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六月末梢,漠北的积雪早已融化为河流,沿着河道滋润着辽阔的草原。
虽说这个时代气候寒冷,降雨量也远不如后世,但由于蒙古高原人口数量并不算多,所以即便蒙古人滥牧,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对漠北草原造成什么大面积的破坏。
沿着河流与草原奔走,数百骑兵越过丘陵与平原,来到了距离和林上千里外的一处谷地。
登上丘陵,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聚集在一起的上万顶帐篷,以及穿梭其中的人口。
“驾!”
抖动马缰,数百骑兵进入了谷地,并在不多时被此地骑兵检查,随后在他们的监督中前往了修建起来的简陋石屋前。
“明军已经如我们预料一样开始北征,不过他们集结的速度很快,而且哈剌温山西侧有大批战马北上,足够供几万骑兵驱使。”
“太师估计这次明军北征的数量不会低于五万骑兵,并且明军很有可能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所以,太师邀请您前往忽兰忽失温集结,共击明军……”
石屋内,马哈木与脱欢坐在旁边,而他们身旁还坐着一个十六七八的青年。
这三人坐在篝火前,享受着火焰带来的温暖。
面对这个千户带来的话,老迈的马哈木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球,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同时询问道:“朱棣还活着吗?”
“还活着,而且这次领兵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千户老实回答,马哈木闻言却大笑道:“疯子……真是个疯子!”
朱棣的年纪比马哈木还要大十几岁,所以在他看来,拖着这么老迈的身体来到漠北这种苦寒之地,无疑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好,既然他们敢来,那这次我们就拖住他们,几次无功而返,我不相信南蛮子还会不断对漠北用兵!”
马哈木站了起来,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游而不击,袭其粮道就是马哈木准备对朱棣做的事情。
只要北征没有战果,那明军迟早会被自己一行人拖得疲惫撤军。
想到这里,马哈木开口道:“太平和把秃孛罗派遣军队去忽兰忽失温了吗?”
“已经派人传消息了,相信两位也会很快抵达忽兰忽失温,另外我们已经开始西撤忽兰忽失温。”
千户回答着马哈木提出的所有问题,马哈木闻言颔首,低头对自己左右吩咐道:
“脱欢、也先,准备调兵……”
“是!”闻言,三十几岁的脱欢与他的儿子也先起身抱胸行礼,很快绰罗斯部就开始了兵马调集。
不止是他们,就连太平、把秃孛罗都开始调派兵马。
时隔三十年,瓦剌与鞑靼终于再度联手。
虽然时间跨度很长,但他们这次与上次联手一样,都是为了抵御明军对漠北的入侵。
只可惜在他们之中摇摆不定的人太多,瓦剌与鞑靼调兵的行动才开展不久,甘肃、陕西、海喇儿等地就分别收到了他们的情报。
“发现了啊,不过没事……”
七月初,在朱棣还在乘坐火车北上的时候,身处北京城的朱高煦已经从甘肃、陕西得到了来自把秃孛罗的消息。
把秃孛罗给出的消息很详细,阿力台准备西迁忽兰忽失温,然后不断引诱朱棣前往漠西。
届时,他们两大部四小部将会有八万参战骑兵。
当然,在信中把秃孛罗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他届时不会对天朝军队发起袭击和进攻,甚至会在天朝军队需要的时候,从侧翼对蒙古本部发起袭击。
不得不说把秃孛罗在表忠心这方面的动作还挺快,不过朱高煦并不会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这群家伙的习性早就被他摸透了,若是明军兵势难以抵挡,把秃孛罗绝对会锦上添花,可若是明军遭受困境,那把秃孛罗却绝不会雪中送炭,不落井下石都算他仁义了。
尽管朱高煦并不认为马哈木与阿力台能闹出什么闹剧,但小心些总归没问题。
“把这些消息派八百里加急走开平前往海喇儿,提醒太上皇不要相信这群人。”
朱高煦头也不回的向亦失哈下达旨意,亦失哈躬身作揖,随后走出偏殿,向班值太监传达旨意。
不过就在亦失哈准备回到殿内的时候,徐硕却来到了偏殿门口,故此亦失哈也传唱:“陛下,徐学士求见。”
“宣!”朱高煦在批阅奏疏的同时开口。
不多时,亦失哈与徐硕一前一后走入偏殿之中,并对朱高煦作揖行礼:“陛下,近来北方蒸汽机的事情也传到了南边,织造局的官员询问,是否能制作纺织机器并投入织造局。”
“……”听到这提议,朱高煦手中朱笔停顿。
他皱眉看向了徐硕,沉吟片刻后询问道:“你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臣以为……”徐硕隐晦打量了朱高煦的脸色,末了才根据自己所学知识回答道:
“蒸汽纺织机若是能够成功,自然能让纺织产品增产,不过其中也涉及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机户机工的问题。”
“当下朝廷在江南拥有大小二十二万台织机,这些织机都在织造局下辖的机户衙门手中,只不过以五分利息租借给了机工们纺织。”
“这套流程,朝廷从永乐十四年持续至今,每年织造局衙门可以获得机工所织布匹一百二十万匹,又可以采买机工所织布匹近二千万匹,故此在国内外贸易收获利润不下四百万贯。”
“若是要推动蒸汽纺织机,那现有的二十二万台手工织机该怎么办?依靠这二十二万台织机生活的二十二万户家庭又该如何?”
“二十二万台织机价值两千余万贯,二十二万户家庭便是牵扯上百万人。”
“此百万人赖以生存之手段,若是贸然更迭,且不提蒸汽纺织机用不了二十二万机工,单说这产量提高后带来的价格波动就足够让许多纺织为生的百姓家破人亡。”
“要推动蒸汽纺织机,最大的问题就是机工的就业问题,其次才是二十二万台织机的问题。”
徐硕通过本质来分析问题,首先大明作为一个人口庞大的国家,其市场规模自然也是空前的庞大。
二十二万织机与织工还只是朝廷能看得到的数据,除了他们,还有那些隐藏在民间,看不到的数据。
如果现在的局面是供不应求,那自然可以推动蒸汽机进入纺织行业,可现在的局面是供应饱和。
推动蒸汽机进入纺织行业,毫无疑问可以给大明朝带来足够的利润。
别的不用说,单单从太学研究的结果来说,蒸汽纺织机的纺织速度是正常织机的二十倍,也就是说一台蒸汽纺织机就顶得上二十名机工的速度。
下面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变卖二十二万台织机给机工,回笼二千多万贯资金,然后推进蒸汽纺织机。
原本使用人口租借织机的模式,主要是织工拿大头,织造局拿小头。
可如果把织机贩卖出去,那织造局和机工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机工自己生产自己贩卖,而织造局则是专心推进机器织造的布匹。
在市场份额没有变化的情况下,织造局生产出来的布匹自然会让原本供应饱和的市场弄得供过于求,市场上的布匹价格就会下降。
这原本没有什么问题,但问题是原材料这块。
在生产规模扩大后,原材料产出却没有扩大,所以成本会变得更高,纺织利润就会下降,市场进入价格战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织造局可以依靠朝廷来撑过这段时间,但小门小户恐怕就得面临家破人亡的结局了。
朱高煦迟迟不推动蒸汽机进入纺织业,主要就是担心明面上和暗地里那数十近百万的机工家庭。
在没有新行业可以容纳他们的情况下,贸然更变一个已经稳定的行业,无疑会造成许多人的失业,这是朱高煦需要考虑的问题。
要推广蒸汽机进入纺织业,必须先给机工们创造出一个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才行。
下面提出的建议,完全只将目光放到了利益上,从而忽视了人的问题。
“这件事情,暂时留中搁置,等什么时候问题能解决了,再讨论这件事情。”
朱高煦没有明说,但徐硕十分清楚。
织造局若是进行改革,那日后肯定能给朝廷带来上千万贯的利润,而不是当下的四百万贯。
可这样的改革,无疑只能解决一小部分人的工作问题,而大部分人将会成为无业游民,毕竟大部分机工都是居住在城中,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
农民丢失了力夫的工作还能回家种地,机工丢失了工作,那可就只有转行了。
百万机工若是要转行,又有哪个行业能长久的容纳他们呢?
自蒸汽机发明的十余年间,太学八千多人共同努力下,也不过才将冶金、煤炭、机器、交通稍微扩大了一些就业岗位,这些行业的工人数量加起来也不过才二百余万罢了。
要是纺织改革,突然多出上百万织工,这就业问题可就大条了。
晚明一个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就让几代皇帝不敢推动海运,更别提百万江南织工了。
这般想着,朱高煦突然觉得如坐针毡,不由得起身对亦失哈交代:“走,去太学看看。”
他一声令下,亦失哈便开始准备起前往太学的车舆。
在他走出偏殿的时候,武英殿内的殿阁大学士们纷纷起身作揖,目送他离去后才收回了目光。
王回、杨荣等人将目光投向了跟随朱高煦走出的徐硕,显然他们都很上心蒸汽机进入纺织业的事情。
在新政派的强压下,江东、浙西、江西等地区的旧臣为了自保只能抱团。
除了他们,地方上一些传统的官员也加入了他们,他们的观点很简单,那就是保守的改变大明。
说的再清楚些,那就是在不损害他们利益的情况下改变大明。
他们手中的行业,主要就是土地、传统纺织、牙行、河运等行业。
相比较他们,新政派主要就是冶金、土地、织造局、交通运输等行业。
两者之间能产生矛盾的点就两个,一个是土地,一个是纺织。
新政派将保守派称呼为顽固派,保守派则是称呼新政派为北党。
从称呼来看,双方就在思路上有所不同。
新政派只称派别,而保守的江南儒生派则是依旧采用“君子不结党”的理念来攻击新政派。
又因新政派以北人为主,所以称呼他们为北党,暗指北人结党营私。
这次的蒸汽机进入织造局提议,主要是由新政派提出,原因也很简单。
织造局由新政派掌控,如果织造局每年利润翻两番,那无疑能给新政派带来巨大的政治资本,而不少人也能从中获得利益。
相比较下,以民间大机户支持为主的保守派并不愿意蒸汽机进入纺织行业。
太学的蒸汽纺织机效率他们是知道的,一旦这玩意推广,那大机户一定会消亡在历史中,因为朝廷绝对不可能把蒸汽机交给民营商人,至少现阶段不可能。
“陛下说了,留中不发。”
徐硕走回位置上,平淡的交代出了朱高煦的意思,闻言的王回当即皱眉道:
“朝廷财政紧张,现在全靠寅吃卯粮,织造局改革能给朝廷在几年后带来长久的巨大利益,为何拒绝?”
“荒谬!”杨荣嗤笑:“若是织造局改革,那百万织工如何生活?”
“朝廷有了钱,自然能给他们安排更好的去处!”王回不假思索的回怼杨荣。
他好歹也在四川担任过知县,自然知道有钱办事和没钱办事的区别。
如果有足够的钱办事,那即便没有岗位也能创造岗位,即便日子不如以前做织工时,却也绝对不会饿死。
只要撑住,那等到太学研究出新兴产业,届时再将这群人安排进入新产业就足够。
况且大明每年新增二百余万人口,这二百余万人口每年起码要用一百万匹布。
只要坚持个几年,这些织工自然也能慢慢加入到朝廷的织造局中工作。
至于这几年间织工所遭遇的困难,这些在王回眼里都是值得的,改革与转型注定代表了阵痛。
他起码还愿意把织造局放在江南,若是换做新政派的其它人坐在自己这个位置,那估计织造局不是被安排在四川就是湖广。
这群老蛮子不懂装懂,一群老顽固懂个屁的改革!
“徐学士,你觉得织造局改革如何?”
王回质问自己昔年竹马兄弟,徐硕却表情微变,沉吟过后才回答道:
“还是等太学有新的研究再讨论比较好,稳妥为重……”
“呵……”听到这话,王回十分不屑,他可不认为大明朝还有慢慢来的时间。
每年几百万贯的负支出压在头上,如果不提前改革,那到时候还不是要发国债来用百姓的银子支撑?
与近千万储户相比,百万织工又算得了什么?
“银行现在的储蓄数量是多少?”王回侧目询问自己身旁的两名从六品官员,其中一人闻言作揖道:
“按照几日前户部发来的文册,约八百二十余万储户,储蓄九千七百二十二万余贯。”
王回闻言没有答话,只是目光挑衅的扫视了一眼众人,那目光似乎在说“现在不改革,日后你们就慢慢糟蹋百姓的储蓄吧”。
徐硕脸色依旧平淡,但杨荣和杨溥却眯了眯眼睛,似乎在为王回这话而恼怒。
“好了好了,这也到午休的时间了,好好休息方能在下午好好处理政务,大家先休息吧。”
薛瑄眼见现场火药味太浓,当即开始和起了稀泥。
冷哼一声,众人纷纷散去。
也在他们散去的同时,在京六军都督府理政的陈昶也看到了一份被打上特殊标记的奏疏。
他皱眉将文册拿起打开,开篇的第一个人名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这本奏疏,送给陛下检阅,不要交给殿阁,你亲自去送。”
陈昶将奏疏上的标记抹除,随后交给了自己身旁的一名憨厚武官。
那武官接过奏疏并作揖回礼,随后便拿着奏疏急匆匆走出了都督府。
这个时候,朱高煦刚刚抵达太学并进入其中。
这里居住并生活着四百多名博士,以及八千多名太学士。
经过改革,如今的太学已经完全成为吸纳中学顶尖研究学子的研究学院。
他们的俸禄是博士五百贯,太学士一百贯,同时研究有了进度还有相对应的赏赐。
太学之中有三千多项课题,累计的奖金高达六千多万贯,是大明朝一年半的财政收入。
当然,如果这些课题都能突破,那别说六千万贯,就是六万万贯,朱高煦也愿意想方设法的发放。
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朱高煦鲜少前来太学参观,主要是随着中学学子不断毕业,他们对一些课题的研究已经到了朱高煦回答不上来的程度。
朱高煦只能把握和指点主要方向,但旁枝细节的问题,那就得需要这群人日以复日、夜以继夜的攻克了。
从永乐元年到如今,二十五年时间内,他们研究出了土化肥、黄包车、四轮马车、轧棉机、钢犁、播种机、收割机、蒸汽机、蒸汽机车及配套机械、车床、刨床、磨床等等一百余项大大小小的发明。
除此之外,磁场、磁力等研究都在进行中,对于懂得人来说,这些东西很简单,但对于太学的众人来说,他们需要不断地试错和研究才能得到结论。
朱高煦除了告诉他们各类金属的导电效果外,其它的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建议。
“呜呜呜——”
太学之中传来了汽笛声,但不是在陆地上,而是在太学之中那个占地二百多亩的湖泊上。
在湖泊码头上,一艘长两丈的蒸汽轮船正在实验。
它在朱高煦的瞩目下启动,并在湖泊上航行了一圈后返回码头。
虽说已经可以使用,但还有许多技术难题没有攻克,所以距离它真正出现在大海上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朱高煦站在码头上看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才将他唤醒。
他回过头去,一名武官作揖行礼道:“陛下,肇州侯说这本奏疏需要您亲自阅览。”
“拿过来吧”朱高煦示意亦失哈去接过来,亦失哈也走上前将奏疏接过,并转交给了朱高煦。
朱高煦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这是交趾都指挥使司的奏疏,而其中内容主要写了需要拔擢的人名和他们的经过与军功。
在这其中,一个叫做“张祈”的人名死死吸引着朱高煦。
张祈就是朱瞻圻,他以他母亲张氏的姓氏加上谐音名字改成了这个名字,对此朱高煦并不觉得诧异。
他略微感到诧异的,是张祈居然能在下放交趾布政使司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得到了拔擢。
正常的武官起码需要三年才能得到拔擢,而张祈的名字突然被写到这本奏疏上,这很难不让朱高煦多想。
他许久没有询问张祈的事情了,但如果他的军功是真的,那获得拔擢也正常。
“这份奏疏所写的内容是真的吗?”
朱高煦将奏疏递给亦失哈,亦失哈闻言略微疑惑,接过后才恍然大悟,随后颔首道:
“西厂和锦衣卫一直在暗中监督,基本与上述无异。”
“既然无异,那就朱批圈红吧。”听到亦失哈的话,朱高煦脸上浮现笑意。
虽说他常年不在孩子身边陪伴,但孩子能干出这么一番出彩的事情,他心里还是十分高兴的。
亦失哈闻言欲言又止,朱高煦见他这样,不由询问:“怎么了?”
“没有,奴婢就是想问问,一年之期很快就到了,这个时候拔擢也不能待太久,那这……”
亦失哈将想法说出,朱高煦闻言也觉得有道理,略微思考后才道:
“这样吧,让他继续下去,如果明年不能拔擢,那就调往车里任职吧。”
连续两年拔擢,这需要很过硬的军功才能做到。
朱高煦虽然觉得朱瞻圻做的不错,但他并不认为朱瞻圻能连续两年都拔擢。
这般想着,他对亦失哈开口道:“其他几个孩子的事情你也上上心,我政务繁忙,也管不了太多。”
“奴婢领命。”亦失哈作揖颔首,朱高煦也嘴角挂着笑意,朝着太学深处轻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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