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方彻发现自己已经走在田埂上。
面前的孙无天，已经换成了粗布衣衫，脚底下还占着草泥，手中却多了一个旱烟杆。
转弯，拐过树林，那曾经见过的小村庄，冒着静静地炊烟，再次出现在眼前。
依然是顽童嬉戏，追逐玩闹。
鸡鸣狗叫，一片生活气息。
那个曾经见过一次的老头，依然在门口抽着旱烟。
看到孙无天，立即谦卑的站起来，佝偻着药，带着老农式的谄媚讨好，道：“主家这是上坡回来了进来喝碗水不”
孙无天照例停下，与这个老王头笑着说了那几句方彻已经听过一遍的话。
然后笑骂着分开。
但是这一次，到了这里，方彻却突然心头震动了一下。
因为从这里开始，有些不一样了。
在孙无天笑骂着说：“这老不羞！”
就要离开的时候……
这老王头突然嘿嘿笑着，看着孙无天身后的方彻，道：“这是主家的大少爷吧，都这么大了。长得真快，真俊啊。”
方彻浑身一震。
两眼珠几乎凸出眼眶。
这个领域他进来过一次，上一次，这个老王头是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
就好像他才是人，而方彻自己是一片虚无的鬼一般。
但这一次，居然看着自己说话了。
这一节，上一次根本没有发生过。
方彻知道一件事：这种领域，一旦定型之后，尤其是里面出现的人物，是不会有变化的！
哪怕自己跟着孙无天进来一万次，这个老头也只能说那几句自己已经听过一万次的重复的话！
那才是应该的！
但现在，这个老头竟然说出了不一样的话，而且，自动发展了情节。
增加了后续！
这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领域……进化了！
方彻心中震撼，不可思议的看着这老头。
孙无天却好像习以为常，用旱烟杆敲着自己鞋底，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的遗憾，道：“还成，这次带着他出去看看自家的地，免得孩子这么大了，只想着舞枪弄棒，还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方彻心中一动：这句话……是在说当年的只知道练功学武的地主家少爷孙无天
只见老王头连连点头，欣慰道：“应该的，应该的。”
目送孙无天带着方彻走出好远，老王头还在欣慰：“少东家一看就是良善人，以后咱们这孙家庄的人，可真是有福了，这一代一代的，都沾了主家的光啊……这日子，有奔头，有奔头啊。”
一路往里走，一路打招呼，果然都有变化。
凡是打招呼的人，都会说一句：“大少爷也回来了，真是越来越俊了。”
“老爷你也真是，大少爷还小，去地里干什么”
“……”
进入大宅子，下人上来伺候，居然将方彻的脚下，也都打理了一下泥土。
方彻只感觉人都麻了。
孙无天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巨大的进步
虽然方彻并未接触到领域这么高深的境界，但是，却也知道，孙无天这次的进步是多么巨大。
他的恨天刀基，真的毁了吗
难道，又恢复了
或者是其他的方面做出了突破
“感觉到了不同了吧”
终于到了主屋中，上次两人谈话的地方，孙无天随意的笑了笑，问道。
“巨大的不同！”
方彻道：“恭喜祖师做出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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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破……呵呵。”
孙无天淡淡的摇摇头，道：“武学没有突破，修为也是原来的修为，但是心境，稍有变化。”
他并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方彻也不敢问。
良久。
“你将慕容世家的人放走了。”
孙无天道：“我将他们放在了东湖洲镇守大殿门前。”
“扔了下去，或许会摔几个伤，但却不会有死的。”
方彻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若是杀了他们，我就不会叫你进来说话。”
孙无天淡淡道：“但是你却放了他们。”
方彻心头一震：果然如此。
他不知道如何回话，只好一直沉默，实在感觉自己必须说话的时候，就回答一声：“是。”
孙无天盘坐在椅子上，歪着头，一脸沉思不解。
“慕容家族做出来这样的事情，你还能放了他们后人，这样的好事，为什么当初我家就没遇到”
他大惑不解的喃喃自语：“连你这种纯种的魔头，都能放过那些人，当初对我家下手的人，难道比你这等纯种魔头还没有人性”
方彻一头黑线。
这一次，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真的很想回答一句：你凭什么说人家你忘记了绝命飞刀的事情了你何曾放过人家绝命飞刀的家人任何一个
有什么脸面说我是纯种魔头
再说了，我真的不是纯种魔头啊！
孙无天转头问他：“你为什么放掉了慕容世家的那些人”
方彻想说，他们只是孩子。
但想了想，道：“是祖师您的安排。”
“我的安排”孙无天皱眉。
“是的。”
方彻道：“如果一开始，祖师将这些小孩和慕容青玉等人放在一起的话，那么我就一起杀了。不会有什么犹豫。但是，在我审问过慕容青玉等人，并且持刀杀了他们之后，我的杀气已经没有了，我的杀心也已经消耗掉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认为，那是慕容家族最后的人了。”
“所以，当祖师突然告诉我，其实他们家还没死绝，再让我看到剩下的小孩子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半点杀心。中断了，也就中断了。所以，就放掉了。”
方彻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
而且事实也接近如此。
孙无天想了想，也感觉大有道理。
“是的，中断了。情绪中断了，就很难连接上……哎，原来如此。”
孙无天叹口气：“那个时候，若是那人的情绪中断一下……”
方彻：你杀绝命飞刀全家的时候，情绪怎么没有中断呢
“但是你放了这些人啊……嘿嘿……”
孙无天突然很怪异的笑了笑，有些同情的眼神看着方彻：“小子，将来……要么心更冷一些，要么，心更寒一些……可千万不要走我的老路……”
孙无天的老路
方彻愣了一下。
随即明白，道：“祖师，哪怕我能走一遍您的老路，但是能到您的成就也是心甘情愿的。”
孙无天冷冷一笑：“但你却不知道我宁可不要如今的成就，也愿意将当年的路重新走一遍吗。”
方彻默然。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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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无天沉默良久，看着房中熟悉的摆设，那是在脑海中已经萦绕了千年万年的亲切。
抚摸着一张已经包了浆的椅子，轻声道：“方彻，虽然你用这个理由搪塞了我，但是，无法掩饰你心中的善啊。”
方彻沉默了一下，道：“那是必须的。弟子在守护者这边做事的时候，心中必须全是善。恶念，是会被人察觉的。”
“也还好。”
孙无天神情有些落寞，道：“你要注意，你的善念，将来，或许便是你最大的阻碍！”
“一旦起了冲突，恐怕……整个人都会不知所措。”
方彻皱眉，问道：“祖师，那如何避免”
孙无天露出一个怪异的笑：“或许，硬起来心肠，不回头的走下去。就能避免。”
方彻陷入沉默中。
孙无天轻轻叹息。
看着方彻，他真心的有一种清晰的感觉，就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尤其是方彻刚刚遭遇的这一次事件，更让孙无天感同身受。
方彻乃是为守护者立了大功回来遭遇生离死别；而自己当年，乃是行侠仗义之后回来发现全家灭绝。
何等相像！
“原来这个人世间，真的有轮回，所有的肮脏恶劣卑鄙龌龊……自古至今，都是如此如出一辙的丑陋！”
孙无天喃喃地说道：“这个人世间，看透了本质之后，你会发现，本质就是丑陋的。”
这一点，方彻承认：“是的，人世间的本质，的确便是丑陋，脏乱，无序，阴暗，而且无理的！”
但他心中补了一句：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要尽可能的将这个世界变的美丽，变得和平，可爱，亲切，祥和，光明起来！
那才是我们最大的成就！
让肮脏消失，让恶魔粉碎，让这个世界，始终存在希望。
或许很难，或许永远都做不到。
但若是因为这些，就能心灰意冷成为恶魔的一员；去歌颂丑恶而针对善良，那么……生在这个世上，又有何意义
因为这个世界原本便是如此啊。
多你一个丑恶少你一个肮脏，又如何
孙无天接下来带着方彻，在庄子里漫无目的游逛，弓着腰负着手在前面行走。
连方彻都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没有目的。
良久，走出庄子。
孙无天深深的叹了口气。
摇摇头，叹息道：“真是老了……最近怀旧的心，越来越是浓烈。”
方彻默然。
真的是因为老吗
不是因为天都城白雾洲的手创盛世
但孙无天的感叹显然到此就结束了。
他的背脊缓缓挺直了起来，眼睛也变回了冷锐。
那温暖的村庄，那袅袅炊烟，陡然从领域中一下子变得遥远如在天边。
一股凛然气势，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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