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死亡午夜

  在人类纪年方式的第三十个千年尾声之中,基因原体康拉德·科兹经过稀释、复制和二次培育后的血液细胞,化作一场腥甜血雨,紧随伊尔梅亚恒星带来的天火,浇在古灵族帝国重要港口科摩罗的大地上。

  一滴血雨从天空破损的创痕中诞生,被黑暗之都顶层的尖塔瓦缝接住,接着顺应重力飞出屋檐,向紫黑的茫茫城市继续下坠。

  它弧形的表面倒映出高层塔楼被炽烈高温烧熔的外墙,在外墙的豁口中,死去的灵族半张脸和黑绿的头盔熔得皮肉紧连金铁,剩余半张骷髅脸上,依稀能看见生前最后一刹那的恐慌。

  他手中镶嵌着蛋白石与绿松石的华丽宝剑还刺在另一个同族的躯干中,这是他犯罪的证据。

  血雨继续下落,水红表面折射着绚烂的金白火光,彩绘融化的碎琉璃,与焦黑的木质窗棂。它的旁边,一条被扯断的战士手臂和它并排坠落,直到手臂掉在一间厅堂突出的尖刺状横向旗杆上。

  这也是一只染血的手,一只得到天火惩戒的手。

  雨滴经过科摩罗顶层的诸多情态,进入科摩罗上层,贵族和教会曾经把持着这片繁华奢侈的区域,掌控着旧帝国的贸易区块。它拥有完美弧度的表面滚过破落的筵席、遭毁灭的华服与充满神秘色彩的倒塌塑像。

  当它经过一个由扭曲金属和半塌砖石组成的杂乱坡道时,它的表面快速闪过两个站立的身影。

  穿着午夜闪电长袍的高个怪人,和身穿黑甲的苍白灵族,并排站在岌岌可危的漆黑厅堂边缘,怔然怅望这场自天空到地面的血雨。

  而雨滴只是下落,不断下落,直到它进入科摩罗下层。

  这片充满着被灵族遗弃的旧日荣光的港口和迷宫,不论是内部迷雾萦绕的漆黑结构,还是边沿停泊的舰队和航空器,都大量地焚毁在恒星伊尔梅亚带来的灼热燃烧物,与恶魔的扰袭之中。

  黑日坠落,暴力被更大的暴力毁灭。这里死去的每个灵族,血脉中都流淌着酝酿大陨落的重罪。

  血雨见证着一场又一场的拼死战斗:灵族与恶魔,恶魔与恶魔,灵族与灵族。

  它们身上流出血,表皮与空气相接。

  血雨等待着它的机会,让气流和重力带它找到那个最终的选项,就像其他雨滴所做的那样。

  啪。雨滴落在一个憔悴的灵族头顶,顺着尖耳滑过侧颈。刚刚结束战斗的灵族顺手抹了一把,将这一滴雨,以及更多的血雨带进了肩部的伤口。

  血雨深入血液的循环,多螺旋基因链迅速中嵌入大量全新的配对。这种狂暴的篡改迅速从血液之内,分别延伸到肌肉、骨骼和大脑内部。

  灵族的眼皮颤动不已,眼前在一片血红和奇异的幻觉世界之间不断切换,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骨细胞濒临崩溃,皮肤变得漆黑,而发丝寸寸染上惨白。

  最终,在一系列未知的基因重排后,他的状态幸运地获得稳定。

  当他重新注视眼前的世界时,只觉得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难以忍受的血腥臭气,和该被判罚的罪孽气息。

  这种气味也存在于他自己体内,让他心中满怀对自己过去所为的深刻憎恶,恨不得就此死去。

  与此同时,一个高贵而洁净的午夜国王形象,就此深深刻在他的幻想底层。他每每想起,就恨不得当场向国王跪拜献礼,奉上清洗罪孽的一面血旗,从此蜕变为无罪者。

  ——

  “赫克萨凯瑞斯称你的创意为罕见的天才之作,”维克特说,左手虚握着他疼痛的脖子,声音沙哑,“这种药剂能够让灵族无条件地将身心全部奉献给你。他提出这种血液药剂存在副作用,即服用者会对剥皮产生偏好,但我立刻知道这正是你要的效果……”

  他放下左手,转头看了一眼正抿紧嘴唇,凝视血雨的康拉德·科兹,继续叙述。

  “我要求他改进这种药剂,令人意外地,他说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但很多改进方向都显而易见。伱也许早就应该去问问这些浸淫血肉艺术千百年的老血伶人,而不是一个人闷头研究,康拉德。”

  康拉德·科兹哼了一声,拒绝承认他学艺不精。

  对于一名血肉艺术之路上的学徒而言,他的学习时间的确太短了,况且这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的精力,运用在如何反抗老血伶人身上。

  “之后呢?”他轻声问,声音低到只能让维克特刚好听见的程度。“你还做了什么?”

  “赫克萨凯瑞斯翻阅着他的古老人皮典籍,通过大量实验,提高了药剂使用者的理论存活率,降低了药剂使用条件,并基于你的血液,培育了大量次代施药专用的血细胞。现在,只需要几滴你的鲜血,和合适的营养液,就能快速制造大批鲜血药剂。这正是这场血雨的技术基础。”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另一个新增的副作用,是鲜血药剂的芳香程度增加了。我想你不介意。”

  科兹向外伸手,几滴雨水飘进他手里,累积在掌纹形成的凹陷中。他嗅了嗅,将血雨舔进口中,品尝着经过改进的药剂如今的滋味。

  “这些水,从哪里来?”

  “一颗液态行星。过程并不容易,我得到了帮助。那个名叫莫尔斯的人,和花衣剧团的团长,他们掌控着超乎想象的力量。”维克特说。他近几日正是忙于处理液态行星和科摩罗的对接,借用黑日的维度裂隙,则是莫尔斯提出的创意。

  科兹的静默变得漫长,他过大的黑瞳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假如他们活过了血雨的改造……”他缓慢地说,每一个单词都在他唇齿间变得酸涩而刺痛,“那他们就是半个无罪者;当他们收到我的命令,完成血旗仪式……”

  他的胃重重地收缩了一下,不情愿地承认着一个事实:“那么他们的罪孽,就暂时得到了清洗。我不会违反我自己制定的律令。”

  很奇怪,毁灭科摩罗固然令他兴奋而满心狂热,但当他得知自己不必审判一个世界时,他竟莫名感到一层与生俱来的负担,从自己的肩上减去。

  维克特嘴角轻轻上扬,勉强勾勒出一丝苦涩的微笑。他眼中仍然深藏着未竟的不甘志向,但最终这一切都必须转向遗憾的释然。

  “这里是你的领土了,”他说,“你已是科摩罗的霸主。今夜过后,至少有上万的黑暗灵族,将有幸跪在你的脚下,疯狂地乞求洗罪的机会。另有上千万的灵族,将重新认识你的伟力,从此匍匐在你的王座之下。”

  “你呢?”科兹转过头,“你放弃了?”

  “哦,我的朋友……”维克特的声音像是一个沉重的叹息,他的手指微微颤动,暴露出罕见的恐惧。尽管如此,他的脸上依然闪过一缕决然。“我在你的规则中,仍是戴罪之人,对吗?”

  他摊开右手,手中是一根微型的试管。殷红鲜血在管中晃动,碰撞着透明的管壁。

  “你认为我有挺过鲜血药剂的运气吗?”维克特问。

  康拉德·科兹的目光聚焦在药剂上,摇了摇头,不知想要否定的是什么。

  维克特握碎试管,玻璃爆开,碎片混合鲜血扎进他的手掌。汗水立刻布满他的额头,他苍白的脸变得像是一张即将破碎的羊皮纸。

  很快,他的身体开始不可思议地扭曲变形,就像烛蜡在炽热的火焰前逐渐溶解。他的肌肤先是失去了色彩,然后慢慢变得如同黑水晶般透明,最终,他的铠甲当啷坠地。阿斯杜巴尔·维克特化作一滩灰暗的血浆,悄无声息地流淌在地面上。

  科兹紧紧盯着那滩血浆,仿佛在从中寻找维克特的影子。他的表情停留在对这种毁灭方式的疑惑上。

  他慢慢从血浆上移开视线,闭上他的眼睛,倾听血雨落下的声音。

  雨落在贵族头上,落在贫民头上,落在戴罪者头上,落在无罪者头上。

  几滴血雨被气流卷动,打湿了康拉德·科兹的眉毛,在面部肌肉的颤抖中,顺着他的面颊淌落。

  “我不需要成为霸主。”血侯对着雨幕,平静而清晰地说,“我必然会离开科摩罗,返回人类帝国,参与远征;届时,我必定需要一名代管者,作为王庭的次级领袖,治理这座黑暗之都。”

  “从另一角度而言,霸主与其统治的灵族之间的关系过于世俗化,这也会……影响审判的公正力。如果一定要留下科摩罗,我将登上更高的台阶。也许,黑暗缪斯的神名会是最好的选择……”

  “那么,足够资格为我统领科摩罗的,只剩维克特,对吗?他既然这样了解我,就应该料到,我会将科摩罗的实际统治权让给他。”

  “维克特不会允许自己这样死去……其必已筹谋好从地狱之门归来的路途,纵然其远虑之策,我尚未能窥其一斑。他留给我一具基因尽毁的躯壳,尘归尘,土归土,似乎永世不得复生。我却不得不深信,他将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重返人间。”

  他睁开眼,环视周围。

  “无论谁将带来他那精心布置的复活之策,现在,是你从幕后走到台前的时刻。阴影之中的秘密,终将展露无遗。”

  科兹的声音回响在半毁的殿堂和雨幕之中,神态冷静。他等待了十余秒,用牙齿碾过自己的下唇内侧,带出一丝血气。

  “出来吧,躲藏于暗影之中已无任何意义。”

  在他的指甲划破自己的手心之前,花衣灵族从屋顶上急匆匆地荡进室内,忙乱地四处张望:“抱歉抱歉,你在这儿……维克特呢?已经死了?这么快?”

  “阿瓦塔!”科兹恼火地咆哮,“做你要做的事!”

  “首先,我不是阿瓦塔,我其实有自己的名字,但我猜你现在也没心情听……”真正的剧团长急促地喘着气,显然是刚刚一路从远处跑来,“咳,是这样,别催啦,我们的确有个这种情况能用的复活仪式。你也知道他这堆残渣根本没法正常复活,对吧?连基因都完全报废了,所以我们得用点特殊的办法。”

  “复活嘛,得找人为他付出代价,更多的血,更多的黑暗力量!你都在科摩罗了,这些东西总是不缺,然后我们就能为他举办复活仪式……”

  科兹盯着剧团长的面具,直到丑角开始试图向后仰去。他收回视线。

  “为我向整个科摩罗下达一条命令,”血侯说,“今夜,我希望在科摩罗举办一场彻底的血腥典仪。所有愿意服从于我的王庭成员,我希望他们去尽可能地杀死他们有罪的仇敌。如果愿意,也可向王庭献上尚未沾染重罪的孩童,以感谢我的公正与仁慈。我将训练他们,从中挑选新一批夜鬼的潜力者。”

  他想了想,为这项仪式取名:“此后,这场典仪将在每年举行一轮。我将其命名为,死亡午夜。”

  在他们上方,科摩罗顶层忽而亮起一阵透亮的闪光,光辉在一个瞬息中照遍整座幽都。科兹抬头看去。

  当光辉渐渐减弱后,两名巨人被放大无数倍的身躯映照在整个天空之中,而二者战斗的胜负已经分明。

  一尊半面由闪耀着冷冽光泽的金属构成,半面则披有栩栩如生的皮肤的宏伟巨像,高高举起手中巨锤,砸向倒地的巨大恶魔。

  恶魔的身躯庞大而畸形,周身涌动着地狱般的电流风暴,挣扎着试图脱离全身缠绕的金色符文,金属羽翼在挣脱的过程中折断一半。

  巨像的金属半面反射出冷酷而决绝的光芒,皮肤半面则紧绷着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在雷霆般的巨锤砸中恶魔被照亮的恶魔皮肤之前,那凝聚成绳索的符文终于被挣断,如金色飞灰般飘然散去。

  瓦史托尔感受到他所追求的事物今日终究无法获得,不由得愤怒地诅咒着这场该死的圈套,在空中打开一道紫黑的螺旋,在遭到放逐之前,迅速逃入背后的深渊。

  钢铁巨像的虚影捡起混沌半神残留在此的一小部分被金色符文锁链强行撕下的概念,静立原地,似乎受到了某种未知的灵魂冲击。

  很快,这神灵般的影像便渐渐弱化,光亮褪去,让天幕重返固有的漆黑。

  科兹低下头,试着扯出一个微笑,他没有成功。

  “不要拖延,”他对还在仰头观望上方战况的剧团长说,“光明已经过去,现在,让死亡午夜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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