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古今事物散载诸书,篇帙浩穰,不易检阅。朕欲悉采各书所载事物类聚之,而统之以韵,庶几考索之便,如探囊取物尔……”
“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修辑一书,毋厌浩繁。”
“今敕命太子少师姚广孝,殿阁大学士解缙、礼部尚书送礼监修,及侍郎孙铖重修。”
永乐九年八月中旬,随着朱棣的圣旨在西角门宣读,没有任何预兆,朱棣突然下达了他念想了近十年的修书工作。
动作之快,便是连在春和殿理政的朱高煦都没反应过来,旨意便已经下达。
因此,当朱高煦急匆匆赶到西角门的时候,朱棣早已脚底抹油,溜回了几筵殿。
等朱高煦赶到几筵殿的时候,便见到了抱着自家娘亲梓宫,肩膀一耸一耸的老头背影。
“妹子,我今日算是完成了爹生前的一个愿望,只希望高煦不要怪罪我啊……”
朱棣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朱高煦一只脚跨入几筵殿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很难不让人瞎想。
“您怎么又扯到我爷爷身上去了?”
朱高煦无奈的瞧着假哭的朱棣背影,只是等朱棣回头,他这才看到了朱棣眼角的泪花。
“真哭了?”
朱高煦愣了下,凑上前瞧了瞧,朱棣却连忙擦了擦眼角:“风大,迷了眼睛……”
“风?”朱高煦看了看一副灵堂模样的几筵殿,所有的东西都安静的挂着,纹丝不动。
“老二啊,你得成全我和你爷爷,爹知道没和你打招呼,这事情不好,不过这修书也废不了多少钱。”
“况且有孙铖监督着,你放心,爹不会弄得太大的。”
当朱棣一开口,朱高煦就已经猜到了这老头想说什么,他太熟悉这厮了。
果然,听完他所说的这些话,朱高煦白了他一眼:“我爷爷怎么又扯进来了?”
“您要是闲着没事,扯到我爷爷身上,等明天我就去孝陵给爷爷奶奶磕头,让老人家从下面给您托梦。”
“诶!没大没小的!”朱棣急了,他是真的怕老朱。
反应过来后,他又背负双手,看着徐皇后的梓宫道:“爹可没有瞎说,你爷爷生前确实想弄一部质量上佳的《类书》。”
“况且当年你也答应了我,说永乐九年便修书,这大半年都过去了,你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亲自下旨,你还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去?”
说着说着,朱棣似乎底气都足了不少,双手叉腰,眉头微皱:“我说太子爷,伱是不是瞧我老了,准备让我学学唐高祖、宋孝宗啊?”
唐高祖,宋孝宗,这两人可以说是被动退位和主动退位的典范。
不同的是,前者被动退位,但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后者虽然是主动退位,但生活却因为儿子不孝而过得郁郁寡欢。
朱棣这话,颇有几分质问的意思,不过朱高煦更直接:“那您为何不说两宋的高宗与徽宗?”
宋高宗赵构,尽管也是主动退位,可赵构并非不理朝政,可以说是以太上皇身份干涉朝政最出名的皇帝之一,仅次于处处限制宋钦宗的宋徽宗。
不同的是高宗与孝宗还算是父慈子孝,徽宗和钦宗就闹得有点僵了。
朱高煦在反问朱棣,他是想父慈子孝,还是想父子反目。
朱棣被朱高煦这么质问,虽说有些下不来台,但还是能听出朱高煦的意思。
朱高煦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让自己别总是举那些父子关系的例子,也就是说朱高煦是想和自己好好处关系的。
得到了朱高煦的态度,朱棣也就放松了些。
他坐在梓宫旁的地上,伸出手拍了拍身边的金砖,示意朱高煦坐下说。
朱高煦也不担心什么,干净利落的坐在了旁边,想看看老头要说什么。
“唉……”
父子二人坐在地上,朱棣长叹了一口气:“爹就是不放心……”
“虽然我知道你干的不错,也干的很好,但我还是不放心。”
“所以我仔细想过了,下次北征,我把瓦剌好好收拾过后,你也准备准备,准备一下你的即位大典吧。”
这话一经说出,朱高煦立马就觉得老头在画饼,只是当他看向老头的时候,他脸上居然罕见的露出了疲惫之色。
这种表情,是朱高煦与他相处那么多年都没看过的。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朱棣因为徐皇后去世消息而陷入的颓靡,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机会。
他一开始推朱棣上位,而非自己上位,其一是考虑到朱棣的身份更容易压住局面,其二就是许多事情需要朱棣在前面顶着,他才能在后面慢慢绸缪。
如今,新政推行已经是大势所趋,而局面也陷入稳定,那自己需要朱棣做的事情便已经做完了。
老头子捞到了功绩,而自己捞到了自己想要的局面,自己确实是时候该上位了。
不过,在此之前,朱高煦还得让新政再往前一步。
如果老头子真的愿意退下去做太上皇,那借助编撰《永乐大典》这件事,自己兴许可以重创江南文人,因为他们的把柄着实太多了,而老头也可以帮自己背完这个黑锅再走。
想到这里,朱高煦眯了眯眼睛道:“您既然这么说,那儿臣也就不瞒着您了。”
“这个大位置,儿臣也想坐!”
朱高煦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让朱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老二想坐皇位不奇怪,甚至他一直觉得老二很早就开始想坐皇位,因此他才会疑神疑鬼的。
现在老二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他也可以凭借这次谈话,将自己的心病给解决。
只是他尽管已经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朱高煦这么说,他还是有些难受的。
“儿臣这么说,就是不想我父子生出间隙,因为当年打下南京的时候,儿臣便与您说过,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谈的,儿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朱高煦直勾勾的看着朱棣,瞧着他脸色黯淡的同时,也不忘补充道:
“当然,诚如爹您所说的,儿臣即便要坐这個大位置,也不是如今,而是未来。”
“等您收拾完马哈木,若是真的觉得乏了,那儿臣便顶上。”
“您若是觉得您还能继续干下去,那儿臣也继续支持您。”
“您若是当了太上皇,儿臣依旧孝敬您,不管是秋猎还是出巡、带兵打仗,儿臣都不拦着您。”
当下的朱高煦,有底气说出这番话,因为他即便把军队交给朱棣,军队会叛变的几率也小的可怜。
细数一下,朱棣稍微有影响力的只有北平和山西以及陕西行都司。
这些地方的军队经过新政改制,顶多不会超过十二万,而其它地方基本都被朱高煦麾下出身渤海的将领,以及李景隆等建文降将所掌握。
降将之中除了吴高与渤海关系不好外,其余关系都不算太差。
相比较之下,燕府和降将的关系可以说差到了极点,如果没有朱高煦护着,李景隆他们这群人的下场比历史上好不了多少。
届时朱棣还是那个朱棣,燕府还是那个燕府,可南京城的皇帝可不是朱允炆那个容易被忽悠的家伙了。
更何况明军当下的火器生产都在辽东,朱棣他们的火器只会越打越少,而自己军队的火器却会越打越多。
这个道理,想必朱棣自己也清楚,所以面对朱高煦说出的这些他倒没有半点怀疑。
“你要真的这么想,那爹倒也不是不能退去休息休息。”
“只是现在你答应的好好的,到时候恐怕爹真的想带兵去巡边,你便不同意了,如当下一般。”
朱棣酸溜溜的说着,满口醋味,显然还在因为明年不能北征的事情耿耿于怀。
对此朱高煦却不紧不慢,轻笑道:“并非不让,而是准备更好的火器,更有效的对付胡人。”
“老式的燧发枪您已经见过了,而新式的燧发枪却并没有。”
“一旦新式的燧发枪开始生产并装备部队,那部队中的情况也会发生变化,长枪兵将渐渐被淘汰出战场。”
朱高煦这次来找朱棣,也是为了说这件事,因此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折起来的图纸,并在拿出来后,将图纸给拿了出来。
“这就是新式燧发枪,比起老式多了一些设计。”
当图纸递到朱棣手中,相比较上次朱棣见过的燧发枪图纸,这份图纸中出现了类似短刀的存在。
“这是刺刀,长度在一尺左右,加上四尺五寸的燧发枪,套筒刺刀上去后可以达到五尺五寸。”
“由于枪管外有一个突起的卡榫,因此士兵在套上刺刀后扭转,就可以将刺刀转入套筒的凹槽固定,能让火枪手迅速转变为长枪手。”
“尽管相较于军中一丈三的长枪规制来说很短,但您见识过线列战术和排枪的威力,您觉得如果敌军能突破排枪,那他们还能剩下多少军队,如何能保证队形不紊乱?”
在朱高煦看来,北方的胡兵要是能做到突破排枪而阵型不乱,那都能打穿大明朝了。
毕竟那样的军队,除了后世抗战和开国的时候,其它时候他还没见过。
“这个刺刀这么轻薄,上了战场恐怕会出现问题,另外这下面的这个是什么?”
朱棣听后,很快意识到了套筒式刺刀意味着什么,同时也看出了刺刀的缺点。
确实,以这个时代的冶铁水平,刺刀经过战斗后的确会出现刀身变形等尴尬的事情。
对此朱高煦则是准备了后手:“有了刺刀,就没有必要佩戴腰刀,因此可以常备两到三把刺刀。”
“至于下面那个……”
朱高煦看向了图纸下方,而那里则是一支比上方燧发枪显得更短的一把燧发枪。
在十八世纪,燧发枪分为步枪、手枪和马枪三种。
步枪最长,长度从四尺到五尺不等,手枪的长度最短,长度不过一尺左右,主要用于近战。
不过由于燧发手枪的准确度和射程有限,所以除了经常进行接舷战和跳帮战的海军士兵,以及陆军军官们,绝大多数士兵是不用手枪的,毕竟燧发手枪的有效射程实在太近了。
许多手枪射击十几米外的目标都射不准,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实在是太鸡肋了。
因此朱高煦并没有弄燧发手枪,而是将裁汰了手枪,只采取了步枪和骑枪,而这便是朱高煦执意要让朱棣装备了燧发枪再北征的原因。
骑枪介于步枪和手枪之间的款式,长度三尺,重量五斤,就像是被故意截短的步枪一般。
除了很少装备刺刀以外,其他方面都跟步枪很像,甚至也拥有步枪式的枪托,只是长度比步枪短了许多,称之为卡宾枪骑兵更加合适。
尽管在历史上,士兵们却不太愿意使用马枪,甚至拿破仑自己也承认胸甲骑兵在马背上使用马枪十分困难。
但是骑枪对于当下的明军来说,可以说是锦上添花的存在。
它的装备,可以使得明军骑兵在面对一些质量较差的部队时,可以不用发起冲击就能直接开枪击溃。
之所以它在欧洲没有大放异彩,是因为当时的军队质量普遍差距不大。
不过就朱高煦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马枪放在这个时代,很少有军队能面对它而不溃退。
尽管它的破甲射程只有二十步的距离,但这依旧比弓箭要好上太多。
“这是马枪,长三尺,重五斤,破甲射程二十步。”
“由于不需要点火手,因此燧发枪的射击可以由士兵单独完成,线列排枪时,队伍的密度是之前的一倍,排枪齐射的威力也将会更大。”
“同时,因为不需要帮手,骑兵也可以独自完成弹药装填,而三尺长的马枪刚好能让骑兵们在河曲马的马背上装填。”
“如果骑兵装备两支马枪,那就可以在战场中使用回旋战术,频繁面突。”
“对于一些士气不行的军队,只需要两三轮就能打崩对面。”
“当然,面对同一水平的对手,那就显得有些鸡肋了。”
朱高煦解释完,朱棣的目光也渐渐灼热起来,爱不释手的看着手上的图纸:“什么时候能装备军队?”
见朱棣询问,朱高煦也指点道:
“郑和回来后,步枪大概复加工三个月就可以装备北征军队。”
“骑枪是从今年五月才开始生产,每个月产量在两千支。”
“按照大古剌送来的消息,郑和应该会在冬月抵达大古剌,明年四月抵达京城。”
“按照时间来算,如果加上步枪三个月的复工再生产,应该能装备三万支马枪,按照一名骑兵两支马枪,也就能装备一万五千骑兵。”
“好好好……”听到这话,朱棣满意点头,至于步枪的情况他上次已经了解过了。
按照生产再复工,明年应该能生产出九万支燧发步枪,以及三万支马枪。
这看上去很多,但前者却是朱高煦从两年前开始绸缪的。
大明当下的火枪产量,基本在年产六万支左右。
相较于火枪产量,大明的火炮产量才比较吓人,年产超过六千门,可以说一年的产量,就超过当下世界各国火炮产量的总和。
正因如此,辽东基本上是当下军工业最发达的地区,光是从事军工行业的工匠数量,便多达六万余人,而且都是男丁。
这六万男丁背后,便是六万户百姓,辽东近七分之一的人口都依靠着军工生存。
除了军工,还有铁矿、煤矿等矿产业,从事其中的男丁高达两万五千人,年产熟铁九百万斤,占据全国铁料总产的三成份额。
这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仅够满足军工厂和辽东百姓的需求,连出口诸省的条件都达不到。
一旦海军需要扩建,那甚至需要从外省调拨铁料给辽东的军械局。
正如当下,几乎全国一半的铁料都投入到了辽东的军械局。
由于路途遥远,许多官员频频上疏,觉得不应该将这样重要的衙门放在辽东,而是应该转移至江南,距离京城越近越好。
只是对于这些奏疏,朱高煦根本懒得搭理。
以大明的开采方式和效率,辽东的铁矿足够挖到大明倾覆为止。
况且,等日后他父子二人迁都北京,那辽东反倒是显得刚刚好。
不依靠这些产业,辽东迟早会被关内甩在身后。
“郑和明年四月回来,复工三个月的话,那已经是七月份了……”
朱棣突然反应了过来,无奈的看向朱高煦。
朱高煦感受到后也轻笑作揖:“正因如此,所以出兵只能是永乐十一年五月。”
“不过这样也好,届时军队能装备更多马枪和步枪,您应该高兴才是。”
“此外,这次北征,儿子定然会让您打得尽兴。”
“辽东、渤海、大宁、北平、山西各处共有骑兵五万,除山西需要保护河套外,其余四地的四万骑兵尽数参与作战。”
“同时,大宁、北平、渤海各调两万马步兵参与后勤护送民夫的任务。”
“如今大宁的漠东三卫可征募民夫在四万左右,但过后两年间,关内罪犯都会尽数发配漠东三卫,赶在战前民夫应该能达到六万。”
“届时,再从大宁和渤海、北平、辽东征募二十四万民夫,那便可以达到三十万民夫的数量。”
“如此多民夫,足够将物资为您补给到忽兰忽失温一带,甚至更往西。”
朱高煦今日格外大方,甚至大方的让朱棣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
“你这……老二啊……”
面对平日里“抠搜”的儿子,朱棣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你这样弄得,爹是不退位都不行了啊……”
“怎么会?”朱高煦哭笑不得,不得不解释道:
“不管您退不退位,在儿臣预想中,这第三次北征都会是这个规模。”
“儿臣之前与您说过,胡人只要遭受重创,那就会变得畏首畏尾,不敢轻出。”
“如今您看看,鞑靼被您一战打疼,即便当下他们已经是大明臣属,可他们在海喇儿的巡哨却并不少。”
“儿臣可以肯定,这次若是您出兵不告诉阿力台,那阿力台绝对会在民夫大批运送粮草给海喇儿时向西遁去,甚至投靠瓦剌他也心甘情愿。”
“鞑靼的阿力台如此,日后的马哈木也会如此。”
“若是不能一举重创,那日后想要再找到这样的机会就十分困难了。”
“所以儿臣准备这么多人力物力,就是为了让您一举打残瓦剌部,起码打出二十年的太平。”
朱高煦的话,说的朱棣热血沸腾:“说得好!”
朱棣表情难掩激动,不自觉在原地渡步来回数次后才骄傲道:
“这次,俺要出大军,一举打残胡人,给北边打出二十年的太平盛世来!”
说到高兴处,朱棣回头看了一眼朱高煦,突然觉得让位给朱高煦似乎也不错,怎么看怎么顺眼。
“老二,你真像俺……”
情到深处,朱棣又恢复了“俺”的自称,不过朱高煦很清楚,老头子完全是属狗的,别看现在高高兴兴的夸赞自己,等自己干得不好了,老头子绝对第一个骂自己“尖嘴猴腮”。
“既然事情说清楚了,那儿臣也就不逗留了。”
朱高煦作揖道:“修书既然已经开始,那就不用停下了,继续修便是。”
“不过东宫这边,我会选出五百官员加入修书队伍中,另外这两年也请您稍微注意些手脚,朝廷的财政确实不容乐观,若是消耗过甚,那儿臣先前所说的北征队伍,恐怕就得减半了……”
“你和你老子玩这套?”朱棣身为皇帝,一手萝卜一手大棒的招数他再熟悉不过了。
如今朱高煦这些话,完全就是他施展在臣子身上的手段,却不想被这小子用来对付他老子了。
“反正儿子这么说了,除了儿臣,庙堂之上估计也没几个人会支持爹您又修书、又修寺,并且还意图北征了。”
朱高煦耸耸肩,不装了。
朱棣瞧瞧他这模样就来气,立马摆手:“滚滚滚!”
“领谕,儿子现在就滚。”朱高煦死猪不怕开水烫,转身便一路小跑出了几筵殿。
瞧着他跑远的背影,朱棣捋了捋自己的大胡子,看向了一旁徐皇后的梓宫。
“徐妹子,老二这手段不做皇帝可惜了……”朱棣啧啧几声,却又道:
“没办法,他太像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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