余户,平均储蓄八千四百余贯,总储蓄三千余万贯。”

  “也就是说,不到二百万户储户,占据了储蓄金的85.6%,剩余五百六十余万储户仅占14.4%,平均下来每户仅有七贯储蓄。”

  江淮说罢,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毕竟国朝百姓向来有藏钱的习惯,况且敢于信任银行并不代表就要把所有钱粮储蓄在银行之中。”

  “不过单从这个储蓄来看待问题,也能看出许多问题了。”

  “这份报告,是陛下从洪熙五年便让金融司汇报的,而值得关注的是,乙未颜李案前,陛下特意让金融司临时根据数据制作了这份报告。”

  “不过相较于眼下的情况,颜李案前,储蓄超过一百贯的有八十五余万户,总储蓄是同年储蓄金的64%左右。”

  “此外,储蓄超过一千贯的储户仅有一千四百余户,储蓄金仅有九百余万贯。”

  “颜李案过后,储蓄超过一百贯的储户仅剩下了四十八万余户,储蓄金降低到了39%左右。”

  “但与此同时,储蓄金超过一千贯的储户却骤增,一直增加到了三千户左右。”

  江淮通过金融司的报告在阐述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在经过他说出后,众人都明了了他话里的意思。

  “储蓄超过一千贯的储户之所以激增,无非就是那些人为了让陛下知道他们的态度,这三千万贯,便是朝廷可以随意挪用的钱粮。”

  王骥道出一个事实,江淮也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

  陆愈闻言也开口道:“若是陛下以此等手段来判断是否行大案,那我们也可以顺应着来判断陛下何时行大案。”

  他拿起毛笔在一本空白白纸上简单计算,便得出了当下超过一百贯储蓄的储户掌握储蓄金比例,答案是44.7%……

  “他们不知道将钱粮存储银行会被朝廷所知”

  朱瞻壑皱眉询问,江淮则是回答道:“他们自然知道,所以他们并没有储蓄他们手中的所有钱粮。”

  “过去五年,银行储蓄翻了近一倍,兴许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储蓄并不算多,但是其它百姓和勋贵也是这般想的,所以达到了一个平衡。”

  “人自以为聪明,但只要他们把钱存入银行,他们的钱粮数量便已经被朝廷获知了。”

  “依照上次抄家的情况来看,银行储蓄只占他们资产的二三成,大头还是在田地上。”

  “朝廷当年查抄的田地,到如今都还没彻底卖完。”

  “等到这些田地卖完,储蓄金又将极端分化起来,而那时便是该动手的时候了。”

  江淮这般说着,陆愈却皱眉道:“虽然这么说,但如何判定这些人是否干净”

  “陛下应该不会随意对付那些身家清白,仅凭双手劳动赚取钱粮的人。”

  “很简单!”江淮开口道:“用五百六十余万的普通百姓储蓄增长速度作为对比,如果远超百姓储蓄增长速度,那就需要调查。”

  “储户开户需要提供户籍证明,只要想查都能查到。”

  “以西厂和锦衣卫的手段,想要查清楚这些人是否干净并不困难。”

  “尽管这是一个大工程,但想来殿下应该清楚锦衣卫及西厂数量和手段。”

  江淮把问题抛回了朱瞻壑手中,而这个问题也是大明朝的一项绝密。

  西厂和锦衣卫数量经过改制后,便基本不再对外公开。

  虽然俸禄是户部在发,但实际上是户部先把钱粮运给内帑,由内帑操作银行将西厂和锦衣卫的俸禄发出去。

  户部如果想要查也简单,但没有哪个人会想着去查这笔账,因为能查这笔账的只有四个人。

  分别是户部尚书、左右侍郎,金融司侍郎四个人。

  一旦锦衣卫和西厂的情报被暴露,那这四个人绝对会被严查。

  至于下面的官员根据俸禄发放来清查,那就十分困难了。

  大明朝的官吏、军士、教习足有二百余万人,想从二百万人中查出锦衣卫和西厂的实际数量,这可是一个庞大的工作。

  还不等他们查清楚,皇帝就已经察觉并动手了。

  正因如此,百官基本不清楚西厂和锦衣卫的数量,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恰好,朱瞻壑便是其中一人,而当下锦衣卫的数量是四万八千余人,西厂数量是一万五千余人。

  他知道,但他不能说,但他可以回答江淮的这个问题。

  “锦衣卫若是想要查这几十万储户,虽说比较困难,但也只是费些力气罢了。”

  他如此作答,在场其余三人便纷纷清楚了朝廷对天下的监察力度。

  “以当下的增长速度,大约五年左右,应该就会重新达到60%的比例。”

  江淮话音落下,随后开口继续道:“自洪武到如今,天下的土地兼并并不夸张,大部分土地还是掌握在普通百姓手中,这放在其它朝廷是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处理本朝事情的同时,万不可以依照前事来判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江淮没把话说的太明显,但众人都知道本朝和历朝历代最大的区别。

  大明开国六十多年,前前后后兴起九场大案,平均每七年就是一场大案,并且每一场牵扯范围都越来越大。

  尤其是洪熙年间的癸卯勋臣案和乙未颜李案这两场,几乎每场烈度都堪比当初的“靖难案”。

  几十万人的大案,每一场都是对中高层的大洗牌,也正因如此,阶级才不会那么固化,朝廷才会有多余的钱粮去扶持百姓,而百姓也依靠着朝廷的帮持实现阶级跃迁。

  本本分分做生意的,朝廷不会对付他们,可一旦不老实,想要寻求自己的政治代言人,那朝廷就得收拾他们了。

  官商勾结是永乐、洪熙年间最为忌讳的事情。

  “你口中所说的治内,是准备怎么个治法”

  朱瞻壑沉吟许久后开口询问,江淮也作揖道:

  “现在臣还不敢断言,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看下一次大案或下下次大案的爆发时间。”

  “你是说时间间隔”陆愈侧目看向江淮,他没想到江淮都察觉到这点了。

  二人打着哑谜,王骥则是比较老成,不管二人的话朱瞻壑是否听懂,都主动开口解释道。

  “朝廷履兴大案,以历朝历代的例子来说,一场大案最起码可以管十余年太平安康,但朝廷却十分频繁。”

  “臣想,这似乎是与当下发达的交通有关系,这交通让财富集中的速度变快许多,故此一场大案能管住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除非将这群硕鼠一网打尽,不然一场大案,无非也就是管几年时间罢了。”

  王骥口中硕鼠只是一个代指,实际上他想说的是,只要当下的体制不变,那即便朝廷一直兴大案,也不可能解决财富集中的事情。

  相反,若是朝廷没能及时解决财富集中的问题,哪怕只有一次,那后续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难度都将呈倍数增加。

  难度达到一定程度,这事情就注定解决不了了。

  这种话不用明说,朱瞻壑心里也十分清楚,故此他开口道:

  “金融司这边可以查到当下谁持有的财富最多吗”

  “不能查,除非有陛下授意。”江淮摇头回应,朱瞻壑心里也有了底气。

  “你所说的治,我心中已经明了了。”

  “好了,接下来说说印度厮当的事情吧……”

  朱瞻壑将话题调换,江淮等人也纷纷开始为他上疏如何治理这些地方,如何让朝廷利益最大化。

  他们的谈话虽然隐晦,但并不能屏所有,不过武英殿内到了夜间,只有上直兵马可以走动监督,而能在皇城值守的上直兵马,无一例外都是皇帝的亲信。

  正因如此,他们的话也在结束的同时被传往了乾清宫内。

  坐在乾清宫内,朱高煦刚刚洗漱好坐下,享受着宫女们为他揉捏腿脚肩膀。

  常年坐着理政,肩周炎等疾病自然不会放过他,故此理政一天结束后,肩膀腿脚酸痛也是常态,需要放松放松。

  感觉肩膀稍微舒服后,朱高煦才屏蔽了宫女们,让胡季向自己汇报武英殿的事情。

  胡季将朱瞻壑他们在武英殿的所作所为都说了个清楚,没有掺杂私货,因为他清楚,朱瞻壑他们也是在武英殿故意讨论这些事情让自己知道的。

  君臣亲密,就是臣子要让君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了些什么。

  一旦臣子连君王都想隐瞒,那即便是亲生儿子,君王也不会打消怀疑。

  朱瞻壑别的不说,君臣父子关系研究的很是通透,所以他并不会着急群臣前往东宫讨论政务,生怕自家父亲对他起疑心。

  “他身边这几个人不错,尤其那个叫江淮的,居然连金融司的事情都能关注上。”

  朱高煦拿起茶杯,一边点评一边抿茶润喉。

  胡季见状颔首,同时继续汇报道:“江淮来到京城的这三个月,基本都是在观察陛下您调动的文册。”

  “您阅览的文册,不论事情大小,他都要查阅一遍。”

  “陛下,恕臣直言,江淮此举恐怕有些不妥……”

  “嗯”朱高煦应了一声,但他并不担心和在意。

  江淮做过的这些事情,私底下又何尝没有人做过。

  可问题在于,即便他们依靠户部的数据知道了大案将起,他们又能做出什么改变呢

  他们能控制下面的官吏不要兼并土地,官商勾结,敛财为富吗

  人心都是贪婪的,倘若上层的人能一直管好中下层的人,那古往今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王朝覆灭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即便知道这些事情,也不过只能保全好自己罢了。

  只要财政和军权在皇帝手中,那官场上的官吏随时都可以裁换。

  “今岁报名科举的有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中了举人”

  朱高煦询问胡季,胡季不假思索道:“报名的约二百四十余万人,中举者不过四千六百余人,进士三百余人。”

  “这些举人,有多少人能得到官职”

  朱高煦再度询问,胡季略微回忆后才开口道:“不足一千人。”

  “嗯……”沉吟应下,朱高煦没有继续提问。

  二百四十余万报名科举者,每年数千名举人却只有不足一千甚至只有几百人能得到官职。

  颜李案前朝廷有近两万举人没有官职,只能闲赋在家。

  由于朝廷取消了举人的许多待遇,所以举人无非就是一个有了头衔的普通人罢了。

  尽管会有一些商贾去结交,但任何事物都是物以稀为贵。

  以大明现在的情况,正常按部就班,一个举人如果没有后台,那恐怕需要十几年乃至几十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职,而且极大可能是一县六房之中的主官,而非县中三大主官。

  拖得时间越久,这些举人就越发心慌。

  若说谁最希望朝廷兴大案,那无非就是闲赋在家的他们。

  毕竟一场大案下来,起码会多出数千官职等待他们赴任。

  举人的名头只是名头,唯有到手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

  当官前他们希望兴大案,当官后他们最抗拒兴大案。

  好处他们想两头拿,可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当下有多少举人闲赋在家”

  朱高煦缓缓开口询问,胡季闻言作揖道:“具体臣得去查查,但大概是一万五千余左右。”

  “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汇报”

  朱高煦颔首询问,胡季见状本想退下,但想到了一件事情,还是作揖提道:

  “臣这些日子查了各个海外宣慰使的储蓄,当下最高者为前东洲宣慰使王任,现任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储蓄五万八千余贯。”

  “不过他名下的房屋田产和店铺算在一起,恐不下百万巨。”

  “除此之外……”

  胡季还想汇报,朱高煦却瞥了一眼他:“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见皇帝不想听,胡季只能作揖退出了乾清宫。

  瞧着他离去,朱高煦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诸如王任的这些事情,他虽然没查过,但心里早就猜到了这群人手握巨富,毕竟前世英法西班牙等国的殖民地总督可都是巨富,没有理由大明的宣慰使就一个个清正廉明。

  百万贯自然多,但朝廷还没到要对宣慰使下手的时候。

  倘若对王任下手,那海外的那些宣慰使会怎么想,而且他们的财富对比下来,也并没有那么多。

  只要犯了事情,想要收拾他们随时都可以。

  相比较他们,朱高煦更想收拾那逐渐膨胀的几十万储户,更眼馋他们手中的上亿财富。

  只是当下而言,还不到动手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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