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2章 不哭

  由于距离震源中心最近,竹塘乡的一片平坦荒野,成为了澜沧县最大的安置点。

  从空中俯瞰,或绿或蓝的帐篷井然有序地扎根在地,成片成群,蔚为壮观。

  历经一个多月的规划、安排和搭建,这里俨然已形成一个大型临时社区,收容了数万灾民,并建立了诸如卫生所、后勤保障部、搜救部等多个临时工作机构。

  现在,进入安置点的主路上,由几辆绿皮解放车组成的车队,正缓缓驶近。

  后斗里载满了人。

  除了搜救部的工作人员之外,多半是衣衫褴褛的灾民。

  灾民们的组成很复杂。

  有些是守着自己还未彻底倒塌的危房,不肯离开的老人家,搜救人员们不得不做工作劝离。

  须知,眼下余震仍然不断,谁也无法预料那些房子会不会在下一次余震中倒塌。

  有些是在地震中仓皇跑路的逃难者,或是地震时恰逢身处外地的本乡人,现在过来安置点和家人团聚。

  也有些是搜救人员在路上捡到的人,现在还搞不清具体身份,历经过地狱般的场景后,不乏人出现精神问题。

  反正先带回来,等查明之后,如果是本乡人,就安排他们和家人团聚,当然,前提是他们还有家人在世;如果是外乡人,再报到上面,等待统一安排调度。

  李建昆和富贵提前收到消息,已等候在临时搜救部的蓝色大帐篷外面。

  当头车停稳,两人分别走向车辆两侧,脚下缓步而行,昂着头,双眼一眨不眨扫视着每辆解放车的后斗。

  配合默契,轻车熟路。

  这一个月来,这样的工作他们每天都在做。

  在地震后零碎不堪的灾区,想要寻找一个人,不断排查是唯一办法,没有任何捷径可走。这期间李建昆生出过很多点子,均未能凑效,或受限于条件无法开展。

  孔八斤带着他的人,分成数组,在竹塘乡和临近的一个乡,逐村逐寨进行排查。

  李建昆自己则留在全县最大的安置点,一边就地排查,一边和其他的安置点保持密切联系,利用信息进行排查。

  一个月过去,毫无收获。

  眼前这几辆解放车上,仍不见沈姑娘的身影。

  “没事,下午还有一批。”李建昆对富贵说。

  富贵点了点头,没有开口,每过一天,他的话都会变少一些,他不希望自己哪句话没说对,打消了李建昆的积极性,事实上……他内心已经绝望了。

  全靠李建昆身上的那股精神带动着他。

  李建昆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

  有他这样的对象,是红衣姐的幸运。

  “建昆同志!建昆同志!”

  身后传来声音,李建昆扭头看见联络部的小马正快跑过来。

  等小马来到身前,他问:“怎么了?”

  “有人来探望您。”

  李建昆皱了皱眉。

  小马赶紧补充一句:“这次是首都来的,您家里的人。”

  这一个月期间,李建昆几乎每天都有访客,冉姿、艾菲、黄茵竹、丁兆玲、皇甫静文……连强哥和老高都结伴来过。

  全被他轰走了。

  家那边,李建昆隔三差五会报平安,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过来的。

  李建昆暗叹一声,拔腿前往自己的帐篷。

  他独自拥有一顶蓝色帐篷,上面分配的,他也没有拒绝,他需要独处的空间,安置点里的其他人没有丝毫意见,谁都知道,这些顶好的进口防震帐篷,全是他捐赠的。

  “李先生。”

  “李先生好。”

  “今天有消息吗?”

  …

  一路走过,遇见他的灾民纷纷见礼,有些人关切地询问。

  大家现在也都知道了他待在这里的原因。

  帐篷撑起来后,里面是个矩形空间,有五六平方的样子,一侧摆着一张铁架双人床,下铺铺着被褥,上铺放着行李杂物。

  床头旁有一张还算新的红漆五屉桌,上面有一盏拉线式台灯,以及一些书本笔纸。

  帐篷入口处左侧,有一个木质洗脸架,上下两层各放置着一只搪瓷盆,挂架上挂着两条毛巾。

  现在,帐篷里戳着一男一女。

  男的一副许文强式的打扮,只是不够高大,没能完全撑起那件黑色呢绒大衣。

  女的穿着白色羽绒服,配蓝色牛仔裤,扎着马尾辫,青春活力,元气满满。

  走进帐篷看见二人,李建昆翻了个大白眼:“来干嘛呀。”

  王山河讪讪一笑:“没事,就来看看。”

  李云梦粉嫩的唇瓣微启,欲言又止。

  两人带来了一只大皮箱,里面塞满过冬的衣物、营养品,以及首都特色糕点。

  李小妹忙不迭拆开一盒桂花酥投喂,黑玛瑙般的眸子里闪烁着晶莹,她怀疑二哥现在有没有一百三十斤。

  李建昆吃了一块,齁甜,拒绝了她塞到嘴边的第二块,遂从山河手上接过一根白盒装的华子。

  “家里都好吧?”

  终究是李建昆先打开话匣子。

  王山河表示都好,除了贵飞懒汉不太安分,跑去了慧州,他安排了两个人跟着外,其他就算有事,也是好事。

  “沈家那边按我说的办了吧?”李建昆又问。

  王山河点点头后,苦笑道:“已经起疑了,沈叔特地打电话到报社找领导,问外出采访怎么这么久。”

  他顿了顿道:

  “瞒不了太久的。”

  李建昆深吸一口香烟,白色的烟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掉三分之一:“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要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沈家人呢?

  他们才刚找回儿子。

  李建昆不知道,真不知道……

  “二锅。”李小妹咬咬牙开口。

  李建昆侧头打断她,责备道:“现在不是期末备考的时候吗,你过来干嘛?”

  李小妹并不想被他打断:“回去吧。”

  李建昆挑起眉头,沉声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在这挺好的。”

  “好什么呀,你看你,还有个人样吗!”

  李小妹终究没绷住,一下子泪奔了。

  李建昆表情柔和了一些,伸手抚摸过她光润粉嫩的脸颊,替她拭去泪珠:“找到红衣,我会回去的。”

  “这都一个多月了,要是能找到早找到了,二哥你醒醒吧,红衣姐已经不在了!”

  王山河头皮发麻。

  李建昆巴掌抡起来,又顿在空中。

  李小妹却踮起脚尖,将眼泪婆娑的小脸,往过送去:“你打死我也要说,难道一辈子找不到红衣姐,你在这待一辈子吗?”

  “滚!”

  “我不!”

  李建昆拽住她手腕,直接往帐篷外拉:“王山河!”

  王山河猛地一哆嗦,赶紧跟出去。

  李建昆望向他:“带着她,滚蛋!”

  “建昆……”

  “别让我抽你,不准再带他们过来!”

  王山河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抬手搂住李云梦的肩膀:“走吧小妹。”

  “我不走,不走!我要带他回去,我要带他回去啊!”

  附近帐篷里的灾民们都被惊动,没人敢走近,各自戳在所在的帐篷外静静观望着,许多人都欲言又止,其实都想劝劝。

  李先生是有大能耐的,各方面都将他的事当成头等大事,当然这都是应该的。

  像他这种找法,一个月一点音讯都没。

  实话实说,这人大概率没了。

  找不到亲人……连尸首都找不到的,何止他一个?

  大家都认了。

  李小妹嚎哭声渐行渐远。

  回到帐篷,放下帐帘,李建昆坐在五屉桌旁的靠背椅上,双手用力薅住头发,将头深埋在双膝之间。

  不知过去多久。

  察觉到身旁有些异样,李建昆侧头望去。

  只见一个小女娃,双手捧着一束小野花,递到他面前。

  这个四岁半的女娃,是帐篷里的常客之一,她和奶奶入住的帐篷就在旁边不远,李建昆这里总有人拜访,没有空手的,零嘴什么的都分给了附近的孩子们。

  女娃叫小花。

  原本尽管家庭贫困,却有个幸福的三代之家。

  这场灾难带走了她的爷爷、妈妈和两个哥哥,父亲现在在医院,脊椎受损,只有脑袋可以活动,余生都得躺在床上。

  “给。”

  小花将手里的小野花往前推了推:“你哭了吗?我奶说不能哭,哭就泄了气,要勇敢,我还要照顾我爸。”

  李建昆接过小野花,将小花揽进怀里,昂起头道:“没、没哭。”

  ……

  ……

  半个月后。

  望着眼前这个眼窝深陷、皮肤暗沉,与初次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的男人,孔八斤艰难地摇了摇头。

  男人从五屉桌旁的红漆靠背椅上站起来,踱到他身前,死死盯着他眼睛问:

  “你确定两个乡的每一个村每一个寨都找过?”

  “我确定。”

  男人脚下一个趔趄,孔八斤赶忙搀扶一把。

  他迟疑一下说:“您要保重。

  “事到如今,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仅剩下两种可能:

  “1、尸……尸体遗失,或沉或埋在哪里,或冲进了大海,或……没了。”热带雨林里多虫蚁野兽。

  “2、人离开了我们搜索的范围。

  “但,这种可能不合逻辑。”

  无须孔八斤分析,李建昆也明白其中缘由。

  眼下通讯已逐步恢复,如果红衣还活着,且有能力离开,她肯定能知道亲人在担心,没道理不联系家里。

  李建昆如坠混沌,大脑一片空白。

  孔八斤将他搀扶到靠背椅上坐下,静静在旁边站了几分钟,然后长叹一声,默默离开帐篷。

  帐篷里与半个月前比,有了些变化。

  原本放置行李杂物的铁架床上铺,被整理出来,铺上了崭新的带卡通图案的被褥。

  呼!

  帐篷帘被掀开一角。

  十二月末的寒风灌进来,一个“村姑”抱着洗衣服的木盆随后走进。

  盆是空的,衣服已洗好,晾晒在帐篷外拉起的绳索上。

  “发什么愣?

  “把桌子收拾一下,我去打饭。”

  村姑一边捋下卷起来的棉衣袖子,一边走到五屉桌旁,她正准备伸手去取桌上的两只铝饭盒时,红彤彤的手腕忽地被一只大手嵌住。

  没有一丝温度,仿佛一根冰柱,李建昆将她的手拉到眼前,看见了满手触目惊心的冻疮和裂痕。

  这本是世间最好看的手之一。

  “你有病吗?”他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道。

  “没你病大。”

  啪!

  黄茵竹抬起另一只手,拍掉他的狗爪子:“没想到这边也这么冷,再不去打饭,待会打过来又是凉的。”

  说罢,薅起两只国民铝饭盒,快步走向帐篷外面。

  黄茵竹半个月前又过来了。

  这次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彻底融入这边的生活,尽管很难,但她自忖适应力一直很强。

  村妇们会手洗衣服,她学学也能会。

  灾民们吃的萝卜白菜,她照样吃得。

  李建昆轰了她一千八百回,打死不走。

  就一句话:“你不走我不走。”

  “别打了,我们回去。”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吱——

  仿佛有个刹车音。

  黄茵竹瞬间止步,转过身,眨巴着仍然清澈明亮的乌黑大眼睛:“回去?”

  李建昆点了点头。

  黄茵竹差点没做个“耶”,原地起蹦,不过考虑到他的心情,终究忍住了。

  至于她,她对沈红衣没感情。

  “那我收拾东西。”

  蓦地,黄茵竹竟生出一丝不舍。

  尽管这边的生活很艰难,但这顶帐篷像是他们的小窝,每天有二十个小时相伴在一起,夜里隔着床板,她能听见他的呼吸。

  李建昆从靠背椅上起身:“我去联系一下白鹭。”

  白鹭在市里,统筹由11慈善基金会主导的救助工作。

  ……

  ……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白鹭提前来到市府大楼里的一间会议室。

  不承想,会议室里的红漆椭圆形会议桌旁,已坐满一半人。

  “哟,大家都这么早啊。”

  众人纷纷起身打招呼,态度十分客气,脸上皆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这次的地震,对于本市而言可谓一次全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据不完全统计,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毁坏房屋四十万间,破坏七十万间,直接经济损失超过二十亿!

  面对这样的巨大浩劫,灾后工作异常艰难,11慈善基金会在其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除了提供了上千万美元的救援物资外,受基金会创始人李建昆先生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东南亚的许多华侨富商还通过11慈善基金会,慷慨解囊,合计向本市捐赠了约五亿人民币的钱款和物资。

  不到九点,通知到的所有与会者悉数到齐。

  大家的视线皆落在白鹭身上,并不清楚她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

  “是这样的,我们基金会的创始人李建昆先生,昨天下发了几个任务,事关灾后重建工作,这肯定离不开本地的配合,所以有必要先让大家知道一下。”

  听到这个名字,大家不禁肃然起敬。

  同时,也有些人暗暗叹着气,表情颇为惋惜和不好意思。

  白鹭继续说道:

  “首先,接下来,我们基金会将给受灾最严重的三县,每个县捐赠十所中小学、五所孤儿院。”

  嚯!

  三十所中小学!

  十五所孤儿院!

  “感谢感谢,哎呀,这感谢的话都不知道再怎么说了。”

  “李先生想得周到啊,再穷不能穷教育,灾后的孤儿问题也必须首要解决,孩子们才是未来。”

  “先生大义,我相信三县的孩子们,都将永远铭记先生的恩情。”

  …

  “其次,我们基金会将再捐赠五亿人民币,支援灾区重建工作。”

  嚯嚯!

  又五亿!

  加起来十亿!

  会议室里沸腾了。

  大家喜极而泣,如此一来,再加上上面的赈灾措施,灾后重建的大问题,可解。

  统一规划之下,受灾的三县,兴许会比过去建设得更好。

  啪啪啪啪啪……

  会议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此时任何的感谢话,都无法表达他们的心情。

  “另外,三县之内河系复杂,缺乏治理,李先生将个人捐款修缮这些河道,有一个要求,他的原话是:

  “我要这些河,堤坝稳固,宁静安然,清水常流,花开两岸。”

  这?

  众人面面相觑。

  “白理事长,修得像公园里的河一样?”

  “要达到李先生的标准,应该是吧。”

  “白理事长,你们知不知道三县境内的河道有多长?”

  “请相信我,李先生绝对清楚。”

  “天呐,这要花多少钱啊?”

  “多少钱,李先生都会给。”

  好家伙!

  在座许多人都怔住,感觉完全没有必要。

  但也有些人,很快回过神来,明白了李建昆的想法。

  有位女同志热泪盈眶道:“我们澜沧支持李先生的决定,修!”

  ……

  ……

  灾区和灾民们现在尤其需要一些利好的消息。

  当11慈善基金会和李建昆个人的又一次捐赠,消息传播开后。

  引发了极大反响。

  灾民们皆是精神为之一振,许多人更是重燃了对生活的希望。

  在竹塘乡的最大安置点,消息传来后的第一时间,人们蜂拥向东边的那间蓝色帐篷。

  感激的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李先生走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面对空荡荡的帐篷,痛哭流涕,他们甚至没能送个行!

  一位乡里的女同志,牵着一个小女娃,从人群分出的过道中走进帐篷。

  帐篷里的那张红漆五屉桌上,书本笔纸都被清空,仅剩下一幅画,一幅用彩笔描绘的卡通画。

  画里既有明媚的天空,也有狂风暴雨。

  一株植被倔强地生长着。

  从一朵小花,经历几个阶段,最终成长为一颗参天大树。

  阶梯式的连环画右上方,参天大树下依偎着几个人:

  有拿着水烟的爷爷。

  有扎大麻花辫的妈妈。

  有调皮打闹的两个哥哥。

  有重新站起来的爸爸。

  有摩挲着树干的奶奶。

  “小花,这画是给你的,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乡里的女同志蹲身在小女娃身旁。

  “有!”

  “哦?”

  “是我和叔叔的秘密。”

  “……”

  她家连张全家福也没有。

  她只和叔叔说过一遍,爷爷、妈妈和两个哥哥是什么样的,叔叔竟然画得这么像。

  她好像看见爷爷、妈妈和两个哥哥活了过来。

  一直被这一片的灾民们视为开心果的小花,宝贝似的地将画抱在怀里,一边眼泪哗哗流,一边攥紧小拳头:“我不哭,我不哭的……”

  叔叔,你也不能哭,她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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