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3章 小美

  阿娜娘正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拆卸纱布,枯槁的手指滑过乌黑如绸缎般的青丝,让阿娜娘想起了四十年前的自己。

  年轻时她有一头能到脚窝子的长发,扎起麻花辫后又粗又长,不知道馋死了多少十里八乡的少年郎。

  结果倒是便宜了死老头子。

  怪他阿爸酒量好,和自己的父亲对喝果子酒,胜了半碗,婚事也就定下了。

  现在想想可真够草率的,自己当时竟也没生出任何反逆心思。

  要知道,结婚那天之前,她拢共还没见过死老头子三面。

  好在死老头子勤快顾家,这辈子倒也没饿着她,膝下三女两子,也都拉扯大了。

  念头至此,阿娜娘布满皱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哈!七拐爷的草药果然见效,看,都好了,应该不会留疤。”

  阿娜娘用手指轻触女孩光洁额头上的一块血痂。

  女孩笑了笑,对于她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能从神情举止中揣摩出大概的意思:

  “谢谢。”

  她那和播音员一样的普通话,阿娜娘倒是能听懂,以前公社大集体的时候,大喇叭里播的重要指示和劳动号子,用的也都是普通话,再说现在日子变好了,村公所时常组织看电影,每到有电影看的时候,可热闹了,家家户户的人拎着小板凳一窝蜂冲过去。

  “你这姑娘就是客气,有什么呀,草药七拐爷都没收钱,家里多床被褥多口碗的事,新时代了,我们家再多养个三两口人都不成问题的。”

  阿娜娘豪气道,忽地想起什么,阿娜娘做手势隔空指指她的小脑瓜:

  “想起点什么了吗?”

  女孩灿如星辰的眸子里浮现一抹黯然,轻轻摇了摇头。

  她从哪儿来?

  来这里做什么?

  她是谁?

  这三个问题一直折磨着她。

  她甚至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寨子里有会说些普通话的人,暂时给她取了一个,叫“小美”。

  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是个外乡人。

  因为她不会说拉祜语,寨子里的人说她也不像本地人。

  这就让搞清楚她身份的问题,变得愈发困难。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阿娜娘做了个双手向前推送的姿势。

  女孩再次摇摇头。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能有什么打算呢?

  “村公所那边有消息吗?”女孩问。

  阿娜娘一边比划,一边叹着气道:“咱们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惹得老天爷发这么大的怒,澜沧和耿马几乎没了,到处都是失踪的人,到处都在找人。”

  她昂头看了女孩一眼:

  “人家起码还报得出个名字,你这……”

  女孩也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了,她无法提供任何信息,人家又该怎么替她找到家呢?

  家……

  女孩突然面露痛苦,双手抱向脑袋。

  阿娜娘心疼道:“快别快别了,你再这样脑子非炸了不可。

  “其实怎么活不是活呢。

  “你要是愿意,阿娘就当你是自家闺女养着好了……”

  尽管听不懂阿娜娘的话,女孩却能感受到她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善意和温情,痛到发裂的小脑瓜,缓缓倒向她怀里。

  阿娜娘搂着她,枯槁的手轻抚着她如瀑的青丝,嘴里哼起了小时候阿奶教她的摇篮曲:

  “喔哟,爹妈的宝贝你好好睡噢,阿妈下河捞小鱼,阿爸上山打敌人,宝贝宝贝不要怕噢……”

  女孩长长的睫毛颤抖几下,像婴儿般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缓缓合拢,进入了梦乡。

  青瓦土基房外面的小院子里。

  一个穿着浅色右衽交领长袍和长裤的小老头,正坐在小马扎上熟练地穿梭补网,旁边还围坐着两个穿着相同服饰的男人。

  一长一少。

  年纪大的男人看模样已过四旬,是胡家的大哥。

  年少者看起来二十多岁,是胡家最小的儿子。

  不过大山里的人生活粗糙,年纪未必能从面相上看出来。

  “阿爸,这个主意你能拿!”

  小老头瞥一眼小儿子:“拿不了。”

  胡扎虎理直气壮道:“是你从河里把她捞起来的,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怎么报答?再说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无依无靠的,住在我们家,吃你的用你的,你怎么就不能拿主意?”

  阿胡爹手上动作一顿,望向小儿子:“她要是哪家的媳妇,有男人有孩子呢?”

  “不可能!”

  胡扎虎睁大眼睛道:“寨子里的那些阿嬷都说了,指定是个黄花大闺女,我还问过阿娘,阿娘也说像。”

  他说完又补充一句:“就算像你说的,我也要!反正她又不记得,回不去了。”

  这当然不是主要原因。

  天知道他阿爸将小美背回来的那天,寨子里的小伙子们包括他,皆是虎躯一震。

  这难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

  别说他们这些少年郎,七老八十的阿嬷阿爷们都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年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小美悠悠转醒后,美得不真实的脸蛋上满是迷茫,那时胡扎虎就知道,菩萨对他不薄,让他阿爸捡了个仙女回来给他当媳妇儿!

  小美占了他的房,他搬到了同寨子的大哥家暂住。

  每每一想起这一点,想起小美,胡扎虎乐得嘴都合不拢,夜不能寐……

  只要能娶到小美,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不需要其他念想了,知足了。

  而且这事得尽快。

  寨子里惦记小美的同龄小伙可不止他一个。

  尤其是村长家的小儿子,天天没事往过跑,还总打着他爹的名头,轰又不好轰。万一村长要求把小美接到他们家呢,这种发挥干部作风的事,谁能说个不是?

  村长家条件比他家好不少,而且那石扎龙比他长得壮实。

  这样一来,小美怕不是要变成他家媳妇了。

  胡扎虎颇为担心,恨不得今天就和小美成亲。

  阿胡爹手上的活儿顿住,摇摇头道:“这事急不得,小美要真是找不到家人,又愿意住在咱们寨,到时候再说。”

  “到猴年马月?哥!”

  胡扎虎吊住大哥一条胳膊,想让他帮自己说说话。

  胡家大哥老实巴交,看向弟弟道:“阿爸说的有道理啊。”

  “……”

  胡扎虎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愤懑道:“你们天天唠叨让我早点成家,好嘛,现在我遇到想娶的姑娘了,你们又不让!说一套做一套!”

  胡家大哥摸了摸鼻尖,尴尬一笑。

  阿胡爹撮着牙花子道:“不是一码事,再说你想娶小美,你知道她看不看得上你,愿不愿嫁给你?”

  “你还不是阿爸你一句话的事?”

  “放屁!什么时代了,大喇叭里天天在喊不能包办婚姻,这还不是我家的亲闺女,我能干那按着牛头喝水的事?”

  胡扎虎也不知道对旁人说,还是对自己说,攥紧拳头道:“小美肯定愿意嫁我,她看到我总笑。”

  “她看到你大哥还笑呢。”阿胡爹道,“这姑娘应该是有学问的,知书达理。”

  “……”

  胡扎虎拿他犟牛样的老爹没辙,再次望向老实憨厚的大哥:“哥,只要我和小美结婚,我保证学好,三道畈的那几亩地我来种!我去和阿舅学种果子的技术!阿爸打渔的手艺我也不落下!”

  胡家大哥诧异盯着弟弟,竟真看出了他眼神里的坚定,和以往都不同。

  一时有些动心。

  他这个弟弟吧,由于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六十年代尾巴生的,没饿过肚子没受过苦,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性,平时总和附近寨子的几个小年轻一起瞎混,没事还爱去他家打秋风。

  阿爸阿娘现在如果吵架,全是为了他。

  还弄得自己的婆娘颇有怨言,家庭不和睦。

  连阿胡爹听闻这话,都惊异地上下打量起小儿子。

  胡扎虎目露向往,嘿嘿一笑:“因为我要养小美啊,我要把她养得白白胖胖,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得努力!”

  阿胡爹和大儿子相视一望。

  后者推了弟弟一把,让他先走开。

  等胡扎虎哧溜进屋,去看小美后,胡家大哥和父亲商谈良久。

  屋里,小美睡着后,阿娜娘将她扶睡到木板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倒也允许小儿子进屋在床边看着,但不准他动手动脚。

  姑娘要个名声,谁家姑娘都一样。

  胡扎虎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床边,望着睡梦中小美略显苍白的小脸,看得入迷,他能这样看一辈子。

  院里,阿胡爹和大儿子商量出了结果。

  胡扎虎听到唤声后,风一般旋了出去。胡家大哥示意他坐回身边后,郑重说道:“阿爸这边也说了,同意这桩婚事没问题,但有一点。”

  什么一点?

  一万点都行!

  胡扎虎面露狂喜:“你说。”

  “得要小美也点头。”

  “阿爸同意了?”胡扎虎望向父亲。

  阿胡爹继续补网,头也不抬,算是默认了。

  “那有什么问题!”胡扎虎大喜过望。

  尽管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不合适,但事实是这样,小美现在就像个小孩样,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谁对她好,她就对谁好,对救了她命的他阿爸格外尊敬,对一直照顾她的他阿娘甚至有些依恋。

  如果阿爸同意。

  阿娘再做做工作。

  小美又不讨厌他,他对小美多些关爱,送些好吃的好玩的,对啦,花!上次他采了一束野花送过来,小美笑得很开心。

  半个月。

  不,顶多十天!

  胡扎虎心想,一准拿下。

  漂亮!

  ……

  ……

  京城。

  空中飘洒着小雪花。

  黑色皇冠轿车在娘娘庙胡同的李宅门外停下。

  司机何冬柱快速下车,撑起一把黑雨伞,自己推开车门从后排走下来的李云裳笑着表示不用。

  吱呀——

  院门打开。

  李云梦搀扶着玉英婆娘走出来,后者埋怨道:“说了让你别来别来,家里还有两个人要照顾,林云身体怎么样?”

  “有佣人呢。”

  李云裳笑了笑,却难掩眉宇间的疲倦。

  她的瞎子婆婆身体一直不好,丈夫林云入秋的时候得了场重感冒后,又牵扯到肺上,看过病也吃过药,医生说要慢慢养,家里现在两个病秧子。

  “建昆怎么样?”

  李云梦无奈耸耸肩,搭话道:“还不是电话里和你说的那样,丢了魂似的。”

  李云裳走上台阶,低低地问:“姓黄的姑娘还在?”

  “昨天刚走,不过不出三天一准再出现。”李云梦道。

  玉英婆娘叹息了一声:“其实都是好姑娘。”

  “我去看看建昆。”

  来不及喝口水,李云裳进屋后脱掉有些湿漉的黑呢子大衣,抢着脚直奔弟弟的房间。

  床上,胡须拉碴的李建昆静静躺着,头发像个鸡窝,面黄肌瘦,双眼无神,一眨不眨盯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有本看不完的书。

  看见弟弟完全瘦脱相了的样子,李云裳捂着嘴,瞬间泪崩了。

  听到动静,李建昆微微侧头,空洞的眸子里浮现一丝明亮,声音嘶哑道:“姐。”

  “你这样又是何必呢。”

  李云裳来到床沿边坐下,俯身趴向他,将脸贴在他脸上摩挲着:“红衣的事我们都很痛心,可那不是你的错,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抬起软弱无力的手,李建昆轻轻替她揩去眼泪:

  “不是折磨自己,是……放不下。”

  说到这里,眼眶里泪水一漫。

  李云裳只觉得自己心都碎了,她打小争强好胜的弟弟啊,什么时候见他哭过?

  姐弟俩互相替对方拭擦着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李云裳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兄弟姐妹四人,向来她才是眼泪最不争气的那个,只能抢了些春草的活儿,每顿变着花样做些好吃的,那些弟弟从小吃到大的家乡味,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弟弟吃下去。

  早晨,雪停了,朝阳洒落在小院里,透过玻璃和拉到一半的窗帘,在卧室里映出金黄色的剪影。

  “来喽,热气腾腾的饺子嘞!”

  李云裳端着一盘刚出锅的芹菜猪肉馅的饺子,推开房门走进来。

  当一颗饺子投喂到嘴边时,李建昆怔了怔问:“今天几号?”

  “跨年呀,明天就是元旦了。”

  突然一够头,李建昆一口吞掉筷子上的水饺,然后在李云裳错愕的眼神中,竟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剃胡须。

  李云裳小心谨慎地问:“你……干嘛?”

  “有事。”

  “啥事?”

  “赴约。”

  ……

  ……

  这几天胡扎虎留意到一件奇怪的事。

  堂屋的墙上钉着一本万年历,每天吃早饭时,他阿爸总会撕去一页,多少年已养成习惯了。

  红衣总会下意识望去,然后脸上会浮现出一抹焦急的情绪。

  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道。

  然后没什么事时,她就会来到堂屋,一个人默默戳在墙边,盯着日历呆呆地看好久。

  问她看什么,她说不知道。

  喏,正如眼前。

  堂屋里,望着戳在墙边的姑娘的背影,胡扎虎狂抹哈喇子,她只是穿着嫂子肥大的旧衣裳,不敢想象她如果穿上合身的时髦衣服后,身段该有多么好多么迷人。

  “湖……”女孩突然梦呓般说。

  最为新时代的青年,胡扎虎能咬出蹩脚的普通话,再说他最近在猛学,家里有三洋的石老师说,他以前读书时如果有这么用功,能考上大学。

  “什么?”

  “湖!”

  女孩猛地回头:“扎虎,我要去一个湖。”

  胡扎虎既一头雾水,心里又咯噔一下:“什么湖?”

  “不知道。”

  哈!

  “不知道怎么去?”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有很重要的事……”

  女孩双手抱着头,脑子里的巨疼牵扯着五官有些扭曲,她摆回头继续盯着墙上没剩下几页的一九八八年的万年历,脸上的表情愈发焦急。

  “看,叫你别想,头疼病又犯了吧。”

  胡扎虎走上前安慰,试图扶她回房休息,女孩摆手拒绝,大眼睛死死盯着日历,由于眼睛许久未曾合拢,眼眶里布满血丝,泪水止不住往下流。

  “这湖在……一个学校里。

  “好像是我读书的学校。

  “我要去见一个人。

  “我的……爱人。”

  噶!

  胡扎虎瞬间脸色铁青。

  “别看了别看了!你看你,眼睛都看瞎了!”他突然咆哮起来,拽着女孩往卧室里拉。

  “别别,再让我想想,我还没想起来学校在哪。”

  胡扎虎却不顾女孩的抗拒,直接将她抱起来,来到卧室,扔到了床上。

  看了眼窗外,阿娘被邻居喊走还没回来。

  咔!

  胡扎虎目露坚定,关上了房门,并反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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