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
四月,当牛铃开始作响,贵州遵义城的城门缓缓打开,许多百姓身着粗布麻衣开始走出城门,前往自家的耕地劳作。
半个多月的时间,皇后徐氏崩逝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遵义府,而整个遵义城内的官吏也大多穿着素服办公。
对于他们的穿着改变,许多百姓十分好奇的询问。
也是经过询问后,他们才知道当今皇后去世的消息。
唏嘘之余,即便是这遵义偏远之地,也有百姓自发的在遵义城边的湘江旁点香祭奠这位他们才熟悉不过一年的“仁孝皇后”殿下。
“大行皇后一走,不知道京中会不会出现什么变动……”
湘江边,效仿少民祭奠举动后的遵义知府徐硕不由发出唏嘘。
站在他的身旁,身为知府同知的赵轨则是站在这江边凉亭内,观望江岸祭奠的少民百姓们。
“得民心者得天下,遵义府的民心,全赖朝廷的政策倾斜。”
“百姓们不是傻子,他们能看到我们为他们做的事情。”
“我们做得好,他们得了利,自然会对朝廷感恩戴德,这便是他们会如此祭奠大行皇后的原因吧。”
赵轨的话让徐硕点头,毕竟自他们去年就任以来,他们确实干了不少事情。
均分田地,发放开荒粮,修建桥梁、道路……
前者是发放生产资料和口粮,后者是以工代赈发放铜钱。
在这样的政策倾斜下,遵义府的百姓生活是以肉眼可见的变好。
便是当下徐硕他们所处的这种草棚小凉亭,这种东西似乎看似不起眼,可这种草棚小凉亭他们一口气修建了四百余座,几乎涵盖了整个遵义城外的平原上。
不管是太阳毒辣还是突然下雨,这些草棚都能成为遵义务农百姓遮风避雨的地方。
除此之外,曾经的木桥被拆毁,一座座石桥与混凝土桥梁拔地而起。
曾经三四十文的高价盐,如今也在四川井盐大量涌入的局面下降到了每斤十五文。
又说布匹、食油、米价、酱、醋、茶叶,原本它们的价格都比外界昂贵了近五成,而今在政策开放,以及徐硕等人招商贸易的局面下,基本都下降了许多。
曾经三百文的一匹布,如今只需要二百三十文便能买到一匹,而朝廷给出的工价则是每日十文。
也就是说辛苦劳作一个月,便能买一匹布外加四斤盐,末了还能剩下十文钱。
一個月的时间便能解决一年的衣食问题,这换做遵义百姓在杨氏土司治下的时候,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当然,以工放钱这个政策能否持续,得看朝廷对贵州的政策倾斜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一旦朝廷停下了对贵州的扶持,那即便徐硕他们再有能力,也没办法将现状维持下去。
“今年朝廷从南京给贵州调拨了五十万贯,听说秋后才会运抵贵阳,你觉得我们能分到多少?”
赵轨询问徐硕,徐硕听到他的询问后,略微思考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贵州十六府七十二县,我们的条件和环境仅次于黔东的思州、思南、铜仁,以及三司所在的贵阳府,而这笔钱是按照先贫后富来发放。”
“我估计发到我们手上,顶多只有不到一万贯。”
“不过也不错了,我准备这次一口气把官道从桐梓县修建到东溪镇。”
“一旦遵义向四川的这最后八十多里官道修建完毕,那不管是四川向贵州运送物资,还是外面商贾运送货物进入贵州,那都会将我们遵义视为第一选项。”
“不过其中也有难度,那就是扩宽这条官道,需要的火药和水泥恐怕不在少数。”
“以我们那不足三百吨的年产是绝对应付不过来的,但贵州各府资源贫瘠,不可能支援我们,因此只有请布政司向四川布政司求援了。”
徐硕说的轻轻松松,可这话在赵轨听来却难如登天。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徐硕做不到,而是觉得自己做不到。
赵轨不同于徐硕,徐硕有吉林城出身的这层背景,而他只有一个山东普通农村的背景。
旁人瞧见徐硕的履历,都会下意识好奇他是否与朝中哪些勋贵有关系,而瞧见自己的履历,便只会留下一句客套的赞许,随后便会将他的履历放置一旁,兴许几日都不会再拿起来翻看。
这样天差地别的待遇,赵轨心知肚明之余,也觉得十分难受,但却不表现出来。
在他看来,只要能抓住徐硕,那他兴许还能努力向上爬一爬,说不定能爬到正四品的官职,那样他便真的是光宗耀祖了。
至于更往上,他没想过,也不敢想,因为那不是他这种没有背景的人能爬上去的。
“按照去年的产出来看,兴修水利过后,我们府的亩产还是能达到亩产一石三四斗实粮。”
“去年开荒开垦了七万多亩耕地,这样继续坚持两年,永乐十一年开始交税的时候,我们府起码能交六万石田赋。”
“你觉得,贵州十六府能超过我们的,除了思南府、贵阳府和思州府外,还有谁?”
徐硕并不知道赵轨的心理活动,他只是在盘算自己三年后的考核成绩。
赵轨闻言略微思考便摇了摇头:“除了这三者便应该没有了,不过这三者主要是占了田、宋土司耕耘数百年的好处,比起建设是比不过我们的,最后的结果很难说。”
“具体的,还是得看看到时候朝廷对贵州的田赋定额是多少,我估计不会超过一百万石。”
“嗯”徐硕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贵州的田赋定额肯定会越来越高,毕竟……”
徐硕抬了抬下巴,示意赵轨向外看去。
赵轨顺着徐硕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了一群一边聊天,一边往田间走去的务农者。
虽然都是粗布麻衣,但他们的穿着打扮还是与遵义府百姓略有不同,而他们便是朝廷在过去一年中给遵义府迁来的移民。
湖广与江西各自被强行迁徙十万入贵州,仅遵义府便得到了两万移民,徐硕还给他们均分了六万亩耕地。
由于有口粮和耕地产出,所以他们大多都会在农忙春种结束后开始成群去开垦荒地,去年遵义府开垦的七万亩耕地中,便有近四万是他们开垦的。
“今年还有一批移民会到来。”徐硕说出上面的风向,同时也道:
“迁徙的汉口越多,政策倾斜就越明显,直到贵州安定为止。”
“当下不算黔南,贵州有二百万口不到,估计朝廷再迁入五十万人便会渐渐停下迁徙政策。”
“以朝廷的迁徙力度,我估计在三年内便会结束移民政策。”
“听闻南边黔南的土司已经被镇压了七七八八,只剩一些中小土司在山中与黔国公和曹国公他们打游击。”
“我估计年末左右,黔南就能彻底平定。”
“到时候,朝廷不是对广西出手,便是对云南出手。”
徐硕虽然很多时候靠背景,但他的嗅觉与能力也是他能获取背景和资源的原因之一。
正如当下,即便他已经说了个清楚,赵轨却并不赞同:“贵州的改土归流不管放在历朝历代,都算得上是大功绩。”
“想要消化贵州,没有三五十年是不可能的,朝廷会这么着急去吞下广西和云南吗?”
赵轨的分析不无道理,毕竟贵州自先秦到如今,近一千五百余年时间里都没有汉人能彻底实控当地,而大明永乐一朝无疑完成了这一丰功伟绩的进程。
想要巩固这份功绩,起码得要个三十年时间才行,不然贵州再度生乱,这好不容易得到的丰功伟绩便有可能成为被史官攻劾的弱点。
反正在赵轨看来,如果他坐在那个位置,绝不会那么着急的急于求成,而是要稳扎稳打慢慢来。
“如果不出手,那便不是殿下了。”
徐硕一开口,便把赵轨给噎住了。
好大喜功几乎是民间攻劾朱棣父子的最好词汇,尽管新政一直在降低百姓的负担,但税收不可能凭空增加,因此被损害了利益的官员胥吏便自发性的在裁汰后开始攻劾朱棣父子好大喜功了。
尽管这份好大喜功没有增加百姓的负担,但确实可以说明这对父子的步子有多大。
如果他们父子真的在意这些,便不会在北征同时对西南出手。
如今北边无战事,贵州的战事也即将结束,那么开辟新的战场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比起云南,我估计朝廷更倾向广西。”
徐硕还在主要研究朝廷的政策,赵轨则是在分析徐硕刚才所说的话。
现在见他这么说,赵轨便想到了徐硕的想法:“你准备在三年考核后去广西任职?”
“嗯!”徐硕倒是没有对赵轨遮掩,毕竟他主动说这件事的意思就是带着赵轨一起去广西。
二人相识三年,合作一年,这期间徐硕都觉得赵轨这个人不错。
他认识的许多新政官员,都因为抵挡不住诱惑而被裁汰,倒是赵轨每年手中经过那么多钱粮,却几乎没有以权谋私,这种人便是他需要的人。
“云南有金银铜矿,为何不先对付云南的土司,难不成是因为广西有海路?”
赵轨询问徐硕,徐硕却摇头道:“海路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广西的位置。”
“当下贵州和广东粤西北的土司都被改土归流,交趾又是都司军管,也就是说广西三面都已经安稳,唯独云南和它不安稳。”
“如果要先对付云南,那结束之后朝廷便会有三宣十慰和广西两个方向。”
“自从大古剌宣慰司设置后,庙堂上便一直有声音,想着对孟养、木邦、缅甸、大古剌等宣慰司动手,这样一来朝廷便能直接从大古剌控制东小西洋和暹罗等国。”
“一旦拿下云南,那广西肯定不如这个位置重要,毕竟现在东小西洋能带来的税收不是广西能比拟的,届时出兵三宣十慰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不过殿下也知道,云南的官道修建十分困难,而且三宣十慰气候问题严重,因此强行出兵肯定得不偿失。”
“因此,先出兵广西,把沿海连成一片,然后再进一步改土云南,继续向三宣十慰改土归流才是最稳妥的打算。”
徐硕的话是庙堂上的最新动向,而这也是随着小西洋被划为民营贸易区所带来的问题。
在郑和下西洋前,海商们的贸易对象无非就是日本、南洋这两个方向。
现如今这两个方向都成为了大明的官营贸易区,而留给他们的只剩下了小西洋贸易区。
如果说这个贸易区无法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他们自然不会对它重视。
可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随着下西洋舰队的沿海商帮不断返回,事实证明他们确实获得了不少的利润,并且成为了唯一的合法合规收入来源。
既然小西洋有利可图,那加强对大古剌的控制自然便是重中之重。
想要控制大古剌,主要还是得从大金沙江上游的蛮莫开始控制,故此滇西的安全也得到了重视。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例如徐硕和赵轨便是其中代表。
“是因为小西洋贸易区的事情吧?”赵轨皱着眉说道: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听说这次之所以能获利巨大,主要还是在于舰队与帖木儿国开战,许多物资舰队无力消化,故此便宜卖给了随军商船。”
“万一朝廷在忽鲁谟斯失利,亦或者两国谈和,那这笔收入便从长期变为短期了。”
新政官学之下的学子,不管是说话还是处事都偏向后世,这是因为朱高煦编撰的教材便偏向后世所导致。
在赵轨获得的信息中,他并不认为这种短期贸易可以促成庙堂重视三宣十慰。
可如果他获得新的情报,他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他们可不是单纯的为了跟在舰队后面吃残羹剩饭,而是有自己的打算。”
徐硕瞥了一眼赵轨,与他步行走出凉亭,向着遵义城走去的同时,嘴上也为赵轨解释道:
“这次下西洋,较大的海盗已经被舰队全歼,因此大部分商船都是成群返回的大明。”
“这一路上,我听闻他们可不算安稳,例如没有加入朝贡的巴赫尼曼国,听闻便被他们以不敬王师的名义给劫掠了港口……”
“怎么会?”赵轨不敢置信:“不过是一堆商贾,居然能与一个国家交手?”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商贾。”徐硕摇摇头道:“他们成群结队起来,船只数量几十上百,火炮虽然是被淘汰的洪武铁炮,可现如今的世界上又有几个国家能拿出数百门洪武铁炮?”
“他们甚至不用和敌军短兵交击,只需依仗火炮犀利,便能将许多武力孱弱的小国打得溃不成军。”
大明海商一直都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从强占他国的陈祖义,再到自立为国的梁道明,谋求割据的施进卿……这群人哪个不是在海上搞风搞雨的家伙。
要么想着自立为王,要么就想着割据海外,还有想着篡位为王。
想让他们老实本分的做生意,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现如今南洋和东洋被朝廷所掌控,他们所能发展的只剩下了西洋。
可以说,现在的小西洋就是曾经的南洋。
对于那些没有成为大明藩属国的国家,这群海商可不会手下留情。
“朝廷不管管吗?”
海商劫掠他国的事情让赵轨惊讶,他没想到这群海商胆子居然那么大。
“怎么管?”徐硕反问他,并抛出问题:“它们是朝廷的藩属国?”
“不是……”赵轨反应过来了,既然不是藩属国,那大明干嘛要干涉这些事情。
如果朝廷真的想管,那别说派出下西洋舰队了,单单驻扎在锡兰和大古剌的西海、小西洋舰队就足够覆灭这些武装商船。
“朝廷是想要让这些不臣服的藩属变得臣服,因此海商的做法不仅没有触犯朝廷的利益,甚至还是在推波助澜。”
徐硕如此说着,甚至想到了他自己都没有情报的一些事情。
“以往小西洋海盗猖獗,因此过往商船都提心吊胆。”
“这些商船遇到比自己弱小的就化身海盗,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就老老实实交出商品,可以说整个小西洋都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不过如今朝廷的舰队荡平了小西洋海盗,小西洋航道开始畅通无阻,商船也就会自然而然的变多。”
“这样的情况下,许多国家都会在港口进行收税。”
“如果是朝廷的藩属国,那这笔钱赚了,最终还是得在朝贡贸易中交出来。”
“可如果不是朝廷的藩属国,那这笔钱就是石沉大海了。”
“朝廷辛辛苦苦荡平小西洋海盗,可不是为了让这群不服王化的小国赚钱的。”
“当下整个小西洋航道的商船都知道,悬挂我大明旌旗的海港不可劫掠,一旦劫掠便要遭到小西洋和西海舰队的打击。”
“既然如此,你说他们如果瞧见一个没有悬挂我大明旌旗的国家,会如何做?”
“换做是你,你也会选择劫掠吧。”
徐硕如此说着,赵轨也豁然开朗:“懂了,如此一来,许多实力弱小的国家根本不需要朝廷亲自出手,他们便会主动与朝廷接洽,自愿成为朝廷的臣属。”
“不过这么说来,这群商帮也没几次能劫掠的机会了,到时候他们还会在意三宣十慰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徐硕摇摇头,不过转念一想,又继续道:
“不过朝廷既然敢放任他们这么做,想来是知道有更有价值的方向摆在前头。”
“如果我估计的不错,那应该就是东洲、北洲或者昆仑洲。”
“但凡这些地方有利可图,我不相信这群商贾会不心动。”
徐硕说完了一切,他与赵轨也走入了遵义城门,向着衙门走着回去。
整洁的石砖路两侧兴建了排水渠,偶尔街道路上还有等待被拖走的垃圾车。
街道上,各类店铺层出不穷,许多说着四川官话的商贾也在费力的和当地的土民交流买卖。
整个遵义城比较去年的这个时候,可以说繁华了不止一个程度,就连酒楼里的菜价都比之前下降了四成,酒楼中的食客也多了起来。
尽管二人是知府和知府同知,但遵义城内的普通百姓鲜少知道他们的身份,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吏员。
“这繁华背后是以工放钱的结果,要是我们把这政策停下了,钱不流动了,那这繁华便会坍塌。”
徐硕很清楚遵义府的问题,那就是没有什么特产可以撑起当下的市场。
当下的市场,无非就是衙门搞工程发钱才扶持起来的。
如果没了朝廷的拨款,遵义衙门没有了活钱,没办法继续政策,那这市场便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这里的资源比较少,能利用的也比较少,因此徐硕才会准备在考核结束后,立马转战前往广西或云南。
在他看来,如果没有什么变故,那遵义府的经济来源只有继续开荒这一条路。
不过一旦失去了政策扶持,遵义府的开荒速度也会立马慢下来。
一旦开荒速度慢下来,那徐硕所想要的“三联甲等”就难以实现了。
即便有着吉林城的背景,他这辈子到头也顶多就是个三司官员罢了,无法进入他所求的京城,担任在京官员。
只有一直跟着政策走,利用朝廷的政策来展示自己的才能,自己才会有不断向上爬的机会。
至于遵义府的百姓,徐硕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个官员没那么腐败了。
一州一府不是他所求,他想要的只有那六部尚书的职位。
只有坐在那些职位上,他才能更好的发展自己,让自己青史留名。
想到这里,徐硕与赵轨也走到了府衙门前。
在他们刚刚走入府衙的同时,一名官员便拿着一份加急的情报,喜笑颜开的朝他们走了过来,并隔着老远作揖道:
“徐知府,赵同知,南边传来捷报,黔南土司被平定,黔国公和曹国公、镇远侯、建昌侯已经率军班师了。”
“那确实是好消息!”徐硕脸上洋溢笑容,接过信翻看的瞬间,心里也有些不淡定了。
“得加快速度了,希望朝廷动作不要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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