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庆历九年十一月下旬,北方窸窸窣窣下起了大雪。
鹅毛般的雪花纷飞,让大地苍茫一片。
此刻汴梁政制院内,屋子里温暖如春,除了铁炉桌以外,还有暖气管。
这是八月新安装的暖气,外面有锅炉持续烧水。
热水通过钢管流入屋内,然后又通过暖气片散热,令屋子里的温度保持在二十来度。
这让原本身体不好的诸多宰相即便是在冬天也能办公。
不过最近张士逊和李迪的身子骨却是不太好,他们都七八十岁的人,历史上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年病逝。
似乎是到了暮年,即便他们不像历史上那样因为被贬官而四处折腾,然后很快病死,但也已经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
可以预见的是,后年政制院换届,大抵他们也不可能再像宋绶、蔡齐那样被皇帝允许超出任期。
“咳咳咳咳咳”
屋子里非常安静,偶尔只有几声咳嗽,到了冬天这群老人咳嗽几声是常有的事情。
今日办公的只有晏殊、蔡齐、贾昌朝、宋绶、蒋堂、郑戬和杜衍七人。
赵骏出京巡视地方,范仲淹去兵部和枢密院了,两个部门最近又要往西北运物资,他需要去协调筹备一下。
李迪和张士逊最近身体不太好,到冬天赵祯特意允许他们如果身体不适可以不用来上班。
他们两个人年龄最大,即便屋内很暖和,可出门如果遇到寒风袭来,说不好就有可能引发风寒,这一下可能就能要了一个老人的命。
至于夏竦则去了财政部,到了年底财政部和统计部是最忙的时候,统计部要算今年全国各地的数据,财政部则要算今年的财政收入以及财政支出。
这些财政数据能够直观地展现出今年一年大宋对各个方向的投入建设,比如基础建设、教育发展、科研投入、军费花销等等。
它能让朝廷知道每年花了多少钱在这些上面,再结合其余部门的数据,来探讨明年是否增加或者减少预算。
简单来说就是钱花了多少,花在哪里,花出去后有什么效果。
这也是后世新时代国家的发展策略,因而每年年末财政部都异常繁忙,夏竦经常要去那里盯着清算账本。
“晏相。”
杜衍咳嗽了一声,把一口浓痰吐到旁边的痰盂里,随后把手中的公文扬了扬道:“这是安南驻军指挥使发来的公文,黎朝快抵挡不住了。”
晏殊停下手中批阅奏折的毛笔,抬起头皱眉道:“这個黎朝怎么这么没用,之前不是卖了很多武器装备给他们吗?”
“黎朝末帝黎龙铤残忍弑杀,在国内民心不附,李氏取代黎氏之后,历经两代,施以宽仁之政,颇得众心。即便地方偶有叛乱,也是先亲征击破,再赦免其首,并抚谕其民。”
杜衍说道:“因而黎朝又立国之后,安南百姓和地方首领都不服从,以为李氏复仇为名,纷纷聚众叛乱,黎氏如今掌控区域,也只有升龙及江南而已。”
升龙就是后世越南河内,江南就是后世越南太平省、海防市一带,差不多就是红河三角洲区域。
还有一点杜衍其实没有说。
那就是黎朝之所以还能控制升龙和江南,是因为大宋在那里有驻军,不然以黎朝那么不得人心,恐怕早就已经被越南人推翻了。
“照这么说,我们灭了李朝还有错咯?”
晏殊嗤笑道:“这李朝可谓是仁义之朝,显得我们大宋好像是不该消灭了他们一样。”
杜衍正色道:“纵使他对内仁义,可对外却主动袭扰大国是不争的事实。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李朝覆灭,咎由自取!”
另外一旁宋绶也道:“李氏当年在位时地方亦有叛乱,依我之见这些人想来为李氏复仇是假,趁机自立为王才是真。”
“嗯。”
晏殊点点头道:“言之有理,叛军现在打到哪里了?”
“除升龙及江南外,到处都有叛乱首领,怕是得有数十股,之前他们打到过如月江北兴化,被我们卖给黎朝的几座大炮给轰散,但这一次怕是来势汹汹。”
“具体什么情况?”
“自此上次他们被打败之后,就联合在了一起。”
杜衍说道:“叛军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几座土炮,兵马十余万,已经攻破兴华,直奔北宁,过了北宁就是升龙城了。”
“嗯?”
晏殊眉头皱得更紧:“快打到升龙城了吗?这些安南人哪来的本事弄到土炮?”
杜衍挠挠头道:“我估摸着是我们的人卖出去的,咱们的钢炮都是有数的,军队肯定不敢卖。但我们之前不是卖了他们很多武器铠甲之类的冷兵器吗?这火炮的原理不难,军队里融一些铁器,自己造个炮管,卖点火药给那些安南人,类似于威远炮这样的小炮,应该还是能造得出。只是射程短了点,威力差了点,但对付黎朝大抵是够了。”
“.”
晏殊无奈了,扶额道:“这帮家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们在安南只驻军了三千人,大部分都在海边,升龙城有五百人,不过从琼州调集一军过去平叛还是很轻松。”
杜衍说道:“要不让琼州的昌化军去一趟吧。”
“要我说,那些叛军再怎么样折腾难道还敢攻击我大宋的军队吗?安南谁做主无所谓,只要听从我大宋的命令就行,何必这么麻烦?”
贾昌朝随口说了一句。
晏殊摇摇头道:“那可不行,一个听话,却国内统一安稳的国家。与一个听话,国内却异常动荡不平的国家相比,还是后者更好。何况如果安南安稳了,武器装备卖给谁去?”
“我不太明白,安南资源贫瘠,虽然产煤,其余金银铜却极少,我们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在那里驻军呢?光每年为安南驻军补给,就是个严重花销。”
郑戬不解地说道。
晏殊迟疑了一下,说道:“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想过,也没问过汉龙。不过汉龙既然这么做肯定有用意,何况那边不是适合种植橡胶和金鸡纳树吗?种植粮食也很不错,一年能有三熟,这些年黎朝用以缴纳给我们的多是粮食和煤矿,即便我大宋不缺,却也都是重要资源。”
越南确实是个资源贫瘠的国家,除了铝矿比较丰富以外,其余普通矿产极为贫瘠,也只有红河三角洲适宜农耕。
且地处热带,气候炎热,蚊虫带来的疾病非常多,根本不适合人居住。
否则的话从五代十国越南脱离中原王朝序列,如果不是这些缺点的话,中原王朝早就已经打回来。
因此这些年朝廷也有一些声音,认为不管是控制还是占领安南,都得不偿失,还要每年花不少军费供养当地守军,不如撤兵离开放弃。
即便政制院宰相们也对赵骏的决定颇有微词,觉得这纯粹浪费财政。
唯有赵骏知道,越南的问题在于,一是这片地方古代本就属于中原王朝,从秦汉时期就已经占领,自古以来就是汉土。
这种情况直到五代十国,公元939年,才有一些安南人趁着中原混乱,无暇顾忌西南的时候脱离中原王朝,独立出一个小王国吴朝。
但吴朝并非越南的大一统王朝,而是有诸多内乱,称为十二使君之乱。等到公元968年,才有丁朝结束内乱,完成越南大一统。
所以本质上来说,这个时候的越南也不过是从中原独立出去的一块领土而已。
真要说起来,它是中华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二是越南虽然资源贫瘠,却适合种植各种热带水果以及稻米、花生、大豆、甘蔗、苎麻、棉花、茶叶、橡胶等等,有很大的经济价值。
而且它虽然缺少金银铜等矿产,可煤矿和铝矿储存却极大,位居世界前列,还有稀土储量也是仅次于我国,排名世界第二。
因此即便现在还无法利用起来,可大宋作为工业先驱者,如果以长远目光来看的话,以后未必没有用武之地。
三则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国西南长期发展停滞,山多林密,粮食产量匮乏。红河三角洲如果好好耕作,供养整个西南不是问题。
并且把越南北部的红河三角洲区域与我国广西、云南、贵州连接在一起,这样西南就拥有一个非常不错的北部湾出海口,能极大影响整个西南地区的经济贸易。
所以综合种种,赵骏认为现在攻占越南,实质占领这片土地肯定是血亏。
但从长远的目光考虑,扶持政权傀儡,每年花点军费间接控制,却是一笔不错的买卖,现在可能不会受益,可几十年上百年后,就是个聚宝盆。
就好像俄罗斯把阿拉斯加卖给美国一样,当时的美国人觉得花720万美元买那么大块不毛之地简直是亏麻了。
可当阿拉斯加发现金矿和石油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
“那行,既然晏相坚持的话,就让昌化军去一趟,不过我们可没有帮黎朝的义务,最多就是帮他们击退叛军,免得花那么多军费。”
贾昌朝说道。
“嗯,就昌化军吧,待会劄子留下,大家一起签个字,普通的事情我们自己处理,但这毕竟涉及调动军队。”
“对了晏相,这边还有件事。”
“什么事?”
“广南东路的靖海军前年不是让知院派去麻逸岛了吗?”
“怎么了?”
“他们在那边发现当地确实物产颇丰,因而想建个港口,在当地安插一个军港,这样也好时时刻刻往返于麻逸和广州。”
“朝廷让他们去探路,记录当地人文地理情况,他们却想建造军港,我看事情不简单。”
晏殊不愧是聪明人,摸了摸下颌胡须,眼睛闪过一道光芒道:“怕是靖海军想在那往来运送货物经商,中饱私囊。”
众人互相对视,觉得有些道理,靖海军的行为太反常了,要建造港口必须要朝廷先派人去建立据点,然后再由朝廷组织广南东路转运司建造。
他们靖海军为什么要越过广南东路申请单独建立军港,那边有什么势力值得大宋军队,并且还是精锐海军出动?
没道理的。
蒋堂说道:“军队不许经商,是知院定下的死规矩!”
“那就打回,让广南东路转运司看看情况。”
“嗯。”
“这里也有件事挺棘手的,咱们驻扎在高丽的士兵在那边似乎肆意妄为,高丽已经遣国书过来。”
“发生了什么?”
“欺辱女子.”
“这”
晏殊就觉得头疼。
宋军的组成可不是后世那支子弟兵。
而是充斥大量罪犯、造反人员、黑社会份子。
这些人不仅觉悟低,而且犯罪率高,要不宋朝有句俗语叫“好男不当兵,好铁不做钉”呢?
国内的宋军现在纪律还算好,国外驻扎军队就不好说了。
想来在安南和日本那边肯定也有这样的情况,只是高丽没被大宋打过,且甘愿做大宋的狗,自认为可以和大宋高层说得上话,这才敢上国书说明情况。
不然换了日本和安南那边,大抵早就被地方驻军掩盖了下去,根本没机会呈到政制院来。
“最近麻烦事确实挺多的,还有江西路发现一个铜矿,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可恰好处于吉州和虔州的交界处复筒山一带。”
蔡齐说道:“按理来说,一州一半就行,但公文里说,吉州那边易开采,不少都是露天矿,很容易把山腹挖空将虔州的矿也挖走。而虔州那边不易开采,不过却发现了伴生金矿,从山里河中流出。虔州担心吉州把他们的矿挖了,吉州则说反正虔州方向挖不了,还不如让他们开设冶炼厂。”
说着他又道:“若是以前还好,朝廷统一安排,设立铜铁监自行冶炼。但现在朝廷新政,鼓励地方州、路设立州营、路营国企,地方上发现的矿产可以由地方自主经营,以发展地方经济,现在这个政绩摆在那里,两边谁也不相让。我们又缺乏相关工业经验,怎么分配,如何分配,也确实难以做出决断。”
“唔”
晏殊在赵骏走后,俨然已经取代吕夷简成为政制院做决定的人。
但问题一个比一个麻烦。
有涉及国外内战的,有涉及海外探索的,有涉及它国驻军的,还有涉及工业发展。
这些问题可以说是个个棘手。
倒不是说宰相们无用,而是他们更擅长解决国内问题,海外和工业问题很多东西都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完全没有这方面经验。
“汉龙现在到哪了?”
晏殊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他环顾四周道:“前几日是不是说已经到江浙了?”
“嗯,汉龙三月出发,六月在燕云处理了当地世家的问题,然后从河东路南下,陆续视察了河北、河南、山东、淮南等地。”
宋绶说道:“算算日子,现在差不多应该快到江浙。”
说着他又笑道:“汉龙还说今年过年想再去湖南老家看看,但在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听说杀了不少人,眼下都十一月下旬,再过一个半月就要过年,估计最多到江南西路,想在年前到湖南怕是去不成了。”
“那不赶巧了吗?”
晏殊笑道:“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南方,发急文给汉龙吧。他知道怎么处理。”
“又把事情推给他吗?”
“那能怎么办?这里面涉及到国外的情况,属于我们的知识盲区啊,毕竟咱们大宋什么时候处理过国外的事务?”
“这倒也是。”
一旁蔡齐摇摇头道:“汉龙虽然不在汴梁,可汴梁却离不开他啊,什么时候早点回来哦,我们也能清闲点。”
“好了,赶紧趁着进奏院还没下值,立即去办吧,五百里加急,省得又拖到明天。”
“嗯。”
众人点点头,只能这么办了。
而此刻远在江浙,刚刚进入江浙就在调查一起国营盐场贪腐案的赵骏,却是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正是十一月下旬,江浙虽未下雪,但却暴雨连绵,天空仿佛都是阴沉沉一片。
他站在盐场上,目光冰冷地盯着那些已经被绑缚刑场的贪腐人员,这里面有管盐业的官员,有负责经营的国营老总,还有与他们勾结的相关人士。
上次他在江浙处理盐业贪腐的问题,已经是庆历元年的事情了,当时还是负责盐业经营的柳永向他举报的问题。
仅仅九年过去,蛀虫再次丛生。
“大宋没我要散啊。”
赵骏看着远处刑场,轻轻拍案道:“杀!”
顷刻间,大量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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