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伏尔甘在夜曲星的火山边,击溃那只火蜥蜴,并在火山口摇摇欲坠时,康拉德·科兹不在场。
他当然不在场。
按照时间来算,就理论而言,他理应飘荡在诺斯特拉莫的轨道之上,在保育舱中窥探着整个世界的痛苦。
就实际而言,他那一天正穿过科摩罗底层的长刀之街,从绘有金盏花的屠宰棚屋中,为血伶人取来一份实验所需的改造内脏。
但,当这场位于伊布森世界的战斗展开,当他的指甲划过伏尔甘的手臂时,科兹看见了伏尔甘将要坠入火山熔岩的那个刹那。
岩浆翻滚,硫磺升腾,灰烬与烟雾萦绕左右。
伏尔甘无限接近于坠落,他在火山口上,与自身的重量和悬崖边缘土石的硬度相互搏斗,挣扎着抗拒坠入火山之心,不愿在熔岩中烧成焦炭。
科兹想要知道为什么预言非要把这段幻觉带给他。但比起好奇,他更加担心的是这场战斗遭受破坏。
每一次落入突兀的预言之中,无论过程有多么短暂或多么漫长,他都将陷入一刹那的失神落魄。生理性的痛苦会狠狠地抓住他,蹂躏他的血肉,撕毁他的神经,让他踉跄蹒跚。
在原体与原体的对决之中,假如有什么事能避免他因为这一眨眼的恍惚而死,那么就只有伏尔甘那无穷无尽的仁慈——他竟也有要利用伏尔甘的慈悲心肠的那一刻!
然而,那种疼痛并没有攫住他的神魂。他瞬息之间回到现实,浑身不仅没有不适,甚至有一种受到检验后的通透舒畅。
他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一边继续他的叙述,一边回想预言最后一刻的画面——
一个外乡人攀登到悬崖边,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伏尔甘的臂膀。
“我们来吧……”他嘟囔着,以惊人的力量将伏尔甘从火山口拽出,救下原体一条性命。
接着,外乡人忽然从回忆中转过头,准确地看向康拉德·科兹旁观的悬空视角,微微一笑,平凡的面容上散发着他所允许存在的灵能微光。
这不是预言。
这是传心灵能。
科兹感受到自己血管中涌起的冰冷灵能。
那种力量如针刺穿透他的体表,仔细地检验着他的每一个细胞,筛选着他的骨髓与血浆,并且似乎最终得到了足够满意的结果,在力量开始灼烧膨胀之前,便翩然离去。
科兹立刻明白了一些事情。即使结果优良,这一过程的迅速和不可抵挡,依然令他脊柱生凉。随后,他的理智消解了这份不得已的畏惧。
战斗继续,他看着伏尔甘,听见他口中的话。在火龙之主沉稳如休眠山脉的面庞上,他读到了伏尔甘已经平复的心情。
科兹知道伏尔甘将他的话记在心中,那么,其他原体也一样,甚至此地的星际战士也一样……那就让他们听吧,他不想再隐瞒任何事,也不可能说谎掩饰。
毕竟,他,在这里。
缠斗继续,他尽可能简单地叙述着他的理论,反复推断自己的话语中有无错漏。
在他的手指荡过伏尔甘的脖子时,第二轮回忆接踵而至。
依然是火山口。岩浆滚滚。浓雾蒸腾。
但此时,伏尔甘已脱离危险,和外乡人一起躺在火山边的岩石上,面朝夜曲星的高空,静养歇息。
而科兹的视角则固定在空中。
这也就意味着,外乡人正直面着他,他口中的话语也将直直地传进他的耳朵。
“看来我们没法原路返回了。”外乡人说。
伏尔甘的幻影拍了拍外乡人的肩膀,科兹无视了伏尔甘的小动作,专注听他的话语。在这其中,一定有外乡人想要暗示的奥秘。
“你救了我的性命。”伏尔甘对外乡人说,科兹撇了撇嘴。
他最清楚伏尔甘到底有多少条性命。
帝……外乡人依然看着天空,用目光抚慰着科兹的脸孔,这让他凛然战栗,心生畏缩。
“如果你没有坚持得足够长久,”外乡人告诉他,“我也没有机会救你,不是吗?”
科兹紧咬牙关,顿时起了脱离幻境的意念。
心念一起,他就回归现实,此时他的身躯仍然凌空,而他的指甲刚刚从伏尔甘的脖子上滑走。
他感受到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一股苦涩的奇异触感翻腾在他脑海之中。
他说不上自己是否为外乡人的这份认可而感到高兴,也许吧。他想。
也许再早一些时候,他会为他的认可而感动不止,可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依靠他的朋友,依靠他的兄弟,依靠他自己。是的,他已行至此地。
他该为自己感到高兴。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灵为之一振。他也有这样自满的一天了。
另外,他为何要这样隐晦地与自己对话?
他不想让人得知他身在此地吗?不,那已经太明显了,就算换洛嘉那盲目的自大狂前来此处,也一定能辨认出他的真身。
他不想公开认可他。科兹暂时得出结论。好吧,也许与异形勾结还是太过具有冲击力。
人类之主,帝国君王,这名身在种族主义洁癖巅峰的万世之王,断然不可能和异形勾勾搭搭。
战斗的风声在他耳边刮过,清凉,迅猛,扫除思绪。科兹与伏尔甘的巨锤共舞,在适宜的战斗中诉说,倾诉他的思绪。
这对他也是一重挑战。无论伏尔甘再怎样手下留情,在战斗中心分三用都太过了。
好在一直到最后,幻象都没有返回他的大脑。他顺利完成了叙述,同时即将终结这场战斗。
是时候了,他无法伤害伏尔甘,即便他相信自己已经证明,给他一双可用的闪电爪,他已夺去伏尔甘至少一条性命——虽然伏尔甘也留了一手。那么,让战斗继续拖延就不再必要。
科兹展开双臂,等待一次宣告终止的攻击。他会受到一点伤,不多,不足以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疤,却能够为他换来隐形的补偿,以及戏剧性的收尾。
这还是维克特的狡诈行径教会他的,他现在每次回想起死亡午夜在血雨中的惊慌,都一阵由衷的恼火。
凡人法斯突如其来的庇护,倒是的确在康拉德·科兹的意料之外。
当雷雨云砧击打在那层金光之上,磅礴的巨力在一圈圈金色的涟漪中削弱抹除,康拉德·科兹只觉自己的身躯也受到了击打,这不是由外而内的物理袭击,而是一种直抵心脏的感受。
祂走上前来,不再掩饰。康拉德·科兹向他俯身行礼,等待他的评断,或者说,判决。
当祂的手掌触摸到科兹的脸庞时,最后一段幻觉顺着祂的手注入他的心智,并在他的皮肤上残留了一抹凉意。
借伏尔甘的记忆,祂会说什么?
一些安慰?一些鼓励?关于祂很高兴找到一个儿子?还是一些警告?关于何谓行为的过界?
“可我会有很多问题。”伏尔甘在记忆中说,砸碎了科兹连环的提问。他为这份巧合感到一丝羞恼。
“伱会得到答案。”祂说,俏皮而无辜,眼中跃动着火焰。“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得到。你可以先自己去追寻它。”
幻象终止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而科兹情不自禁地提问。
我可以?
科兹无声地问,让声音顺着那只粗糙的手,完成一次心灵语言之间的传达。
祂端详着他的面庞,总结着科兹今日的话语。
祂的概括准确而明朗,证明祂的确听进了康拉德·科兹的每一句话,而不是就像个忙碌的家长一样,说着所有支持的话语,却连他所支持的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科兹怔然看着这张平凡的脸,不敢相信这是他能够获得的。
“我只是在这之中,看见了一种必须追寻的可能性。”他忐忑地说。
“那么,这是你的道路。”帝皇叹息。
+我允许你自己出发。+
——
康拉德·科兹似乎有些兴奋过头了。佩图拉博想。
他不明白为什么科兹被帝皇碰了碰脸之后,就堪称比他在诺斯特拉莫干掉斯科莱沃克家族的那一天,还要兴致高涨。他从来不知道一口一个伪帝的康拉德,心里竟然对帝皇这么在乎。
好吧,佩图拉博承认,他有些想笑。
“他听得懂灵族语,维克特,”科兹警告道,“你最好多一些尊敬。”
凡人法斯笑眯眯地冲着灵族的屏障结界已经打开后,正在监督蛮荒灵族就地放下武器的维克特打了个招呼。
黑甲灵族不知道从凡人法斯眼中看见了什么,整个灵族浑身一颤,然后不情不愿又足够识时务地简单鞠了一躬。
那名红发的女性世界歌者则不安地跟随在科兹身旁,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显得疏远。
“我……说服了他们。”夏娜多尔艰难地承认,她感到自己正在成为其种族的叛徒。
“很好。”科兹满足地点头,甚至拍了拍和他身高差距颇大的灵族的头顶。“之后,我会拟定一份简单的条约。我希望你能自己提出你们愿意做的限制条件,以及能够奉上的贡献。然后,我再来裁定是否通过。明白吗?”
“是,幽都之主。”夏娜多尔顺从地认下他的名号,第二遍比第一遍顺口得多。
机械佩图拉博放弃继续围观其乐融融的结界内部,走向他素未谋面的三名兄弟。
伏尔甘、福格瑞姆、费鲁斯·马努斯;他只是从近些日子这几位血亲的表现中,大致总结出他们各自的性格。他不了解他们。
他不了解他们——这是一个稀奇的评价,令佩图拉博感到一阵陌生。
他那样深入地了解过二十年前的兄弟们,但现在,这些光彩夺目的基因原体,却仿佛与他相隔数十光年。
“我来宣布战斗结果。”佩图拉博说,“一场平局,你们觉得呢?”
“你是公证人,佩图拉博。”福格瑞姆耸了耸肩,“就兼职裁判吧……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在这里,但你可以为此地设计一处‘康拉德·科兹与154-4号行星上灵族的合作宣言签署纪念馆’。”
“我这么热衷于纪念馆?”佩图拉博不动声色地打趣。
福格瑞姆正要开口,一片巨大的阴影忽然向地面逼近,一个小小的黑点在空中放大,划过大气,扩大出飞鸟的形状,然后快速向下降落。
一艘风暴鸟。落点在他们目前所在之地的一英里内。只需看一眼明黄的涂装,便可得知它来自哪个军团。
福格瑞姆继续说:“……你应该知道你无处不修的神秘纪念馆很出名,佩图拉博。尽管没有任何钢铁勇士之外的人进去过,但纪念馆就在那儿。”
战斗结束后,伏尔甘仍沉浸在回味中,似乎在想着一些事情。
费鲁斯的银手指了指佩图拉博散发绿光的胸膛:“这是什么能源?”他问。“闻所未闻。还有你的金属骨架科技。”
“偶然所得,”佩图拉博说,“我准备将这种能源核心安置在我的舰船上。”
福格瑞姆拍了拍手,笑起来:“你是说你的铁原号?它都在轨道上飘了十年了,你才找好能源吗?”
不错的名字。佩图拉博想。
“我依然好奇这种能源的来历,”遇到科技之事,费鲁斯颇有些锲而不舍。
“他可以保留秘密,费鲁斯。”
罗格·多恩从佩图拉博后方走来。他的脚步声如此熟悉,又像不过数日未听,又像已经多年未闻。
“多恩。”佩图拉博侧过脸,恰好将有脸皮的那一半展现在他面前。“你来了。”
他谨慎地提问,不确定自己的声音里为何藏有一丝退缩。
多恩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平静地扫过佩图拉博胸前的绿光。
“这是一件卓有成效的工作。”他说。“你再一次做到了。”
佩图拉博一愣。他在这二十年里,还拿到了别的星神碎片?
“是的。”考虑到还有三名不算熟悉的兄弟在场,他决定先这样回答。“分内之事,多恩。”
多恩点头。“你是如何收服灵族的?”
“……不,我没有收服灵族,这条结论从何而来?”佩图拉博拧起眉毛。
“哦,抱歉。那么,你是如何与灵族结盟,借用他们的网道的?”多恩说。“这是一个课题。”
“不!”佩图拉博回过味来,“这和我有何关系?你不如去问科兹!”
他只是参与了死亡午夜的决斗,而不是收服了灵族!明明康拉德·科兹才是那群脑子不太正常的黑暗灵族的幽都缪斯。
多恩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再问点什么,最后又憋了回去。
“好的,我会去询问科兹。”他说。
福格瑞姆笑了一声。费鲁斯若有所思。
“不,等一下,这整件事都是康拉德·科兹一手操办,我不想抢夺他的功劳。”佩图拉博的机械臂抓住多恩。
“好的。”多恩眨眨眼。“我明白。你不是……”
他想了一会儿,“我不能欺骗自己。”他遗憾地说。
“你要骗自己什么?”佩图拉博放大了声音。
“好了,”福格瑞姆笑道,“佩图拉博,我相信你在这一切事件之中的重要性。毕竟你以前就总是在兄弟的成长中担当大任。但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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