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冬月末,在大明百姓已经准备欢迎腊月的时候,距离大明数万里外的海疆上,郑和与杨展也率领下西洋舰队来到了曾经荒芜的昆仑角。
在望远镜中,曾经荒芜的昆仑角,眼下已经修建起了规模不小的码头,岸上不远处的丘陵上,几座夯土石砌的城池,以及旁边绿色的作物十分惹人注目。
当大明的号角声在海上响起,郑和便在望远镜中看到了一股脑从城内跑出,激动来到码头上挥手的己方留驻将士。
“一千人在这样的地方待两年半,也是难为他们了。”
“确实,我们来晚了……”
站在甲板上,已经三十八岁的杨展眺望前方,郑和也感慨颇深。
两人率领部份将士更换了坐船,因为昆仑角的码头显然没有预期修建的那么大,停泊不下经过更新换代后的六千料宝船。
三千料以上的宝船、马船纷纷停泊在海上,将士们更换三千料大福船前往了南昆仑港。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大明战船,岸上的明军纷纷狂欢。
两年半的时间过去,曾经崭新的鸳鸯战袄已经变得破旧,打上了许多补丁。
一千留驻明军的数量明显减少了许多,不知道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其它。
这群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如今看上去如三十多岁般沧桑。
伴随着战船靠岸,郑和与杨展纷纷上岸,与岸边的将士们热情拥抱起来。
不止是他们,所有上岸的明军都和他们热情拥抱了起来。
这其中,不乏留驻将士的袍泽、朋友、兄弟。
原本这群人以为留驻的朋友兄弟会热泪盈眶,却不想这群家伙直接把目光盯上了船上的一箱箱货物。
“王麻子,把你的新衣服给我穿!”
“给我鞋子,我他娘穿两年草鞋了!”
“我的刀都断了,给我换把刀!”
“给我……”
虽然是笑骂声,但听得让人鼻头一酸。
郑和与杨展感动,大手一挥:“换,都给换上最新最好的!”
“大明万胜!!”
得到两人的军令,众人纷纷喝彩,随后便在码头上开始了更换衣服鞋子的场景。
上岸的将士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千余人,到后来的数千人。
这次下西洋舰队在为波斯卫、木骨都束、榜噶喇等千户所换防将士后,成功抵达昆仑角的兵马仅有八千余人。
虽然人数减少了,但舰队规模却没减少太多,毕竟郑和他们这次要前往东洲运送足够的货物返回大明。
“好了,你们可以换防,随时准备返回大明了!”
杨展召来了驻守昆仑角的千户官,与他沟通过后,宣布了他们这千户弟兄可以返回大明,休整三年的好消息。
千户官闻言,也将这两年半发生的事情与郑和他们做了个总结。
昆仑角千户官刘湍是燕府广宁伯刘荣的嫡长子,在过去的两年半时间里,他与昆仑角一带的土着人沟通,并建立了长期贸易。
他们用当初郑和留给他们的铁料打造兵器,制作长刀给这些土着,换取大量的牲畜和水果。
正因如此,他们才扛过了最为艰难的第一年,并利用这一年时间,在昆仑城四周开辟了数百亩耕地。
期间,他们也需要前往麻林地购买粮食,不过长期饱一顿饿一顿的生活,还是在这片土地留下了一百六十二条生命。
现在的昆仑千户所已经将最艰难的时期渡过了,城池足够容纳五千人生活,城外开辟有三千二百余亩耕地。
这些耕地主要种植小麦,其次就是从返航先遣队船上获取的土豆、番薯、玉米、番茄等等作物。
当地土地贫瘠,亩产仅有五斗实粮。
虽然水果丰富,可长期缺乏谷物的生活,还是让驻扎在这里的将士们骨瘦如柴。
郑和闻言,也不着急前往东洲了,而是率领上岸的五千余将士帮忙开垦荒地,同时与杨展商量,由杨展率领海上舰队先一步前往昆仑洲的西南海岸,确认当初王任他们经历过的那些部落是否还存在。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等杨展返回昆仑角时,已经是腊月的最后两天了。
杨展已经确定西海岸有部落,可以为他们补充足够的淡水和水果、蔬菜,郑和也利用近一个月的时间,为昆仑城开辟了七百多亩耕地。
做完这一切后,众人补充了足够多的淡水,随后留下一个千户继续留驻昆仑角,剩余七千人乘风破浪,继续向着他们的目的地东洲进发。
在他们出发东洲之时,大明朝也迎来了期盼一年的正旦新春。
“噼里啪啦……”
一如往年,由于吏治整顿,凡是执行了新政的地方,虽然不敢保证没有官吏贪污腐败,但下限总归是比未执行过的地方要好上许多。
十税一的政策,加上都察院巡察御史的增加,外调的吏员们终归还是需要在意饭碗,而普通百姓也因为这些吏员是流吏,不担心日后来自本地的报复,因此大胆弹劾。
洪武年间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以及地方上十三道的监察御史一百一十人。
永乐新政开始后,两京设十五名监察御史,各省各设十名监察御史,监察御史抬品级为正六品。
监察御史之下,又有正八品巡察御史,日常职责就是巡察地方各县镇村,每名监察御史下有二十到三十人不等的巡察御史。
也就是说,当下的都察院已然成为一个庞大的机构,尤其是两千余名巡察御史,几乎就是各地贪官污吏头顶悬着的利刃,时不时就会落下。
要知道当下的大明经过了几次开疆拓土,但治下也不过才一千六百余县罢了。
对于两千多名巡察御史来说,这一千六百余县根本不够分,要么就是多人一组调查府治,要么就是分散开来,去巡察下面的集镇、乡村。
巡察御史有自己的任务,两年没有成绩就会被调派地方为官。
正因如此,这两千多名巡察御史为了完成任务,只能在地方上来回调查,地方官员也将他们称之为疯狗。
“这群人一直弹劾巡察制度,你觉得是巡察制度不好,还是他们害怕?”
春和殿内,朱高煦坐在位置上端起茶杯询问面前的夏原吉。
作为吏部尚书的夏原吉闻言颔首:“巡察制度是好的,但您给他们下任务,每两年必须达标,这就容易造成冤假错案。”
“这样的气氛,让各地官员人人自危,从而做事小心谨慎,偏向保守。”
“不过……”夏原吉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样的风气,对于百姓来说倒是一件好事,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他觉得巡察制度有利有弊,朱高煦也是这么觉得的,因此他抿了一口茶水后便放下茶杯道:
“任何政策执行不好都是双刃剑,因此我才会在巡察御史弹劾后,设置京审制度。”
“虽然麻烦繁琐,但总归能减少部分冤假错案。”
京审制度,就是派京城官员前往地方,在某段时间提审官吏,经过调查后判定是否违反《大明律》。
如果没有,属于冤假错案,那弹劾的巡察御史就会遭受惩罚,一般就是降职一级。
当然,如果被弹劾的人背景大,能把京城派来的人也给收买,那巡察御史便要遭受委屈,因此京审制度中派遣的官员,通常都是比较正直,与任何党派没有关联的官员。
“过去几年里,浙江、江西的官员胥吏被弹劾不在少数,大多都已经缉拿归案,而他们空悬的位置,也由新政官员顶替。”
“你帮我算算,现在浙江与江西,有多少官员是支持新政的,有多少是反对的?”
朱高煦询问夏原吉,夏原吉闻言却不假思索的回应道:
“其实官员们都支持朝廷的新政,但他们却不能明目张胆的支持。”
“朝廷要扫除天下胥吏,本意也就是扫除地方上的豪强士绅。”
“对于流官来说,他们治理地方最大的阻碍,其实也是这群人。”
“不过要是朝廷没能清扫干净,被抓住把柄的官员们,难免会后怕。”
夏原吉的意思挺简单,那就是地方官员和地方豪强士绅有勾结,互相有把柄是正常的。
现在朝廷新政的推行,是要一杆子的把地方官员和豪强士绅都打死,所以阻力比较大。
可如果改换方向,只打死地方上的豪强士绅,让皇权可以下到乡镇,同时保留地方官员的一切,那地方官员自然会选择支持朝廷。
如果一开始就这样做,那新政早就在大明全面推行了。
这一点,朱高煦自然也知道,但他可不准备和这群地方官员妥协。
就洪武年间的几场大案来说,朱高煦发现对官员越妥协,他们只会越来越蹬鼻子上脸。
老朱的南北榜案本意是不想闹大,结果这群人就以为老朱不行了。
事实证明,老朱当时确实不太行了,但之所以这群人敢于跳梁,还不是因为老朱多年没有对他们下手,一直在整理淮西勋贵的事情。
但凡老朱对这群人足够狠,朱高煦就不相信这群人还会胆大的一直跳梁。
《黄册》、《鱼鳞图册》数额多年不变,或者几乎没变就是对老朱的试探。
作为一个皇帝,人口、军队、财政是必须要掌握的三要素。
想要清楚这些,就必须整顿好吏治,所以朱高煦才会做第一个大规模派遣流吏的人。
本土豪强士绅走出的胥吏,即便被百姓弹劾,他也能依仗自己在本地的实力对百姓进行报复。
可流吏不行,流吏的权力都在他身上的那层皮上。
只要这层皮被扒下来,曾经他引以为傲的各种人脉都会坍塌。
旁人也不会为了他一个平头百姓去报复另一个平头百姓,除非他出的价钱更高。
“新政的事情我不会改,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的事情我也不会做。”
朱高煦给出了夏原吉答案,夏原吉闻言欲言又止。
在旁人看来,他只是朱高煦手中的棋子,但他十分清楚,旁人这么看,是因为朱高煦把自己保护的很好。
不止是他,就连黄福、亦失哈也是如此。
朱高煦麾下文臣中,稍微露出锋芒的便只有率领新政派站在庙堂的孙铖。
“半月前,黔国公和曹国公已经开始对广西土司改土归流。”
“大藤峡和地方上一时间冒出的叛军不下十万,但以他们俩的手段,想降服这里并不困难。”
“我现在在意的,唯有钱粮之事。”
朱高煦一直没有轻视李景隆,虽然他打不过朱棣,甚至被朱棣压着打,但他也仅仅是打不过朱棣他们几个罢了。
朱元璋临终前留下的四个统帅分别是朱棣、宋晟、沐春、李景隆。
李景隆打不过前面三个,但打其它人就是手拿把掐,这点从他过去十几年在广西平定土司的功绩就能看出。
广西土司实力并不弱于贵州土司,毕竟从南宋开始,安南就一直在广西扶持土司,因此当地土司实力也算深厚。
之所以现在才能拉出十万兵马,主要原因就是杨文、李景隆、盛庸的多重打击。
在朱高煦看来,以当下的速度,最多三个月,就能结束叛乱,唯有大藤峡的瑶苗叛乱比较难以收拾。
这地方在历史上闹了二百五十余年,直到天启年间才被彻底镇压汉化。
对于这块地方,朱高煦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所需要的兵力也不多。
只需要让盛庸领两卫兵马日常巡查,打击当地盗寇,用不了十年就能把当地苗瑶给彻底镇压,不敢再造次。
只是这么一来,大明每年就需要在当地固定一笔开支了。
朱高煦提前与夏原吉商量,意思就是让他回去和郭资讨论讨论。
“钱粮之事倒也不用担心,舰队两次下西洋带回的香料,至今还未处理完全。”
“以每年处理五百吨来算,起码需要三年才能处理干净,每年能收获二百万贯。”
夏原吉汇报了香料的事情,朱高煦闻言也颔首,对于夏原吉主管吏部,兼管户部的结果十分放心。
他正准备说什么,却见殿门的班值太监突然走了出去,片刻后走回来,脸色有些犹豫。
他朝自己这边走来,并在见到自己注视他后,走入偏殿内跪下。
“殿下,泾国公府传来消息,泾国公刚才薨逝了……”
话才说出,朱高煦便突然起身,脑中闪过了陈亨的那张脸庞。
靖难之后,陈亨就常年闭门不出,只有他的长子陈恭、次子陈忠,以及幼子陈懋还时不时出现在朱高煦案头的奏疏中。
当下,这三兄弟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北方,一个在西南,仅有子嗣在陈亨膝下尽孝。
恍惚中,朱高煦反应了过来,却也极快镇定道:“召都督陈恭、都指挥使陈忠、都督陈懋回京守孝。”
“这……”听到朱高煦的话,守在一旁同受震撼的亦失哈迅速反应过来,连忙开口道:“殿下,陈忠还在广西的战场上。”
“西南有黔国公他们在,不会出什么事,调陈忠北上,另外把陈亨的消息传去北平给陈懋时,也给父亲送去消息。”
朱高煦解释过后,亦失哈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按照他说的去做事。
夏原吉见气氛不对,也起身作揖:“臣告退。”
“嗯,你先回去吧。”朱高煦现在满脑子都是曾经在大宁城演戏的那个小老头。
他与陈亨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如果没有他交出大宁兵马,自己也不会靖难如此顺利。
只可惜,陈亨不想夹在自己父子之间做选择,所以才在靖难后选择归养府中。
“殿下,您也不用太难过,泾国公毕竟已经八十了。”
亦失哈见朱高煦还有些难过,不免安慰起他来,朱高煦闻言也稍微振作了些。
确实,如果不是他的话,陈亨估计会和历史上一样,在靖难第二年就因为伤势过重而病逝。
自己的出现,让他比历史上多活了十二年,但……
朱高煦叹了一口气,叹的不仅仅是陈亨,而是在叹洪武一朝的老将已经开始逐渐退场了。
从郭英到宋晟,再到现在的陈亨,这些老将一个个凋零,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朱高煦两世为人,说起心理年纪,也差不多快五十了。
到了这个心理年纪,能令他害怕的,除了寿命,便再无其他。
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有做,因此对于死亡十分畏惧。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身旁的亦失哈,只见亦失哈的两鬓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居然已经开始泛白了。
“你才四十四岁,怎么就开始变老了?”
朱高煦瞧着亦失哈,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亦失哈也察觉到自家殿下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不免笑道:“只是头发花白,如何称得上老?”
“若是有朝一日殿下也亲征,那奴婢依旧与当年一样,与殿下上马杀敌。”
亦失哈不服老,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老。
瞧见他这样,朱高煦也稍稍安心几分,随后叹气道:“泾国公的事情,先看看父亲是什么态度吧。”
“是……”亦失哈没有反驳,毕竟陈亨在燕府与渤海两派中比较特殊,他是因为朱棣才选择帮朱高煦,但同时又与渤海诸将十分密切,所以对于他归养,燕府和渤海都没有什么意见。
主仆二人对话结束,泾国公陈亨去世的消息也开始传开。
北方,朱棣得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正月初九了。
“陈亨……也走了吗……”
站在北京紫禁城的宫道上,朱棣手里拿着南边亦失哈代笔写下的书信,黯然失神。
站在他一旁的王彦也有些难受,鼻头酸着回过头去,擦拭了眼角后才回头振作道:
“殿下的意思,是询问陛下您准备如何处理泾国公薨逝后的安排。”
“……”朱棣沉默片刻,随后才叹气道:“追封泾国公陈亨为全宁王,赐谥号襄敏,其长子陈恭袭爵,朝廷辍朝一日。”
朱棣将自己的安排全部说出,王彦也连忙与人记下,将旨意发还了南京。
瞧着王彦做完这一切,朱棣沉默着在空荡荡的北京紫禁城中走动。
由于尚未迁都,北京依旧是行在,因此紫禁城内的奴婢除了之前调来的八百人,便只有朱棣身边的四百多人。
一千二百人放在比历史上还要大的北京紫禁城里,不管怎么看,都显得空荡荡的。
这样的空旷,让朱棣的沉默加重了几分。
王彦清楚朱棣性格,知道他在伤感,便没有打扰,只是默默跟在身后。
直到日渐西斜,王彦才开口道:“陛下,纪纲已经押送解缙至德州,十日后便能抵达京城,您看……”
他想询问朱棣是否要亲自审问,可朱棣却摇头道:“三司会审,然后将他收押诏狱,或者……”
朱棣顿了顿,片刻后又道:“或者你问问老二那边,他想要解缙这条命很久了。”
显然,对于解缙的性命,朱棣已经不在意了。
王彦见状作揖应下,朱棣也询问起他:“张玉、孟善、丘福、火真他们几人身体如何?”
不同于朱高煦的渤海诸将,朱棣麾下燕府派和洪武年间老臣年纪差不多,平均年纪五十多。
燕府的青壮派里,也只有张辅、孟瑛两个可以挑大梁,前者三十七,后者二十九。
除了这两个人,其它的燕府二代基本也就是千户官、指挥使的水平罢了,连几个将兵上万的都找不出来。
兴许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朱棣才会询问自己旧部的身体如何。
只是对于他的询问,王彦却面色有些犹豫,最后才说道:“张玉和孟善他们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丘福与火真他们北征返回后,也先后开始生病,看样子再上不得战场了。”
“都老了啊……”朱棣感叹着,同时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不由询问王彦:“我有白头发没?”
“陛下没有什么白头发,至少比奴婢的要少。”
王彦如实交代,朱棣并没有什么白头发,虽然已经五十三岁,但看上去顶多四十五六。
“俺也老了。”
朱棣这话意有所指,王彦不敢答话,朱棣也不追问,而是背负双手,向着乾清宫走去,背影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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