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都给我砸了!”
正月十四,在朱棣急忙北上准备北征的时候。
江东常州、镇江、扬州一带的数千织工走上街头,包围税务司,准备将税务司打砸干净。
“哔哔——”
“我看谁活得不耐烦敢动手!”
句容县衙前数十名兵卒闻哨声纷纷举枪,冷着脸对准了试图打砸的数百名织工。
站在句容县衙前,一名百户官冷脸扫视众人,一时间许多织工纷纷犹豫起来。
“动手,我看他们谁……”
“啪!”
一名身穿绸缎的富户还没说完,便被枪声击中肥胖的躯体,发出了哀嚎的猪叫声。
“疼!疼死我了!我的腿!”
那富户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而此刻句容县衙内的知县也走出了解了情况,当即与织工们叫嚷了起来。
“诸位莫要着了这恶徒的道,朝廷推行新政,主要是向民营的机户收税,而非向织工加税。”
“过往朝廷对江南赋税向来不高,全因为这些恶徒存在,才将本来几十斤的田赋推到上百斤。”
“诸位若是担心没了这些恶机户便没了收入来源,大可放心。”
“朝廷在江东六府各县都设立了机户衙门,民营织工可以找机户衙门支借织机,后再以绸缎、布匹还上!”
句容知县拱手对数百织工解释,同时还向他们指明了机户衙门的位置。
这数百织工本就害怕衙门前的数十名明军,眼下见到知县指点,便也不提打砸之事,纷纷向着远处的机户衙门走去。
一场人为煽动的暴动,在明军的威慑和新政官员的解释下化作无形,而这样的场景还发生在江东其余四府各县。
除了少数县衙因为明军驰援较慢,遭到了织工和农户的打砸,大部分暴动都被化解。
“三十三个县,十九个县暴动,三个县成功,他们还真是大手笔。”
春和殿内,朱高煦看着过去几日江东六府全面新政后的暴动情况,脸上表情不是生气,反而是高兴。
“殿下,这么多暴动,还死了三十多个百姓,这值得高兴吗?”
站在朱高煦身旁,郭琰为朱高煦揉了揉肩膀,疑惑询问着他。
朱高煦听后却指点道:“暴动是正常的,朝廷的新政触及了当下许多民间机户的利益,他们自然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煽动人群。”
“不过我早就料到会如此,所以才调集六万兵马分散在江东六府。”
“这波按压下去了,他们就再也起不来了。”
“不仅如此,煽动这些事情的二百多个机户还给朝廷贡献了三万多架织机,以及价值八十多万贯的原料。”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情就是朝廷杀鸡儆猴的开始。”
“不管是谁,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但凡阻碍了朝廷政策的推行,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这三十几个织工死的确实冤屈,但他们打砸县衙却是事实。”
朱高煦说罢,侧目看向不远处站着的亦失哈,指着奏疏道:“让地方县衙对这三十几个织工补偿二十贯钱,若是家中还有其它织工,便每户送一台织机。”
“奴婢领教……”亦失哈应下,郭琰见状也将手从肩膀转移到了太阳穴一带揉捏。
感受着那舒服的滋味,朱高煦也靠在椅子上说道:“爹倒是带着兵马北上了,等他回来,南直隶的新政估计也推行结束了。”
“估计浙江和江西的新政推行他也不会干涉,他还真是……”
朱高煦露出几分无奈,只想说朱棣这一世过得太滋润了。
“殿下,户部尚书郭资求见。”
殿门处,班值太监开口唱声,郭琰闻言松开了手,走到了不远处的屏风背后坐下。
朱高煦倒不在意这些,只是颔首示意:“让他进来吧。”
这个时候郭资到来,显然是带着新政推行成果到来的。
江东六府就在京城脚下,从正月初七推行新政开始,六府各地便不断有《黄册》、《鱼鳞图册》的文书发至户部,户部也是连夜整理。
七日时间虽然查不出很多东西,但需要注意的地方也该注意到了。
“臣户部尚书郭资,参见殿下……”
“平身,赐座!”
朱高煦一如既往的对来到春和殿的官员赐座,而郭资也带着三本文册呈交给了亦失哈,随后入座。
亦失哈将三本文册放到了朱高煦案前,朱高煦正疑惑为什么会有三本文册,打开后便瞧见了其中内容。
“殿下,这三本文册分别是江东六府县城口数,以及机户衙门支借织机情况,还有最后一侧便是西番乌斯藏、朵甘两地都司的齐民编户内容。”
郭资的话,让朱高煦脸上笑容展露。
在青藏高原进行齐民编户,这可是除了吐蕃王朝和后世以外,曾经元明清三朝都没做到的程度。
蒙古的齐民编户比较松散,是让吐蕃各部自己汇报,因此不算其中。
相较之下,大明的齐民编户就显得分量十足了。
这次的齐民编户从侯显率军入藏开始,至今已经是第八年了。
乌斯藏都司及朵甘都司在明军的巡查下,开始对曾经的那些千户、万户进行户数、口数清查,至今八年才查了个大概。
朱高煦没有先看江南新政的口数和机户衙门的文册,而是打开了西番两都司的卫所内容情况。
早年朱元璋对西番之地的规划,分别是乌斯藏、朵甘两个都指挥使司,以及陇答指挥使司。
其次就是朵甘、董卜韩胡、长河西鱼通宁等宣尉使司。
远招讨司朵甘思、朵甘陇答、朵甘丹、朵甘仓溏、朵甘川、磨儿勘等招讨司。
沙儿可、乃竹、罗思端、别思麻等万户府。
朵甘思、所剌宗、所孛里加、所长河西、所多八三孙、所加八、所兆日、纳竹、伦答、果由、沙里可哈忽的、孛里加思、撒里土儿、参卜郎、剌错牙、泄里坝、润则鲁孙等千户所。
这套体系看似健全,实则繁杂。
如今经过驻藏明军的齐民编户,西番之地被划为乌斯藏都指挥使司,朵甘都指挥使司。
两个都指挥使司下辖十二个卫,以及直辖的二十一个千户所,一百五十六个百户所,合计军户十万三千二百五十七户,四十七万九千三十二口。
当然,这里主要只统计了明军能控制到的驿道沿路部落,类似后世的阿里、拉达克和羌塘等地区则是没有统计。
不过即便加上这些地方,整个青藏高原的西番百姓也不会超过七十万人。
相比较吐蕃强盛时期的数百万人口,随着气温下降,青藏高原的环境也开始恶劣,人口开始不断减少。
如今能有七十万人已经不错了,毕竟开始解放初期也不过才一百万出头。
“殿下,侯显与李英、木土、刘昭四人都上疏认为马赋过重,请酌情减少,您看……”
郭资面对朱高煦还是比较底气不足的,毕竟他是朱棣的人,而非朱高煦的人。
“五户一马,并且还赠一百斤干茶,这还苛刻?”
朱高煦闻言皱眉,要知道大明在西番的马赋,与其说是单方面的税收,不如说是双方面的贸易。
诚然一百斤干茶成本不过三四贯,而西番马匹若是运往内地则动辄七八甚至十余贯。
但如果算上运送茶叶的运费,实际上一匹马大明也赚不了多少,况且西番之地征集的马匹基本都投入军队了。
“茶叶固然好,但当下西番更缺的是粮食……”
郭资小心翼翼的回答,并且继续道:“如果不是朝廷当初迁徙了朵甘等地的西番百姓前往四川屯垦放牧,恐怕当地早就怨声载道了。”
“西番之地当下有多少亩耕地?”朱高煦询问,郭资也回答道:
“朵甘及乌斯藏,合计不到二百四十万亩,产出则是每亩平均下来,只能产出青稞八斗,最少四亩地才能养活一个人。”
“不过朝廷每年还会以干茶在当地购买粮食,以此补给军粮,一年下来通常要买七八万石青稞。”
郭资回答过后,朱高煦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随后才开口道:
“你觉得,朝廷若是再迁徙西番人口前往四川,可以迁徙多少?”
朱高煦还是想着老办法,即迁徙人口进入内地,以此让当地人均耕地产粮保持自给自足,同时还能供给军队一部分。
“若是要迁徙,唯有迁徙那曲、陇卜、苏芒等地大约两卫七千户,二十七百户,约两万户的百姓。”
“迁徙走他们后,可以让喇萨、三竹节、昌都、德格的牧民接手土地。”
“不过这么一来,这西番之地便又少民十万,来年马赋最少降低两万匹。”
“不用全部迁徙。”听到郭资的话,朱高煦打断道:
“从那曲、陇卜、苏芒迁徙一万户进入四川龙安耕牧,再从喇萨、三竹节、昌都、德格等地边牧边迁,酌情迁徙一万户前往四川、云南。”
“如此整体少两万户,地方上百姓可以立马接收当地的耕地来耕种,减少了荒地的时间。”
“按照这样,这些地方百姓手中能多出不少耕地,唯一要在意的就是这两万户西番之民内迁后,如何招抚治理他们。”
“四川有蹇义,云南有沐春,他们善于治理,我十分放心。”
朱高煦与郭资这番讨论,立马让青藏高原人口下降了十万余。
不过这不要紧,当下大明在青藏没有敌人,三十几万百姓养七千军队,负担并不是很大。
相比较曾经的农奴生活,当下的西番百姓生活已经够好了。
不得不说,朱高煦算是吃了一个时代红利。
当下的青藏,无疑是秦汉以来最弱的一个时期,就连曾经统治萨迦大殿的帕木竹巴家族,也难以拉出数千军队和明军对垒。
这个碎片化的青藏,让明军齐民编户起来十分轻松,几乎没有遭遇什么的麻烦。
偶尔有几个土司试图抵抗,也都被明军的野战炮给教化了。
想到这里,朱高煦也询问起了驿道的事情:“驿道已经修通了吗?”
“已经修通了,因此臣想询问殿下,是否还需要修建通往俄力思军民元帅府的驿道?”
郭资回答的这条驿道,是历史上明清都未开辟的驿道。
正因如此,历史上这块地方才会轻易的被莫卧儿给侵占。
当然,虽然没有明清驿道,但当地确实有从喇萨和三竹节通往列城和色加尔的吐蕃故道,就是不容易走罢了。
“这条驿道若是按照之前修建驿道的成本来计算,要花费多少?”
大明有钱,但这笔钱始终会花光,因为比起朱高煦的计划,这两千多万贯的储蓄实在太少了。
因此他必须得先问问看这条驿道的费用,才能决定是否修建。
“恐怕不下百万贯。”
郭资硬着头皮回答,而这也让朱高煦衡量了起来。
诚然俄力思军民元帅府那块地方很重要,但那是后世,而不是当下。
其次,当地人口数万,若是与明军发生冲突,那明军的补给线从四川成都府算起,起码有九千里路。
尽管沿途可以征调西番百姓,但那样代价就太大了,而且当地没有什么产出,大明的手也伸不到中亚来对其进行补给。
想在当地驻军,那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这条驿道一点点修吧,每年从成都起运十万石,慢慢来。”
朱高煦不准备一口气竣工,按照每年起运十万石米来说,起码四十年才能修通这条驿道,但这对四川和西番的压力也不大。
如果四十年后大明能收复西域,并在喀什一带屯垦补给的话,那明军想在当地站稳脚跟还是比较容易的。
“是……”
郭资简单回复,朱高煦也打开了江东六府的两本文册。
文册上,江东六府三十三县,县中有户六十万六千余,口数二百九十五万余。
如果按照洪武十四年的六府六百余万人口数据,那江东六府的城市化率恐怕突破了40%……
当然,这样的情况自然不可能,所以只能代表相比较县城,农村的隐匿人口更多。
三十年时间,六百万人能增长多少?
哪怕古代夭折率很高,人口增长五成恐怕也没有问题。
从江东六府来看整个南直隶,那南直隶人口估计早就突破了一千八百万,而江东六府起码九百万人口。
六府之地,便是除江南之外其它一省乃至数省人口。
这三十年间隐匿的人口究竟有多少,朱高煦也很想知道。
“人口情况继续差,摊丁入亩、取消徭役,加上户籍牵扯官学的这些政策下,江东六府的人口最快一年就能清查出来。”
“今年弄好了,明年再调几万吏员进入南直隶,对南直隶全面推行新政。”
朱高煦一边说,郭资一边记。
人口的事情说完,朱高煦将目光放到了机户衙门的文册上。
在文册上,机户衙门的五万多架织机尽数支借了出去。
一架织机价值上百贯,每年可织上百匹,值钱四十贯。
按照朝廷支借织机只收五分利息来看,织工们起码要织两年半的白布才能平账。
不过这是没算原材料的时间,如果算上原材料的成本,那织工们得不吃不喝七八年才能平账。
在平账过后,他们每年收入起码四十贯,刨除材料还能赚十来贯。
若是手艺精湛些,织些绫罗绸缎,那收入还能翻上一番。
辛苦一年,便能在城外购置三四亩上等的水田,亦或者辛苦三年,便能在内城购置一处三进三出的院子,自此成为富农。
这也就是朝廷愿意直接织机,换做曾经的那些富户,顶多只会租借织机,并且利息要比朝廷收得高得多。
明代中后期的“机户出资,织工出力”被视为资本主义的雇佣关系,但实际上的织工顶多糊口,比普通普通种地的农民过得稍好些罢了。
类似朝廷这种年利息只需要五分的机户,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存在。
正因如此,机户衙门的织机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支借一空。
七八年后,朝廷每台织机获利三四十贯,另外还能用平账的白布进行远洋贸易,从东洲和日本赚取足够的贸易。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会亏。
唯一会亏的,便只有那些高利息租借织机的富户,所以这次江东六府的反应才会那么大。
没有朝廷横插一杠,他们手上的织机光吃利息就能获利数十上百万贯,如今朝廷横插一杠,他们就得换个方法发财了。
“当下涉事的那些富户,株连三代,发配吕宋。”
朱高煦看完了机户衙门的奏疏后,当下便将那二百多富户的株连范围扩大到三代,不出意外的话,吕宋将会获得数千人口。
“是……”
听到只是株连三代,郭资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要是株连九族和三族,那这二百多人恐怕能牵扯出上万乃至数万人,他真是把江东士绅彻底得罪了。
“既然无事,那臣告退……”
“去吧”
郭资起身便要走,朱高煦也没阻拦。
瞧着他离开,屏风背后的郭琰才起身走了出来。
她走回到了朱高煦身旁,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朱高煦开口道:
“爹这次北征带走了娘的梓宫,你说爹是不是真的放下了?”
“没有。”听到郭琰的话,朱高煦摇摇头,并很快想到了郭琰的想法:“你想劝爹选后?”
“不是我想,而是后宫那些妃嫔们明争暗斗,弄得乌烟瘴气的。”郭琰无奈说出实情,朱高煦听后却摇头道:
“这些事情等爹回来你告诉他就行,不用插手。”
“爹对娘感情极深,梓宫停放一年有余,期间他常常前往几筵殿便能看出。”
“这事情到最后,估计会和我爷爷奶奶一样,皇后之位空悬,而你是娘临终前交代管理后宫之人。”
“爹有可能会册立妃嫔,给她们妃嫔该有的位置,但却不会立后。”
朱高煦记得很清楚,徐皇后生前,朱棣没给任何后宫妃嫔一个名份。
便是徐皇后去世,也是去世一年后,朱棣才开始册封妃嫔,给了她们名份。
可即便如此,掌管后宫的却依旧是自己的好大嫂张氏,朱棣也没再与其它妃嫔留下子嗣。
况且历史上百官劝谏都被朱棣暗戳戳指使陈瑛、纪纲杀了几个人来看,立后这个话题在朱棣这里就是禁忌,所以朱高煦才让郭琰别提这件事。
郭琰倒也拎清,见自家夫君这么说,她便不再讨论这件事,只是将话题引向了朱瞻壑和朱瞻圻几人身上。
“壑儿这些日子总是带着弟弟们出宫玩闹,我担心江南局势太乱,会影响到他们。”
“放心。”听到郭琰担心这个,朱高煦拉住她的手安抚道:“壑儿他们身边都有西厂的人,不会出事。”
“另外他年纪也渐长,小学因为鱼龙混杂无法就读,但中学他还是可以去读一读的。”
“我准备在他中学之后,让他出去历练几年,等他回来,也就可以协助我理政了。”
朱高煦说着自己对朱瞻壑的安排,而郭琰见朱高煦这么说,心里便不免期待道:“让他领兵出征,还是巡查治理地方?”
“嗯?”听到郭琰这话,朱高煦面露尴尬,郭琰见状也试探道:“您这是……”
“我准备让他去当个教习,或者去当个吏员,要是他喜欢,大头兵也行。”
朱高煦尴尬摸摸八字胡,这下不止是他尴尬,而是整个春和殿都尴尬了起来。
自古以来除了被流放,还未曾有皇子皇孙混成朱高煦所说的那副德行。
即便是被流放,那也是衣食不愁,哪有说去当胥吏兵卒的道理。
“殿下,您……还是再三思三思吧。”
郭琰不太乐意让朱瞻壑去当吏员,朱高煦却摸了摸胡子:“我意已决,而且我估计他到时候也挺开心的,不会不舒服。”
“琰儿,人言慈母多败儿,男孩就得好好磨练才行。”
“况且以他的年纪,等他从中学走出,也差不多十七八岁了。”
“出去历练两三年,返回及冠后便能理政,并不耽误什么。”
“那娶妻生子呢?”郭琰有些担心道:“及冠才娶妻生子,未免有些太晚了吧?”
“你我也不早。”朱高煦爽朗一笑,弄得郭琰俏脸通红。
结婚早的好处在于,两人已经是十七年的老夫老妻了,可郭琰连三十的生日都没过,正是少妇丰貌时。
想到这里,朱高煦咳嗽一声,压低声音:“今晚我去后寝宫休息。”
郭琰脸色红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行礼道:“那臣妾先回去让人收拾准备了。”
说罢,郭琰转身走出了殿外,而朱高煦也心情愉悦的处理起了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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