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京察出来的贪官一千四百六十七人,吏员五千二百三十五人,查获金银铜钱及宅院粮食折色为三百九十七万八千二百余贯。”
“此外,有田亩二十二万六千五百余亩,若是折色贩卖,可获三百二十余万贯,以及十八箱古董字画。。”
“另外,杨士奇的儿子杨稷已经被胡季提领,当下正在前往北京的路上。”
“庙堂上群臣都觉得王回牵连甚广,如今不少人正在武英门叫冤呢……”
九月初,武英殿偏殿内朱高煦闭目养神正在午休,亦失哈则是在他身旁站着伺候,将各地的事情汇报给朱高煦。
将一切听完,朱高煦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把古董字画收入大明宫,田亩宅院贩卖,粮食充入当地常平仓,金银铜钱充入国库。”
“宋礼既然想要致仕,那就准奏,另外拔擢杨士奇为礼部尚书。”
三言两语间,朱高煦将事情安排好,却并未提及武英门跪着的群臣。
在他看来,这群人就是吃饱了撑着,被宋元娇惯坏了。
他们愿意跪着,那就让他们跪着好了。
这般想着,朱高煦继续闭上了眼睛养神,亦失哈则是犹豫道:
“陛下,这王回牵连的人的确太多,而且就他的方向来看,他似乎是对新政那些人有些微词。”
“您看,要不要……”
亦失哈没有继续明说,朱高煦却开口道:“被他牵连的,哪个不是屁股不干净的。”
“朝廷需要用钱,既然他们敢贪腐受贿,那自然不怕被查。”
“此次贪污之人,亲眷株连,皆发配燕然都司修建铁路。”
朱高煦说罢,亦失哈也点头道:
“有了这七百多万贯,今年的国债和利息也就能轻松偿还了。”
“就是不知道这江南全部查下来,能得到多少金银铜钱,能让朝廷多缓几年时间……”
面对亦失哈的话,朱高煦没有说什么,只是过了片刻后睁开眼睛,拿起朱笔就机械性的开始批阅起了奏疏。
正殿内,徐硕、杨荣、杨溥、薛瑄几人冷着脸处理奏疏。
徐硕与薛瑄是因为奏疏太多而麻木,杨荣与杨溥则是因为王回的事情而糟心。
早知道王回敢把动静闹的那么大,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让皇帝选这厮去江南。
现在好了,这厮恨不得把江南翻个底朝天,不过才两个半月,便查抄所获七百万余万贯,几乎是大明朝两个月的赋税收入。
继续让他查下去,别说地方官员,就连在京官员都要被扳倒不少。
想到这里,二人脸色更为阴寒。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多时便太阳西斜,暮鼓作响。
今日班值留守的是杨荣与杨溥,他们经手了拔擢杨士奇的旨意,脸色却并不好看。
在朱高煦乘坐步舆离开,徐硕与薛瑄先后散班,偌大宫殿内只剩他们二人后,二人这才起身走出武英殿,绕着武英殿散心。
武英殿四周宽阔数十步,二人走在正中间,也不怕有人能听到自己二人对话。
“陛下是怎么想的,既然抓了杨稷,那为何要拔擢东里先生?”
杨荣脸色阴沉,百思不得其解,反倒是杨溥冷脸道:“你想想东里先生对应谁?”
“你是说……孙铖?”杨荣脸色一变,可紧接着又摇头道:
“不可能,孙铖如今已经不被新政之官员所认可,他们更愿意相信大理寺的颜延、刑部的李冕。”
“王回不过就是颜延,李冕这群人推到台前的人罢了,我怀疑这次的手笔,就是他们几人指使王回操办的。”
杨溥提及了两个人名,杨荣闻言皱眉道:“这几人自己屁股都不干净,居然还敢查我们和东里先生。”
“等着吧,等东里先生入京,我们也就能安心稍许了。”杨溥吐出一口浊气,随后带着杨荣走回了武英殿内继续班值。
几日后,远在陕西的杨士奇便接到了自己长子杨稷被王回“污蔑”判罪,以及自己得到拔擢的消息。
身为人精的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当下就派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翌日北上北京任职。
随着他一声令下,朴素的一个院子内便开始有三五名下人和婢女为他收拾行李,而他则是坐在主位,老神在在。
六十岁的他并不显老迈,毕竟对于他来说,担任一省布政使并不算困难,他之所以考不上科举,主要还是因为在治国上没有新意。
不过当下不同了,朱高煦有着自己的治国思路,杨士奇只需要按照朱高煦吩咐的按部就班完成就行。
这么一来,他自然就能出色的完成朱高煦吩咐的事情了。
至于陕西内部的勾心斗角,说实话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单论心计,他并不逊色任何一人。
他的作风也十分清廉,让人无处寻觅罪证来针对他,所以对于这次自家长子遭到抓捕,他也认为是王回背后的人为了对付自己罢了。
“先生,都收拾好了……”
一名幕僚上前与杨士奇作揖,杨士奇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并不浑浊,反而十分清明。
他看向幕僚,语气平淡道:“稷儿那边,真的是诬告吗?”
“老家的人传来消息,都说是诬告。”幕僚不假思索的回应。
杨士奇看着他,沉吟许久后才询问道:“说说你自己的看法。”
“这……在下不敢说。”
“我明白了,你不用说了,收拾东西我们准备出发吧。”
当幕僚开始迟疑的时候,杨士奇就知道了自家儿子肯定是犯了事情,但皇帝却依旧拔擢了自己。
显然,皇帝并不希望在江南被打击后,新政派依旧势大。
尽管经过了前年的癸卯案,新政派已经遭到了重创,但这个重创主要还是中下层官员吏员,而上层却并未遭受重创。
然而问题在于,新政派的最上层主要是当年朱高煦利用建文新政中察举制漏洞推举的官员。
当年他一口气将三千吏员推举为官员,而这些人有一部分倒下了,还有一部分则是爬到了权力顶端。
当初王回敢在武英殿和新政领头羊的孙铖对喷,也是因为背后有他们撑腰才敢这么做的。
杨士奇虽然一直在陕西,但他在京城的眼线却并不少。
孙铖早已被架空并回家养老,以他韩州伯的身份,旁人想要攻击他并不容易,所以面对他五十出头就养老的举动,李冕那群人也没有追杀,因为他们知道孙铖能养老是朱高煦的授意。
燕府与渤海,这两个班子能成功全靠朱高煦和朱棣,实际上两个班子内部有实力和才干的并不算多,只是因为搭上了顺风车而得到了旁人一辈子得不到的荣华富贵。
孙铖一个吏员,当年治理一个辽东的新政都花费了近十年时间才结束入朝,可见他的能力并不算拔尖。
如今是老人退下养老,新人崛起执政的时代,没有能力的老人如果不主动地急流勇退,那便只有被人强行退下。
李冕这群人,本就是能力不如地位的人,故此许多大事上根本没有他们的身影,而他们有的不过只是资历。
利用资历和地位,他们提拔了类似王回、张孟存这样一批又一批的人,并以提拔之恩对他们相加要挟,让他们这群人成为自己一群人的傀儡。
只是类似王回这样通过一轮轮考验并以进士出身成为官员的人,如何甘愿被一群连科举都考不过,只能靠察举制推荐的老人控制呢?
这次的事情杨士奇看得很清楚,无非就是李冕等人想要利用王回当刀子去江南查案来打击清流,而王回知道自己一旦被当刀子打击了清流,那日后清流报复,李冕等人一定不会救自己,所以他必须得自救。
他的自救,就是选择投靠皇帝,而皇帝想要的就是解决当下的国债和国库问题。
正因如此,王回这次的抄家才会那么迅猛,才会成效那么快。
王回如果要顾及同在江南的新政派官员,那肯定是没办法打击所有人,所以他干脆无视了这群人,只为抄家充实国库。
清流官员见状,当即也开始对新政派的官员暗中调查,甚至收买一些京察官员来反向京察新政派官员。
如此一来,新政派官员落马之人也络绎不绝,而这并非李冕他们想要看到的。
为了不受李冕等老人的报复和要挟,王回必须得将清流的仇恨转移到李冕等人身上,而他选择了直接对杨士奇下手。
王回现在的做法,杨士奇虽然官职不如王回,但他在清流之中的地位却与孙铖等同。
不同的是,孙铖是被架空,而杨士奇则是能在地方源源不断的给清流输血。
这些年清流之中北方人不断增加,这大部分就是杨士奇的功劳。
正因如此,王回对杨士奇下手,那杨荣、杨溥等人自然不会觉得这种事情是王回能决定的,他们的目光毫无疑问投向了李冕等人。
这种节骨眼上,自己突然得到了拔擢,而自己的儿子却被论罪。
杨士奇分析了所有,只觉得当下的局面太过混乱,也并非王回一个人可以搅动。
真正推波助澜的,是坐在金台之上的那一位。
这一位想要的,就是借助自己的手把李冕这群人扳倒,换王回、张孟存、徐硕这群人上位。
他可以自己出手,但他出手的话,那性质就变了……
利用王回的野心来让新政派内部动乱,然后用自己与清流们解决李冕,而朝廷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在官员们狗咬狗中获得数以百万的巨利。
杨士奇现在心里渐渐没底了,就那位的手段来说,自己的儿子如果真的没有弄出什么事情,他即便抓到自己的儿子,也不太可能逼自己就范。
自己能看透这些事情,那位是知道的,所以……
临上车前,杨士奇转头对即将乘坐另一辆马车的幕僚交代道:“老家那边,你私下派人去查查清楚。”
闻言,幕僚愣了愣,但还是作揖应下:“领命……”
不多时,马车出发前往火车站,而如今的张凤铁路也已经竣工。
朱高煦正是以此为政绩将他给拔擢的,这巧妙的时间,让杨士奇额头冷汗直冒。
他们这群人正在一步步的按照朱高煦的布置入局,这场局结束,不管是清流还是新政,他们都会遭到重创,只有朝廷和百姓能够在最后获利。
只能说,这位还是一如既往的将百官当做耗材。
这次的耗材丢入大明朝的火炉中,不知道又能让大明朝前进多久呢……
乘坐火车,杨士奇前往了北京城,而此时远在北京数千里外的大宁鹤城也并不安定。
朱棣、朱瞻壑与朱瞻基爷孙三人将鞑靼部、瓦剌部的许多蒙古人安置到了渤海和大宁。
根据他们的意愿,这群人得到了草场和耕地。
若是放牧,每户给草场三千亩。
若是耕种,每户给耕地三十亩。
在这样的政策下,四十余万蒙古牧民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
如今的漠西,只剩下了把秃孛罗和也先土干两部,合计不超过十五万人。
他们的部落附近被朱棣安排了监督他们的燕然卫兵马,尽管只有五千多人,可如果发生了什么冲突,混凝土的军堡也足够他们与这不足三万兵卒僵持。
除此之外,朱棣还留下了半年的补给给燕然卫,并在返回海喇儿后,让海喇儿送了一年的粮食给燕然卫。
有燕然卫在,即便把秃孛罗和也先土干有什么把戏,相信也很难实现。
从大战结束到现在,快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四十多万蒙古人被妥善安置,孟章、朱瞻壑等人也得以缓了一口气。
晚秋的夜空也很美,在没有光污染的这个时代,站在鹤城城墙上,朱棣能清楚的看到天空中的银河。
尽管不如后世相机里的五颜六色,但银白色的闪烁银河还是让朱棣感到了唏嘘。
“老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而这时他身后的马道也走上来了一道身影。
“爷爷,晚上风大,您在这里干嘛?”
朱瞻壑的声音响起,他走上前来顺着朱棣的目光看向空中的银河。
在他这个年纪,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就是想看看。”
朱棣声音中带着丝笑意,随后直接坐在了旁边箭楼的台阶上。
朱瞻壑也不觉得有什么跟着坐在了他旁边,而朱棣也唏嘘道:
“唉……这下子把事情解决完了,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您就继续在大明宫休息,时不时游猎游猎就行。”
朱瞻壑轻笑着开口,朱棣则是看向他,目光上下打量道:“小子,你倒是变得许多……”
“嗯……”朱瞻壑没有过多解释什么,朱棣则是开口道:
“只是还不够,至少要坐上那个位置的话,你的底蕴还是太浅薄了。”
只是一句话,朱瞻壑便被朱棣说的沉默了,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开国皇帝的长子都鲜有善终的。”
“你大爷爷没活到即位就去世了,我做了皇帝后,伱大伯境况倒是稍微好些,但如果我当时支持他,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
朱棣顿了顿,转头看向前方漆黑一片,偶尔有火光闪过的鹤城城区。
“老实说,你大伯做个守成之君还行,但比起你爹来说差太远了,即便你爹没打下南京,我也不会选你大伯,而是会选你爹,因为你爹不论是能力还是底蕴都强过你大伯太多。”
“好在你大伯也是个知进退的,所以他们兄弟三人才能和睦相处。”
“只是到了你们这一代,你爹让你读了太多年书,又历练了太多年,现在你小子二十六岁了,却连自己的班底都没有。”
“你如果要依仗娘家人,那别说你爹,就是我也不会同意。”
“不能依仗娘家人,那你现在又能依仗谁?”
朱棣询问朱瞻壑,朱瞻壑想了想,不多时开口道:“我……”
“诶!”朱棣打断他:“爷爷先告诉你,老二和老三、老四看上去乖乖的,但他们对你屁股下面这把椅子可是眼热得很。”
“现在他们几个在干嘛,你老实告诉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一些……”朱瞻壑将他知道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简单来说,老二朱瞻圻当上了千户官,如今在交趾不断围剿长山蛮,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的他应该可以累功拔擢。
他手底下一千多人,想要挑选几个人扶持起来,可以说不要太容易。
老三朱瞻坦和老四朱瞻垐分别在广东琼州、云南车里参军戍边。
他们一个对付黎蛮,一个对付鸠僚,虽说能力不如朱瞻圻出众,但也有小功绩可以提及。
尽管因为环境和局势问题,明军当年没有和蒙古人起什么冲突,所以朱瞻壑自然不可能有军功,但就拉拢人心来说,朱瞻壑当初在漠北那么久,甚至连王戎他都没仔细深交,还是这次经过提醒才和王戎建立了关系。
这几个月时间,朱瞻壑到处拉拢人心,孟懋、张辅、孟瑛、王戎、朱瞻基等人已经明确支持他。
西南方向,沐春是自己的岳父,两个小舅子的表现也十分不俗,未来可期,滇西的王瑄更是对自己早早下注。
可以说,自己现在欠缺的,主要就是西北方向和庙堂之上。
他给江淮几人写了信,也派王涣去拉拢陆愈和他身边一个叫做于谦的人,虽说势力还不算大,但却足够压住自己的那几个兄弟。
这些,不过是他这几个月来,利用自己太子身份所获得的资源与势力,可见拥有这个身份在手,能获得多大的支持。
朱瞻壑在了解过朱瞻圻在交趾的所作所为后,他只剩下了沉默。
如果老二是太子,自己兴许早就被赶到地方就藩去了,甚至连护卫都不可能拥有。
老二的心思如此缜密,自己与他相处那么多年才发现。
想到这里,朱瞻壑确实感到了有些心灰意冷,但这种心灰意冷也只是片刻的。
从自家父亲和爷爷的举动来看,他们还是希望自己能即位,自己要做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放下心中的正直,将自己变得圆滑市侩。
“你知道就行……”
从朱瞻壑口中听到了这些事情后,朱棣也没有上手安慰,而是简单的言语道:
“你得加快速度,别让你爹失望,你爹如果失望了,那情况对你就糟糕了。”
“爷爷,孙儿知道了。”朱瞻壑点了点头,同时起身道:“这里风大,我扶您回去吧?”
“嗯……回去吧。”朱棣健朗起身,根本不用朱瞻壑搀扶。
瞧见他这模样,朱瞻壑笑道:“这些日子,总是有人劝我劝您南下,说您年纪大了,吃不了漠北的苦头。”
“现在看来,劝您的那群人,身子骨兴许还没您健朗呢。”
他笑着护送朱棣下了马道,朱棣期间没怎么说话,只是笑笑示意自己的身体还不错。
不多时他们消失在了马道上,而距离此地万里之外的江南,一场浩浩荡荡的京察行动也在持续扩大中。
大量京察官员从南直隶的江北地区向江南地区转移,在这人口稠密的地区不断京察各级官吏。
尽管只有三千人,但他们一个府一个府的京察,所查获的罪证和金银钱粮也越来越多。
江南的富裕超过了王回的想象,原本他还觉得江南经过多次打击,这次显然不会有太大的成果,可现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各地的财富被官吏勋贵吸纳,最后转移到了大明最富裕的江南之地。
在这里,许多宅院府邸都与京城的勋贵文臣有关,而王回清楚什么能查,什么不能查,所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江南的清流,然后再利用清流解决江南的新政官员。
在他对江南京察的时候,一辆火车也从西北方向渐渐驶停在了兴建不到三年的北京北站站台旁。
在站台上,许多身穿常服却气势非凡的人都在安静等待着。
随着火车停稳,火车车门被打开,穿着普通的杨士奇从火车上走了下来。
“东里先生……”
那群气势非凡的人,纷纷朝着杨士奇作揖,而杨士奇也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视着北京北站,感受着脚下站台的坚固。
“十五年了,我终于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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