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由显然无法解答兀颜术的疑问。
他并非小瞧陆沉的手腕和能力,对方过往几年的战绩是明摆着的事实,只是他觉得人力总有穷尽之时,陆沉又不是可以上天入地的神仙,总不会每次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在他看来,现在的局势已经非常明朗,南齐靖州军处于绝对的劣势,而陆沉想要故技重施威胁河洛,进而逼迫景军西线主力回援,以此来解救靖州的危机。只不过陆沉显然没有想到,在庆聿恭和兀颜术的连续侧重之下,尧山关防线固若金汤,他这个谋划只能无奈落空。
如此一来,景军主力便可放心大胆地进攻靖州。
贵由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或许陆沉这一次亦无计可施。”
兀颜术沉吟不语,定定地看着沙盘。
随着新平城被景军夺回,如今西线战场的局势已经回到齐军发兵之初,只有前方的太康城还在齐军掌握之中。
其实兀颜术现在能够选择的战略空间很大,可以继续围攻太康,也可分兵多路进攻靖州各地。
片刻之后,他缓缓说道:“当初我让你逐步弃守太康等地,为的就是在反攻时用太康作为诱饵,吸引齐军各路援兵前来,然后在野外与他们决战。起初刘守光坚守新平和太康两城,我以为陆沉会声东击西,表面上强攻尧山关,实则调兵遣将驰援太康。我已经做好了在此地围困他的准备,一如他当初在雍丘城外给常山郡王设置的陷阱。”
贵由大为敬服,又叹道:“只可惜陆沉没有上钩。”
兀颜术走到案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徐徐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陛下交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打穿南齐靖州防线。既然陆沉想要硬啃尧山关,那就随他去罢。”
话虽如此,他仍然无法彻底放心,转头看向肃立在门边的亲信问道:“南齐藤县和盘龙关这两处可有动静?”
其实他清早起来就问了一遍,亲信不敢大意,认真地回道:“禀大人,目前暂无敌军异动的情报传来。”
兀颜术微微点头。
在目前的态势下,定州军如果想驰援靖州,最快的路线就是从藤县南边或者盘龙关西北面横穿而来,这也是兀颜术一直在小心提防的关键区域。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定州军可以南下淮州,再横穿双峰山脉之间的古道,问题在于这条路实在太过遥远,而且并不能做到悄无声息,陆沉不至于会用如此蠢笨的法子。
“召集各军主将前来。”
兀颜术冲亲信下达命令,约莫一刻钟左右,十余员景军大将来到中军帅帐。
“诸位,陛下命我等在两个月之内攻破南齐靖州防线。如今我军已经夺回新平,太康则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相信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你们已经心里有数。”
兀颜术端坐帅位,语调不疾不徐。
众将纷纷附和。
太康城原本就是景军西南防线中的重镇,如今则变成齐军决心死守的堡垒,城内不光囤积着无数粮草和大量精兵,城外东南和西南都有辅城作为支撑。
纵然景军如今士气高昂,想要攻破这座坚城也会非常困难。
兀颜术又简略述说一番东线尧山关的情况,众人立刻明白了现今的局势。
他和陆沉分别在两线同时发力,就看谁能先攻破对方的弱点。
如果陆沉可以越过尧山关直取河洛,那么兀颜术必须要撤兵回援,一旦再次丢掉河洛,西线的景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而兀颜术若能再击败刘守光并且重创靖州军,南方便会是一片坦途,任由景军铁骑驰骋。
“俗话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相较于陆沉和南齐定州军目前面临的窘境,我军的战术可以更加灵活。”
兀颜术话锋一转,语调从容:“既然刘守光和靖州军主力决意死守太康,那么我军就绕过此城,全线进逼靖州各地!”
听到这句话,众将精神大振,无不摩拳擦掌相继请战。
兀颜术对他们的踊跃非常欣慰,随即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
一道道军令从帅帐内发出,西线战场转瞬间风起云涌。
从五月底开始,兀颜术继续领兵在太康城下与刘守光对峙,而他麾下的剽悍虎将们则带着精锐景军向南进发。
一时间,旌旗漫卷,战火如荼。
太康城里,遍地肃杀之气。
“大都督,严武城失陷!”
节堂之内,一名校尉神情慌乱地大步而入,甚至来不及行礼便高声通禀。
这已经是他六天之内通传的第三份败报。
自从考城之战过后,靖州军将士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好消息,先是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新平城被景军夺回,然后对方没有持续强攻太康,反而开始挥军杀向靖州西段防线。
气氛无比凝重。
靖州大都督刘守光站在地图之旁,在严武城的位置做了一个标记。
骁勇大营行军总管元行钦见状便说道:“大都督,景军的战略意图很清晰,他们知道强攻太康城会磕掉满嘴牙,所以将目标转成我军在西边的防线。”
“是啊。”
刘守光神情凝重,缓缓道:“短短数日之内连丢三城,景军的反扑果然凶狠。”
虽然元行钦名义上还挂着副帅一职,但是在韩忠杰卧床养伤的当下,他在军中说话的分量已经越来越弱。
原因很简单,考城之败损失的不光有靖州军主力精锐,还有一半是京营将士,而这次韩忠杰和他拢共只带来四万京军,现在他麾下还能动用的兵马仅有万余。
纵如此,元行钦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道:“大都督,我军应对的策略是否要调整?”
刘守光依旧望着地图,沉声道:“元总管,山阳郡公的命令很明确,我们既然已经丢了新平城,那么就要坚守太康。”
元行钦一窒。
这是堂内响起一个略显尖锐的嗓音:“咳咳,大都督容禀,咱家不通军事不敢妄言,不过要是坐视景军继续肆虐下去,这恐怕也不太妥当吧?”
听到这个声音,刘守光没有特别的反应,但是如范文定和张展等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刘守光稍稍沉默,随即看着那人说道:“苑少监,有话不妨直说。”
苑玉吉倒是知道除了元行钦之外,堂内那些武将对自己都不怎么欢迎,但他肩负着天子的嘱托,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大都督,从目前的形势来看,景军分明是要拖住您麾下的主力,然后将我军各个击破,扫清雍丘城外围我军的据点。等到那个时候,我军就算能守住太康,也同样保不住雍丘啊。”
刘守光不动声色地说道:“苑少监言之有理,不过我军又能如何应对?”
苑玉吉登时哑然。
刘守光继续说道:“现在我军兵力匮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兼顾全局,只能做出一些取舍。我认同山阳郡公的判断,在如今的劣势处境中,我军只能坚守像太康和雍丘这样的战略要冲,不能跟着景军的节奏走,这样才能等到转机的出现。”
“这……”
苑玉吉的脸色有些难看,又问道:“转机何时能够出现?”
“不知。”
刘守光干脆地摇摇头,然后直白地说道:“苑少监,烦请你回京禀报陛下,边军将士定会忠君报国,不敢有丝毫懈怠,还请陛下安心。”
苑玉吉神色微变,他这种人怎会听不出对方话里的逐客之意?
这次天子特地让他赶赴定州传旨,一方面是以此显示对陆沉的重视,以免对方心怀怨望出工不出力,另一方面则是要让他当面转告刘守光一些嘱咐。
天子最担心的就是陆沉利用此战的机会将边军大权悉数掌握,所以才让苑玉吉提醒刘守光,只要他这个靖州大都督站得稳,想来边军格局不会出现太大的变故。
但是让苑玉吉没有想到的是,刘守光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他这个宫中内监留在身边。
囿于当前局势,苑玉吉不敢得罪刘守光,只能赔笑道:“好,咱家一定如实转达,希望大都督可以早传捷报。”
此人退下之后,节堂内的气氛好像轻松了许多。
刘守光又看向元行钦说道:“元总管,请你即刻出城,率麾下兵马前往雍丘西北面的固始城驻防。”
元行钦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在其他武将目光炯炯的注视下,心中虽有些不太情愿,也只能垂首道:“末将领命!”
范文定等人尽皆暗暗出了一口恶气。
刘守光却依旧像往常一般神情肃然。
军议随即结束。
刘守光回到自己的住处,看着肃立身前的年轻人,缓缓道:“你回去转告陆公爷,我已经知晓他的计划,并且会一丝不苟地执行。”
年轻人十分沉稳地说道:“是,大都督。”
刘守光稍作迟疑,斟酌道:“请你告诉陆公爷,靖州可以千疮百孔,但是绝对不能门户大开。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信旁人,唯陆公爷马首是瞻,只盼他能力挽狂澜,不让江北百姓生灵涂炭。”
“大都督请放心。”
年轻人微微一笑,终于还是显露出几分锐气:“我家公爷说了,此战敌军必败!”
“那就好。”
刘守光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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