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的夫主

  冯蕴去了信,果然没有等来裴獗的回音。

  阿楼有点为主子愤愤不平。

  他差人去打探过,是覃大金带兵运的粮,就在冯敬廷焚毁的府库下方,隔着层层石板有一个更大的隐藏粮仓,不知道淳于焰是怎么做到的,给过前任太守多少油水,才能把府库下方变成自己的私家库房。

  二十万石粮,那是天大的功劳……

  女郎还以将军名义派粥,帮将军挣回名声。

  在阿楼看来,将军应当给女郎重赏……

  怎可当作无事发生呢?

  而冯蕴若无其事,也不生气,照常捯饬冯家的铺子,督促邢丙训练梅令部曲,以及以大将军的名义派粥——

  阿楼不知道花月涧的事,时不时要埋怨几句。

  冯蕴只是笑话他,不要看眼前得失,要看长远。

  阿楼看不长远,但他愿意听女郎的话。

  做大管事不很容易,阿楼识字不多,以前也不怎么会算账,于是什么都得从头来学。

  好在,女郎特地聘来个管事先生,从做账到管家,桩桩件件地教他。

  以前阿楼从未想过,管个家而已,居然有这么多学问,更是没有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了,还要从头学识字,学算学……

  不仅他要学,府里其他人也被拉来听。

  而且女郎不藏私,使了先生好处,不论是部曲家里的孩子,还是仆妇杂役家里的孩子,不分男女,一律可以免束脩听先生授课……

  这天大的好事,以前谁敢想?

  识字那是世家贵族的特权,贫民子弟竟然也可以学识字,学算学?

  阿楼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私下里问过女郎,请来的先生什么都懂,女郎为何不请先生管家,却花时间打磨他这个二愣子?

  女郎只笑:因为你是阿楼,其他人不是。

  女郎的想法,阿楼是理不清的。但他猜测,可能是那天出城乞降,府里其他人都不愿为女郎驾车,他很害怕,还是站了出来。

  但女郎不知道,他是被人推出去的……

  这是阿楼天大的秘密,不敢说给任何人听,只暗地里拼命去学,做好管家,为女郎分忧。

  这些日子,府里的变化很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谁敢想?柔柔弱弱的一个女郎,当真把这么大的摊子给管起来了,规矩也都立起来了,井井有条。

  女郎定下的规矩,与别家都不太一样。

  吃饭、睡觉、工食,乃至府里的和個人的卫生,都有严格要求,且赏罚分明,不论私情,只按规章办事。

  女郎很温和,没有架子,但谁坏了规矩,真要饿饭。

  一来二去,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梅林部曲就不说了,那是女郎的私兵,个个忠诚于女郎,都舍得为女郎豁出命去。仆女仆妇和府中杂役,腿脚也勤快,都争着表现,想得女郎的奖赏,哪怕女郎口头说一句好,都能让他们快活好久……

  也是的。

  这样的世道,常有人饿死,可他们关起门来吃的都是什么?

  不仅粟米麦饭管饱,还吃了两次大肉,大馒头,肉汁汤,油盐都是有的,想想都流口水……

  因此,女郎说的话,阿楼都听。

  没想到,他很快就见识到了女郎说的“远见”是什么。

  初十这天晌午,好消息来了。

  “大将军派佐官来安渡郡宣事,百姓一律到府门外听宣。”

  沉寂多日的安渡城,就这样热闹起来。

  安渡城近来无序,百姓也盼着石头落地,当即成群结队地过来。

  来的佐官叫贺洽,出自晋朝八大世家之一的广平贺氏。他原是裴獗身边的功曹参军,蓄着一撮小胡子,约莫四十来岁,看上去温和又精悍。

  贺洽的车马停在府门,人站在门前槐树下的石台上。

  武将掌庶务,比文臣利落。

  贺洽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大着嗓门就吆喝。

  “本官姓贺,暂代太守事,掌安渡郡政务,庇护治下百姓。”

  将军府派粥几天,百姓对北雍军没有先前那么怕,但也并不拥戴,在他们看来,北雍军毁了他们安宁的生活,骨子里是有怨恨的。

  贺洽笑眯眯的,对着一张张冷漠的脸。

  “明日会有施政文书下来,今日先给大家透点风声。”

  “其一、凡身处安渡的郡民,无论户籍何处,均可申请立户。”

  百姓鸦雀无声,却又腹诽不止。

  饭都吃不起了,户籍是齐还是晋,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皇帝三天两头换人坐,吃不吃得饱饭才是正经。

  贺洽又道:“其二、十日内恢复营生的商户,免税五年。”

  以前齐太守执政,课税并不轻松。

  可战打成这样,如何恢复营生?恢复营生又能安稳几日?

  人群里议论纷纷。

  贺洽捋着小胡子眯眼而笑。

  “其三,诸位都要听好了——”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贺洽满意地清了清嗓子,“大将军体恤民情,已上呈陛下,将安渡郡内无主土地分给无田、少田的民户。以户员均量,使土不旷怠,民有地耕。男丁十五岁以上者,一人受田二十亩,妇人十亩。妇人当户主的女户,课税减半。”

  贺功曹在说什么?

  分田,均分?

  人群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诸位,诸位!即日起,请抓紧到将军府立户。这次均分的露田、桑田,无主之地,先来者先选。”

  “但有一条,有主的土地,主人在藉的,暂不作变动。具体的政令,明日会张贴在各县、镇、街、村的布告牌上……”

  “识字的民众,请代为宣讲,不识字的,多多询问!”

  贺洽在石台上叉着腰,说了约莫有两刻钟。

  百姓越聚越多,将街道都堵塞了。

  响午,将军府里照常抬了粥桶出来,这时人群没有完全散去,不时有人来领粥,顺便打听情况。

  影壁前、石鼓边、树台下,围着好几个圈子,人山人海。

  冯蕴没有去凑热闹,大半天都坐在长门院看书。

  外头的消息都是阿楼说给她的。

  “大将军是个好人!真是个大好人,以前我很是误解他……”

  阿楼口沫横飞说着大将军即将颁布的战时政令,一脸崇拜。

  “无田、少田的人去找功曹立户,就可以分到田地。哪怕不是安渡郡的人,只要今后在安渡讨生活,也可在安渡郡安家落户。”

  “让耕者有其田,女郎女郎,你可听见了?大将军是救世之人呐。”

  冯蕴没什么反应。

  她没告诉阿楼这是自己的建议。

  更没有告诉阿楼,她为什么笃定裴獗会同意。

  因为均田政策,就是上辈子的裴獗颁布的政令。

  于她而言,只是用裴獗的骨头熬汤喂给裴獗喝下而已。

  带兵打仗,要紧的是粮食。裴獗抢夺万宁安渡等郡县,正是因为这一带的良田沃土,一旦收入囊中,就是晋国的大粮仓。

  这也是为什么万宁郡和安渡郡一丢,齐国的反应会这么大,齐帝也不得不在冯敬尧带着文武大臣三番五次地催请后,起用他一直忌惮的竟陵王萧呈……

  裴獗不是只会嗜杀的蛮夫,他懂得安渡郡的重要性,也明白“民穷不可久刮”的道理,该养民生的时候,他是懂得治理的。

  所以,裴獗才是第一个主张均地于民的人。

  但前世这个政令下达,遇到了不少现实的问题。

  于是,冯蕴巧妙地“借用”裴獗的观点,再补充施政的困难,以及解决的办法,再纠正一些在后来才发现的错误,就写出了几个万言书……

  她心知,一定会说到裴獗的心坎里。

  但她不知道,当裴獗发现有人如此契合他的所思所想时,是会惊喜,还是会感到惊恐……

  冯蕴问阿楼:“贺功曹现在何处?”

  阿楼道:“在政事堂。”

  大将军府的前身是郡太守府,有办政务的正堂,有胥吏房。除去冯蕴住的后宅外,东西两侧都有属吏的住处。

  贺洽来了,安渡很快会恢复秩序,很多事情不需要冯蕴再操心。可冯蕴没有做成属吏,心里就像堵了个筛子,高兴不起来。

  幸好,裴獗的政令里有一条。

  “有主的土地暂不变更。”

  那就是说,冯家以前在安渡郡置办的田地庄子,仍是她的。

  许州冯氏是个大族,与别的世家大户一样占山封水,田地多不胜数。

  其中,幺房的冯敬廷最不争气,但在安渡郡的田产也有上百顷之多。冯家有熟地、水田、桑地,还有一大片荒山和五个果园。

  以前的田庄上,家奴、佃客和部曲都有数百人,但战事一起人就散了,只留下个空架子……

  冯蕴盘算着,隐隐有点兴奋。

  按新政,她可以申请立一个女户,从此税赋减半,彻底脱离许州冯氏,自己做自己的家主。

  次日大早,冯蕴领着阿楼和两个仆女,兴冲冲去了政事堂。

  贺洽正跟几个属吏在说话,看到冯蕴过来,立马上前揖礼,很是客气有礼。

  然后,又当场给了冯蕴一个晴天霹雳。

  “女郎不能立户。”

  冯蕴看着他桌案上墨迹未干的文书,轻轻一笑。

  “贺功曹这是何意?旁人可以,我不可以?大将军的新政,到我这里就变卦了?”

  “非也,非也。”

  贺洽捋着小胡子摇头,慢条斯理地笑。

  “有主土地是女郎的私产,我即刻就可以为女郎新办地契。但是,女郎不可以单独立户。”

  冯蕴看他没有刻意刁难的意思,有些糊涂了。

  “功曹的话,我不太懂……”

  贺洽拱手道:“女郎是大将军的姬妾,户随夫主,怎可再立一个女户?”

  冯蕴:……

  贺功曹让雷劈中了吗?

  裴獗怎么就成她的夫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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