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面

  “虽然康斯坦丁·瓦尔多性格不佳,”莫尔斯确保自己的话能被走在前方的禁军统领听见,“但泰拉皇宫的变化确实十足地超出想象,为了不在殿堂与殿堂的高墙之间陷入永恒的迷路和异常的徘徊,我们的确需要一个领路的人——”

  “是的,佩图拉博,我知道你现在的机械脑子里有皇宫地图,但我只是想合理地把开头那句话说给瓦尔多听。”

  佩图拉博闭上嘴。

  他胸口发亮的绿光微微闪烁,主动变得暗淡,就好像即使是无意识的无机质之物,也会在帝皇遍布于皇宫金宇楼阁的辉煌光明中退避三舍。

  “你是对的,莫尔斯,他甚至不曾与我介绍过他自己。”

  康拉德·科兹极少以这般直白的形式,直截了当地表明他对某件事的看法,或者说,赞许。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禁军统领做出些许不同的反馈,而非表现得如同一台精密的金色器械。

  实际上,假如将机械佩图拉博和康斯坦丁·瓦尔多放在一处,或许前者还要尤其与人类相近一些。

  瓦尔多手捧金盔,对后方传来的念叨充耳不闻。他要么是认为加入闲谈毫无必要,要么是单纯对这次差事心中小有意见。

  或者他当真是一台帝皇亲手打造的完美机器?

  不,基因原体的诞生已经说明,至少在创造纯粹的工具这一方面,帝皇并不那么成功。

  “我想他不曾改变,康拉德。”莫尔斯评价道,将语气中暗含的耍弄转化为客观的冷淡。

  “从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存在开始——那是何时?三十年前,我们在阿斯塔特塔之外,遥望白色大理石的高塔,并肩讨论帝皇是如何缔造了万夫之团,用以保护他脆弱不堪又过于庞大的梦想。”

  他对着禁军之首说:“所以你还是那个康斯坦丁·瓦尔多。不论是外貌,还是性格。”

  “何意?”瓦尔多终于开口。“缘何提及此事?”

  “一些感叹而已,帝皇的坚盾。”莫尔斯回答,抬起右手,用手指与手指间的空隙,去衡量皇宫中两座金色尖塔的间隔距离。

  “皇宫也是一样。更加丰富、更加辉煌,尖塔与尖塔之间的平均间距缩小,旧有廊柱被替换成绘满更多浮雕的皇室立柱……但它并没有真正改变,只需看一眼大殿的金顶,就知道这仍是全人类的太阳的起居之所。”

  “其实那是多恩修……”

  “别急,我正要问你怎么把修缮皇宫的差事拱手让人。”莫尔斯说,“而你,宰相,你的形貌同样纹丝未变,待我好奇那么一分半秒,你是衣柜中一共有三百六十件灰袍,还是灵能帮助你保持了六千年的服装清洁?”

  “好问题,工匠。”马卡多拄着那根长杖走来,向康斯坦丁微微点头,禁军统领回以颔首,此次引路之职责已尽,却没有即刻离去,而是仍然侧立在旁,守候左右。

  看来方才的无效废话,还是某种程度上在康斯坦丁·瓦尔多心中激起了些许涟漪与波澜。

  “我亦有问题一则,莫尔斯。”马卡多悠然地说,“伱我皆知你的服饰为超物质现实的萤火聚合而成,那么这是否说明,你数万年来都不曾浣洗衣衫?”

  “这番辩论开始变得毫无意义。”

  马卡多的笑意潜藏在他皮肤的皱褶之间,“你不能这样枉顾你自己点起的口头硝烟。”他随口评论,转向康拉德,眼带探究:“他的第八个孩子,他与我提过你,一名独特的远见者。”

  康斯坦丁·瓦尔多在马卡多提及关于子嗣的词汇后转头离去,想必是终于决定继续投身于忙碌的禁军工作之中——不管他到底在忙什么。

  科兹似是想了一会儿,黑眼之中略有闪动。

  “马卡多,我与他在伊布森蛮荒世界相遇,”他低而柔地说,哥特语在他口中变得嘶哑却悦耳,像一层黑纱薄雾,起伏朦胧,“他……显得公正。”

  “是他的作风。”马卡多说,紧接着叹了一口气。

  “我还未曾说出我的名字,康拉德。”马卡多继续说,“也许这段话在你眼中显得傲慢而无用,但还请谨慎使用预言,勿要迷信于它,古往今来,误于远视,耽于先见者,绝非一手便可盘点清算之数。”

  随后,马卡多就不明所以地看着科兹突然陷入无从抑制的大笑之中,他的举动甚至让刚刚远离的康斯坦丁·瓦尔多,又从侧门的阴影中探出一穗红缨。

  “这是……”马卡多困惑地以眼神向机械佩图拉博求援。

  很显然,在这失去的二十年间,佩图拉博已在帝皇身边证明了他的可靠性,并且通过对比,在通常的普通事项上,这份可靠绝对比莫尔斯的那张嘴要更值得信赖。

  “不,无妨,宰相。”科兹倏然收住狂笑,面容瞬息转冷,“预言,预言……”

  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轻微的气音,语调中点滴嘲弄渗漏而出。“不要担忧它,宰相。除了跟随方舟慌不择路四散逃亡的那一批灵族,还有谁在意它呢?”

  马卡多点头,手掌在权杖表面握了一握:“他在大厅内等待你,康拉德。”

  “对于你们,”马卡多看向机械佩图拉博与莫尔斯的方位,“我想他来了。”

  莫尔斯回身,看见那名巨人。

  在更为超然的感官范围之内,他其实知道,在康拉德·科兹的笑声中,身后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就已经靠近了他们,并停在后方不远处。

  但他此刻才转身。

  巨人的身量似乎又有增加,又或者这是他身披厚实装甲的缘故。那身莫尔斯从未见过的厚重甲胄在阳光下显得耀眼,层层铁甲的边缘被皇宫之内的金光映照得熠熠生辉。

  数根型号绝对已经经历数轮升级的漆黑线缆数量增多,单根则更为细长,无形地与黑发相互交融,与铠甲的数据系统直接连接,又好似径直垂落在盔甲护颈之内。

  而他的脸孔,则说明即使是基因原体,也不会历经岁月而毫无更改。那张轮廓明显的脸庞上增添了一些极其细小的战斗印记,划在左颊,穿过右眉,勾在下颌。

  每一道凡人肉眼之中细碎而不可能察觉,只有同为原体或善用灵能感知者才能发觉的伤痕,都象征着一场艰苦的战役,不论是火力交锋,还是在其他如研发兵器等场合的另一种战场上。

  佩图拉博低下头,隔着一段距离,迎接了莫尔斯的目光。

  然后他蹲下。

  “好久不见。”他说。

  “哦……你好。”莫尔斯说,又莫名其妙地补上一句:“你穿着这身盔甲还能蹲下吗?”

  他很快住嘴,双眉拧了一拧,“不,就当我没说刚才那句话,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稍稍改换蹲姿,让他在这身重甲之中的下蹲变得更加顺利,也更加靠近莫尔斯所在的高度。

  “我听见了。”巨人说,“但我也可以当成没有听见,莫尔斯。”

  他似乎被自己口中最后念出的那个名字小小地噎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那双眼睛仍然是莫尔斯所熟悉的冰川浅蓝,令人回忆起奥林匹亚的那座雪山。

  “那就好。”莫尔斯绷住他的表情,“你倒是变化不小,佩图拉博。”

  “别人的评论都是没有变化,为何到我身上就不同了?”佩图拉博问。

  “感觉,一种感觉。”莫尔斯回答,“我是无法用语言描述,这……总而言之就是不太一样,我是说……算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叹出,用力拍了一下佩图拉博覆甲的手臂。

  “好久不见。我们倒也不用在帝皇他大门口聊这些,对吧?”

  佩图拉博露出一丝微笑,不夸张,也不克制,就是那样一抹平淡而真诚的笑容,停留在那儿,就在他那张少见笑意的脸上。

  “好。”佩图拉博重新站直,打量了一眼另一个自己,他们相互点头,尽管这对于同一个人而言并不比照镜子更有意义。

  又或者,这是对某种肯定与满意的双重增强表现。

  “康拉德·科兹。”佩图拉博说——着重甲的那个,以钢铁覆盖的血肉之躯,向科兹伸出一只手。“我希望你能接受并非机械的我。”

  “俏皮话。”科兹低声说道,复而放大声音,“你们是一个人,尽管你们差了二十年,这就是你想向我和莫尔斯证明的?不,这难道需要证明吗?”

  他短暂地握了一下佩图拉博的手掌,对旁边躲在权杖背后笑着的马卡多相当随便地摆了摆手,“带我去见他,宰相。悠久之王那真实的万丈光辉,还不至于让一只生于黑暗的阴影蝙蝠闪得双目失明。”

  他刺耳地笑了两声,“但继续留在这儿,就不一定了。”

  “他什么意思?”莫尔斯对着闭合的厅堂门扉说,“他又在讽刺谁?”

  “我不知道。”两个佩图拉博完全同步地用略带差别的声音说,机械之声对人声的仿造毫无瑕疵,反而是完整的佩图拉博声音里稍稍有些低沉的噪音。

  “不,你们……挑一个躯壳说话就好。”莫尔斯刻意露出一个不适应的表情。

  “谁的?”两个佩图拉博说。

  “哦,你自己协调去吧!”莫尔斯摇头,“我为什么要管这个?”

  他举起右手,手腕上悬挂的金色符文细索颤动着从空气中显形,每一个符文都如有灵性,富有节律地闪动着。

  “我不想再牵着这东西了,泰拉皇宫的灵能环境让它很有些苏醒的迹象。你父亲要把它放在哪个金库格子里?”

  “空心山脉的边缘。”机械佩图拉博说,“与那条通路的人工入口相对较远。那里的空间环境极其不稳定,其中可能出现任何意外。”

  “任何意外?”

  莫尔斯摇头,熟练地飘起,跟上佩图拉博们的步伐,也终止了两人刻意放慢脚步的等待。

  “说真的,我今日才反应过来,真亏帝皇敢于将那个重要入口直接设置在王座世界。他就不能在月球慢慢研究,出事大不了把月亮炸了再做一个。”

  他甩了甩手,将咒言锁链重新甩回不可见的以太界域之内,捆住图丘查引擎,令这件危险与重要性并存的事物,以物质世界不可理解的形式前进。

  “事已至此。”机械佩图拉博说,“研究已经开始,投入的资源不可收回。或许将通路设立于此,也有便于调控与管理之意。”

  “好吧,换一个人说话吧,你们俩……你,佩图拉博。”莫尔斯说,“就不能让我多听两句我比较陌生的那个声音?”

  “好。”穿甲的佩图拉博点头,“对了,那对半成品……”

  “帮你保存着呢。你什么时候把它弄完然后送给科兹?有名字吗?”

  “经帝皇赐福的材料,虽在品质上更升一阶,材料性质却的确又有变化。再借用伏尔甘的锻炉,我只能造出一双浪费材料的次品,我需将其带入我的锻炉之内,重新测定特性,并使用我本人的工具进行打造。”

  佩图拉博回答道,每一个字都说得如此自然,就像他不愿意浪费哪怕一分钟,在令人恼火的重逢时特有的尴尬与纠结之中。

  “而名字,某种意义上,我开始相信康拉德·科兹是一名取名的大师。所以,就交给他自己吧。”

  “夜鬼,血侯,赎罪债,洗罪……”莫尔斯朗朗念道,“如此多的生造词,可能只有十来岁的小孩才会如此起名。”

  “如果他早早看过许多预言,那么他的大脑之中创造出这些单词时,确实是十余岁。”佩图拉博说。

  “你出了什么问题?不要像罗格·多恩一样纠正我。”

  “这可不是像罗格·多恩,这是你在别人话语中暴露的问题里挑挑拣拣的方式。”

  莫尔斯不可思议地瞪着佩图拉博:“帝皇的黄金大椅子在上啊,我发誓你绝对变了,你和绿皮兽人混在一起太久了?吃他们的史谷戈了?”

  佩图拉博耸了耸肩。只有在活动头颈附近时,才能明显看出他头上的管线并非黑发,“如果你真的好奇,放好引擎后,我们可以聊一聊。”

  “当然要聊,难道你还想一句话不说?”莫尔斯冷声说,尽量确保他的声音和平常大差不差,“你可以走快些,我可不想一直在这里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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