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清晨,随着爆竹声唤醒了整片天地,大明朝的新年如期而至。
相较于中原与江南的热闹,一些鲜有汉人足迹的地方,也开始以汉家习俗过起了新年。
西江,此地位于云南西陲,坐落在干崖府前往蛮莫县中间的河谷中。
它曾经的名字叫做古剌寨,生活着数百名泰族白衣。
不过随着明军平定刀干孟结束,这里的数百名泰族白衣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大明直辖的百姓。
作为云南通往缅中平原的必经之地,这里被干崖宣慰使王瑄用心经营,逐渐繁荣起来。
那些遭受流放的靖难罪臣,便有不少人被流放此地,成为当地百姓。
正因如此,在他们这群文绉绉的罪民到来后,古剌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西江。
西江虽然只是一个集镇,可大明在这里投入的资源并不少,许多白衣也都被招抚到这里生活居住。
数千西江百姓中,有大半是靖难被发配到此地的汉人,剩下的则是白衣和其它民族。
正因有了这些多种多样的民族,西江的建筑风格也显得多姿多彩,并在融合汉人及各种民族建筑风格后,形成了独属当地的建筑风格。
西江集镇那白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建筑风格,既有中原建筑的古朴,又有边陲的民族特色。
往集镇外眺望,曾经作为战场的数万亩树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农田。
农田还未种植什么作物,不然绿油油一片看去,想来是十分悦目的。
“应有梦,勿忘乡,流连……”
好似江南的诗词韵味突然出现,在山林四周传播开来。
山下的水泥路上,几名汉人打扮,皮肤黝黑的少年人闻声看去,却见不远处的半山佛寺乌泱泱一群儒生,此刻正在吟诗作对,讨论着与新年无关的内容。
“江淮你看看,这些人又开始了,都来到这边那么多年了,还想着回去啊?”
水泥路上双手抱胸的少年忍不住吐槽,站在他一旁,略有几分秀气的少年则是看向佛寺,轻笑道:
“高观,你之前从蛮允迁过来的时候也寻死觅活的,蛮允到这里二百里都不曾有,这群江南人迁徙而来,离家数千里,想家也正常。”
两名少年虽然汉人打扮,但略带口音的官话却暴露了他们少民的身份。
不过在这大明西南边陲之地,各家各户都自称大明百姓,倒没有特别强调民族的情况。
这样的现象,是都指挥同知王瑄在早年间硬性要求的,但凡有人违反被检举,都会被惩处罚金,并且金额不少。
长此以往,在过去近十年时间里,鲜有人敢于触犯这些规则。
即便去年腊月,各地衙门宣布解除禁令,但长时间的规则下,众人已经不会去强调民族问题了。
这样的情况,加上王瑄对当地的官学开办,使得大部分二代少民都获得了读书写字的机会。
因此类似高观、江淮这样的少民,也并不觉得自己和汉人有什么区别。
“新年正旦,不在家里待着,跑去寺庙做和尚吗?”
高观没有理会江淮对自己的调侃,只是跟着调侃了一句寺庙上的那些人,便与江淮朝着西江镇走去。
坚固的水泥路宽二丈,一路从干崖延伸到西江,再从西江延伸到蛮莫。
不过通往蛮莫的道路崎岖,因此这条从西江前往蛮莫的水泥官道从永乐五年开修,直至今日也没有修通。
“这西蛮官道,你说今年能修通吗?”
高观转身倒退行走,看着自己面前那条延伸至山林之中的水泥路,十分好奇。
“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他修的久一点。”
江淮看了一眼,略带感叹道:“有了这条路,我爹娘才能赚钱,我也不用帮忙种地了。”
“可我听说这条路才九十里,修那么多年,早就该修通了。”高观撇嘴。
“好像是山里的一些蛮子总是出来干扰,前些日子王都指挥同知不是才带兵从镇上经过吗?”
江淮解释着,目光中也透露出一丝向往:“可惜当时在上课,不然我真想去看看。”
“倒也是。”高观也感叹着,想法与江淮一样。
滇西干崖、陇川等地政策与新政一模一样,因此官学必须就读,不管是汉民还是少民都是一条道理。
俩少年虽然只有十四五岁,但他们七岁以前基本都在土司治下生活。
虽然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可他们还是记得很清楚。
当时的他们五六岁就得帮忙干活,端茶递水算是简单的,甚至有的就得做饭,还必须得当少土司的跟班,穿的衣服就是一些破洞衣服,根本遮蔽不了身体。
十岁以前光屁股那是很平常的,因为没有布匹做成衣服穿。
他们的父母天没亮就得去干活,直到天黑才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江淮模糊的记忆中,似乎直到永乐三年王瑄率领军队攻破了他们的寨子,并把他们迁徙来西江后,他们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了一些。
“对了,你家去年收缴了多少粮食?”
高观询问江淮,江淮也诧异道:“怎么了?”
“我爹娘也要去给衙门打工,准备也把田地给出租给旁人种,我便问问你。”
高观解释着原因,江淮听后点头道:“二十亩地,收了三千六百多斤,三老爹他家给了我家两千斤,我家交了三百六十多斤田赋,留了一千六百多斤。”
“那也够吃了。”高观若有所思的点了下头。
虽然只有十四五,但在这个时代,他们已经是家中的小主人了。
江淮父母常年外出修西蛮官道,家里只有他和他弟弟,因此租田,称粮食,交税等事情基本都是他自己动手。
“你家有八口人,四十亩地,准备怎么租?”
江淮询问高观,而他们口中这些土地都是迁徙到西江后,明军直接发放给他们的耕地。
耕地由战俘开垦,迁徙到西江的百姓,不论汉人还是少民,统一都是每人五亩。
像高观家那种八口人的家庭比较少,四十亩地几乎让全家人脱不开身去干别的事情。
到了农忙的时候,高观父母还得去衙门请几个战俘来帮忙播种,秋收时候也一样。
“哔哔——”
忽的,哨声从不远处响起,俩人连忙走到了官道的侧边。
前方的西江镇牌坊后,百名穿着鸳鸯战袄,牵着挽马驼运甲胄兵器的明军正在往外走。
官道之上趁着新年散漫的百姓见状,也纷纷如江淮他们一样站到了官道两侧。
官道上的人并不少,一眼看过去起码百余人散漫在两侧,伸着脖子看向那正在赶路的军队。
不多时,队伍朝着江淮他们赶来,率领这支队伍的百户官来到他们身旁后还停顿了脚步,给了高观一脚。
“滚回家帮忙去!”
“姑爹,你不在家过年要去哪?”
高观挨了一脚也不生气,笑着对这三十多岁的百户官询问。
“石梯那边有狼烟,我带人去支援,你们赶紧回家。”
话音落下,百户官便带着队伍急匆匆走了。
逢年过节并不是明军能放松的时刻,尤其是西南的明军,总是要遇到许许多多作乱的蛮人。
西江镇的战俘,便是从这些作乱的蛮人之中俘虏的。
这些战俘是西江镇衙门的财产,通常需要被俘后为当地衙门做工三年。
衙门平日里关押他们,需要修建道路和桥梁的时候就会派遣他们去,偶尔也会将这群战俘当做人力,租借给镇民们,换取一份收入。
租借一个战俘一日的价格是五文,比起西江镇市面每日十文的工价低了一半。
“伱姑姑倒是嫁了个好人,我听邻里说,你姑爹当年杀敌勇猛,然后才被从战俘中特赦为兵的。”
“屁咧!”听到江淮羡慕的话,高观无情戳破了这个流言:
“我姑爹他说,他当时是想着逃命,结果跑到了王都督的面前。”
“南边的生蒲刚好要杀王都督的马,结果我姑爹以为那生蒲要杀他,他这才从地上捡盾牌去挡了长枪,然后他才被特赦为兵的。”
“啊?”听到这话,江淮发懵,他没想到在西江镇民众人心中顶天立地的黎百户,居然是因为这么乌龙的事情才得到的特赦。
“当然了,听说王都督的马是太子殿下赐的,价值千金。”
“你说,救下这样一匹马,换个特赦不是很应该吗?”
高观骄傲的说着,江淮却挠挠头发:“那还真是挺应该的……”
“不说了,回家吃饭了。”用力拍了一下江淮的肩头,高观便加快了返回家中的脚步。
不多时,他们走入了西江镇的牌坊,在白墙黛瓦间穿梭。
在西江镇数千人中,近半数人都是曾经的靖难佞臣之后。
他们的名声不好,可才学却是实打实的。
对于学子来说,一个好的学习氛围比什么都重要,而走在西江镇街头,几乎到处都是朗朗读书声。
哪怕新年可以休息,却也有许许多多学子在玩耍时背诵一些关于新春的诗词章句。
很难想象,像西江这样的西南边陲小镇,居然会表现出不输于江南、江左之地的学习氛围。
在这样的氛围中,江淮他们也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并在最后在一条巷子前分开。
高观回了自己家,江淮也回了自己的家。
整个西江镇的房屋都是统一修建起来的,哪怕曾经作为土司农奴的江淮一家,如今也能住上白墙黛瓦的二合小院。
推开虚掩着的门,江淮还没走进去,便闻到了香味,听到了铁锅翻炒的味道。
抬腿走入院内,高观便看到了抱着自家弟弟,坐在天井旁的自家父亲。
江淮的父亲皮肤黢黑,个头不算高,勉强有五尺,甚至比江淮还矮上两寸。
他此刻抱着一个七岁左右的娃娃,正在逗弄着他。
瞧见江淮回来了,他还打趣道:“去哪里找姑娘了?”
他说着本民族的语言,江淮听后无奈笑道:“我去找高观了。”
江淮说的是官话,他父亲能听,但不会说。
“大过年的找男人,你这种不行,要去找小姑娘,我跟你那么大的时候,已经认识你娘了。”
虽然只有三十岁,可江淮父亲却因为自小给土司当农奴,常年劳作而外貌老迈,看上去像有四十几。
此前他没有自己的姓,只有大日作为名字,而江淮的名字,则是他就读官学第一天,熟悉白族语言的教习给取的。
他原本的名字叫做大河,教习听到后就给他取姓为江,取名为淮。
他的教习是个缺了一臂的男人,他自称自己跟如今的东宫太子打过仗,断臂后不愿意在家里呆着,便学习五年考成了教习,从家乡渤海,来到了这滇西之地。
他觉得江淮天险是京城北边最后的一道防线,所以这个名字很威武。
不过就江淮自己学习四年来看,他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阳刚,还不如自家父亲的“江大日”来的威武。
“你不要乱说,我今年才毕业,慌什么。”
江淮坐在一旁,把自己弟弟江虎抱到了怀里。
江虎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因为总觉得自己的名字阴柔,他就用老虎来做自家弟弟的名字,尽管他从没见过老虎。
“我之前不是看你和街上的齐家小姑娘天天玩?”
江大日一脸坏笑的看着自家儿子,江淮闻言则是无语:“别乱说,齐家以前出过大官的。”
“我知道!”江大日拔高声音:“齐敬宗他兄弟之前当过尚书,但那又怎么样,我儿子长得这么好看,配他家怎么了?”
“你别说了。”江淮无奈的看着自家父亲,沉默片刻后才道:
“小齐娘子和隔壁陇川县的黄家小少爷有婚配了。”
“那没办法了。”听到自己钟意的儿媳和县里人有了婚配,江大日也顿时没了脾气。
说到底,作为曾经土司治下的农奴,他对和自己同身份的人还能好好相处,可一旦遇到高出自己的,就有些畏畏缩缩了。
在他看来,镇上和县里就是两个世界,自家儿子虽然好看,读书也十分厉害,但比县里还是差了许多。
其实这也是他不知道尚书是个什么官职才会这样想,如果他知道尚书是个什么官职,估计就不会怂恿自家儿子去找那所谓的小齐娘子了。
“吃饭了!”
不多时,一个健壮的妇女在厨房门口叫嚷了一声,父子二人连忙起身,抱着江虎就走入了厨房内。
饭桌上,一家人享受着难得的团圆,江淮的妈妈叫做金妹,是一个很爱笑的健壮农妇。
“我在镇上买了布,这几天给你们两兄弟做了衣服,等元宵过去,我们再走。”
毕竟在镇上住了那么多年,元宵节这种汉人的节日,也早早深入了金妹等少民的心里。
“这次还要去做工吗?”
江淮听到父母元宵过后就要出去,心里不免有些舍不得。
“要去,不过这次快了,听说还有二十里山路就修到蛮莫了,最多做完今年就没活了。”
金妹的语气起先还算愉快,但说到后面就有些惆怅了。
尽管西江镇种地也能养活自己,可比起修路,种地要枯燥太多了,尤其是清理野草的时候,一天下来腰酸的直不起来。
相比较之下,修路顶多只是体力消耗,休息一天就又精神了。
况且,种地一年下来,除去自己吃的,顶多能存三四贯钱,买些衣服和调料就得花光了。
倒是修路不仅管饭,每日还有十文的工钱,哪怕下雨不开工也照发不误,一年下来,两夫妻起码能攒下七八贯。
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六年,今年是第七年,而家里也攒了不少钱。
“家里攒了不少钱,到时候你要去读中学就容易多了。”
江大日说着自己存钱的原因,可江淮却摇头道:“我们这里没有中学。”
“干崖和陇川没有吗?”江大日不懂这些,愣了下便询问起来。
“没有,云南和四川、贵州都没有,现在好像只有辽东和山东、渤海有。”
江淮摇头解释着,可江大日有限的文化里,并不知道自家儿子说的这些地方有多么遥远,还笑着道:“那我们到时候就去这些地方读嘛。”
“不一定能去。”江淮说着,给父母弟弟都夹了菜。
虽然是过年,但他们的饭桌上只有一盘肉菜,其余三盘都是素菜。
江淮的话,让江大日没了食欲,也没了动力。
在他看来,赚钱给儿子,就是为了让儿子过好日子。
修路队的书吏告诉他,读官学能长本事,他就供儿子读了。
去年书吏告诉他,官学读完可以读中学,读完就能做吏员,他便萌生了继续供儿子读中学的想法。
他之所以那么努力,无非就是想让儿子过好些,别像自己一样。
现在儿子说中学读不了,他便茫然了起来。
“好了,我吃完了,娘你把碗放着,等会我回来洗。”
江淮吃完站起了身,金妹见状连忙询问:“去哪?”
“我出去走走,消消食。”江淮说完便笑着离开。
待他走出院子的时候,不待他关门,便听到了厨房内的父母讨论。
“中学读不了啊?”
“能读,等元宵过完去队里问问王书吏,他们肯定知道怎么读。”
“会不会要花很多钱?”
“把田卖了我也要供他!”
站在院门处,听着院内传来的声音,江淮低丧着情绪将门给虚掩上了。
他向巷外走去,一路上遇到了同学和一些邻里街坊,都勉强挤出笑容打着招呼。
然而当他来到街道上一处占地几乎是寻常院子三倍的院子门前时,他便见到正在与一名中年儒士行礼,自己所相熟的齐家娘子。
齐家娘子长相秀丽,身材高挑,性格温婉贤淑。
她行礼过后,便瞧见了站在街上愣愣看着自己的江淮,当即笑道:
“呆子,却是不会叫人了?”
“没有……”江淮反应过来,连忙作揖:“齐姑娘,齐先生。”
江淮行礼的对象不止有齐家娘子,还有那中年儒士。
中年儒士名叫齐敬宗,齐家小娘子就是他的小女儿,而他的兄弟便是“臭名昭着”佞臣齐泰。
“小江郎君来了?”
齐敬宗笑着与江淮打着招呼,他其实很看好江淮。
作为一个九岁才开始就学的人,江淮在就学第三年就成为了西江官学同年的全级第一,去年也依旧保持全级第一的成绩。
这份后来居上的天赋,让齐敬宗看到了一个机会。
若是自家女儿能与江淮在一起,那日后江淮高中进士,兴许能带自己一家人返回江南。
正因如此,齐敬宗这才放任自家女儿与江淮玩耍。
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去年冬月,自家兄长的故交,黄子澄之子的黄经在去年乡试考中举人,并且相中了自家女儿。
在还未崛起的江淮,和已经崛起的黄经二人间,齐敬宗毫无疑问选择了后者,而后者给他带来的资源也十分丰富。
不仅帮自己购买了左邻右舍的院子,还将三座院子合成一座,算是稍稍恢复了自家昔日的些许荣光。
正因如此,齐敬宗愈发坚定了与黄经成为翁婿的想法。
只是一想到江淮,他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因此当下看到江淮,他倒也没有阻碍两个小辈的联系,只是对自家女儿提醒道:“就在府邸门前聊一聊,稍许就回去吧。”
“是……”齐家娘子不敢违背父亲的话,只是低着头应下。
见状,齐敬宗也和江淮打了个招呼,随后便乘坐马车离开了。
瞧着马车离去,江淮还不知道如何开口,齐家娘子便小声道:“我爹要去陇川县里……”
“嗯……”江淮沉默应了一声,齐家小娘子见状来了脾气:“你不想与我说些什么吗?”
“我……”江淮欲言又止,那模样让齐家小娘子攥紧了拳头。
“没话说我就走了。”
话音落下,齐家小娘子看了江淮几个呼吸,见他还是一言不发,便转身走入了府内。
随着门被关上,江淮这才流露出了几分难受。
曾几何时,他虽然也能感受到齐家书香门第的气质,但他自信自己日后可以通过学习来让自己配得上对方。
只是这样的自信,随着他知道齐家与当年的兵部尚书齐泰有关系后,他便彻底绝了所有想法。
对于他这样一个农奴之子来说,哪怕齐家已经落寞,却也不是他这样家庭能沾染的。
抬起头,江淮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家大上三倍的府邸,不由得想到了刚才父母在厨房讨论的话题。
“中学嘛……”
江淮低喃着,随后似乎坚定了什么,朝着官学的方向,深一步浅一步的离开了这条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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