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上山,能和三德爷一拍即合,完全没费口舌,也是沈红衣没有预料到的。
这老人家有大智慧。
甚至可以用神秘莫测来形容。
然而,谁承想事情发展得这么顺利,结果富贵却不答应。
一副任打任骂,但绝对不从的模样。
也是让人颇为无奈。
不过,沈红衣并非一个会轻言放弃的人。
随后几天,白天她有一半时间,猫在胡家院外――胡家女人护着壮壮根本不出门。
另一半时间,都泡在山上,像块狗皮膏药样黏着富贵。
当然,这些事李建昆完全不知情。
身在县城的他,也被人给黏上。
好容易应付完县里人,市里又有人来,市里的人还没搞定,省里又下来人……
参加不完的应酬和活动。
视察过工厂,参观过果园,也见识过黑土地上盛旺生长的庄稼。
他们希望李建昆能在当地投资,投资任何方面。
至于壮壮的事,在这些人眼里根本不算个事,如果不是他压着,大部队早挺进靠山屯了。
这日,李建昆总算找到理由打道回府。
他从港城调来的一支专家医生队伍,快马加鞭赶到了。
带队的是久病成医的高进喜。
病秧子身体已调养得七七八八的他,早迫不及待返回内地,一直被建昆、阿菲和阿竹给压着,这次算是被他逮到机会。
以做向导为由头,成功搞定阿菲和阿竹。
不过好容易回来,他肯定不会再返港――不是说那里不好,相反,是生活条件太好,好到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整个人飘在那,没法扎下根。
他寻思着,等安顿好后,再将家人从港城接回来――
建昆已不止一次和他谈论过,无论是选择在华电集团做事,还是自主创业,都会支持他。
四辆吉普212,颠簸在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
其中三辆是县委给配的车。
头车内。
李建昆和高进喜坐在后排,前者望向副驾驶座上的一个头发斑白的男人,问:
“梁医生,这没什么医疗设备,能行吗?”
如果按照李建昆的想法,最好开辆医疗车来才好。
梁医生侧身回话,有苦说不出,道:“李生,您有所不知,一台脑科方面的医疗设备,通常动辄上好几吨,半间房那么大。”
这类玩意,是说带就能带的?
他都没提过境所需要的手续,知道眼前这位神通广大。
梁医生继续说道:“人体大脑非常神秘,现代科学还没研究明白十之一二,其实许多涉及大脑的病症,医学设备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比如说脑震荡,即使采用CT等诊断方式,也发现不了异常。”
李建昆啧一声,问:“那你们是怎么诊断治疗的?”
“多半情况下,还是凭经验。”
梁医生说罢,又补充一句道:“您放心,我们这支队伍,可以说医资力量雄厚,包括我在内,有六名脑科方面的专家,临床经验加在一起超过两百年。”
这都不算完。
还有四名其他方面的医学专家,比如儿科。
以确保圆满完成任务,万无一失。
他们十人,来自几所不同的顶级私立医院。
临时组成了这支……不吹牛地讲,可以说是港城最强医疗团队。
比如说他,除了是顾问级医生外,还是养和医院的副院长。
梁医生也算半个上流圈子的人,早听说过眼前这位的大名,知道他在港城可以呼风唤雨,这次算是真切见识到了。
人家仅仅隔着十万八千里打了一通电话。
全港的医疗界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各大私立医院甚至紧急召开临时股东大会。
医管部门从旁协调,各医院间携手合作,空前团结。
好比某武侠剧里的台词――“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不过,在梁医生看来,这事有些小题大做了。
有太多人想要巴结这位。
病情起因,他已听说过,该说不说,他都不用瞧,大概率便知道是个什么毛病。
结果不外乎两种:
1、好办,治都不用治。
2、没辙,治了也白治。
不信等着看。
……
……
屯口停着一辆吉普车,这一下子又杀过来四辆。
五辆钢铁野兽匍匐在一起,在这个鲜有外人进来的大山旮旯,营造出一种压迫感十足的气势。
祖祖辈辈都没有遇见过大事的靠山屯,再次躁动起来。
人们纷纷涌向屯口。
带着股戒备和敬畏,隔着数米的距离打量着,议论纷纷。
“有几辆车是咱们县的车吧?”
“嗯,看这牌照,八成是县委的。”
“呀,县里来大官了,赶紧去喊村长吧。”
“喊啥喊,喏,看那边,正往过跑呢。”
人堆里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听着大家的谈论,眉头紧锁,遂顾不上看热闹,转身,撒丫子向屯里奔去。
不多时。
来到胡家院外。
“大勇哥,大勇哥,不好了,出事了!”
此人小名叫“三娃”,小时候是村里调皮捣蛋的头头,人没长大,就敢往深山里闯,险些没喂野狗,恰好胡大勇在山上打猎,救他一命。
从此便成了胡大勇的忠实小弟。
院里传来动静。
人高马大的胡大勇弯腰跨过门槛,瞅瞅院外问:“咋了?”
“县里来了好几车人!”
胡大勇听罢,心头一紧,遂眺望屯口的方向,一股戾气自身上升腾而起。
“三娃,帮我个忙。”他沉声道。
“嗨,哥,说这话,有事您吱声。”三娃拍着胸口道。
“带你嫂子和孩子去你家待一阵儿。”
“这没事……”三娃挠挠头,担忧问,“哥,你想干哈呀?”
“不该问的别问,进来,马上去。”
三娃哦了一声,哧溜跑进院里。
这时,胡家女人拉着傻根跨过门槛,另一只手一把揪住丈夫的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带着哭腔道:
“你别犯浑!”
胡大勇低头看她一眼,眼里有抹怜爱,不过表情却很冷漠,道:
“男人做事,婆娘少管。
“赶紧跟三娃走。”
胡家女人手揪得更紧,哭喊道:“我不走!”
胡大勇没搭理他,望向三娃道:“扛走。”
“……”
三娃不敢不从,先对胡家女人说道:“嫂子,对不住了。”
然后不顾胡家女人反抗,上前弯腰出手,直接扛上肩头。
“你放下我,放下我……”
任由胡家女人撕挠,三娃扛着便跑。
胡大勇揉揉傻根的脑瓜,温声道:“去,跟着娘。”
傻根乖巧点头,快跑跟过去。
等婆娘和孩子离开后,胡大勇戳在屋檐下,抬头看了会儿天,又眺望向后山的方向,静静伫立了半晌。
随后,他返身回屋。
一阵后。
他穿上了打猎的那身行头。
一手拎着土铳,一手拿着巨大的牛角弓。
来到院门处,在门槛上坐下来。
宽阔的身材,加上鼓囊囊撑起的衣物,几乎刚好将院门堵死。
咻――
一声口哨后。
向来自己捕食养活自己的大黑狗,不知从何处箭射般现身。
一人一狗,静静坐在门前。
凝视着从屯口方向涌过来的人群。
四只眼睛。
凶光毕露。
……
……
“大勇,你这是干哈?
“快把铳和弓收起来,收起来。”
村长一个脑袋两个大,他想,大勇要是莽起来,一枪将李首富给崩了,他们整个屯是不是都得赔命?
胡大勇权当没听见,眼神冷漠地扫视着村长旁边的一群陌生人。
见他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类人后,面色稍霁。
李建昆火气蹭蹭窜,手指胡大勇道:“你以为只有你敢玩命?!”
沈红衣扒下他的手,站到他身前,然后对胡大勇说:
“大勇哥,别误会,这些人是从港城过来的名医。
“我们是想请他们来看看壮壮的病情。
“先不提其他的,伤到了脑子,谁知道有没有后遗症对吧?你也不想看到壮壮突然某天有个闪失吧。”
听闻这话,胡大勇再次打量起梁医生一行。
“这个你要是阻拦,就别提你们爱壮壮。
“你想怎么玩,划出个道来!”
李建昆深沉道,他也明白现在的言语不够理智,但实在忍不住。
刚才胡大勇的眼神扫过来,他再一次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胁。
他身边还有沈姑娘和哼哈二将等人。
胡大勇没搭理他,望向沈红衣道:
“好。”
沈红衣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爽快的答应,遂大喜过望,忙不迭问:“壮壮呢?”
“不在,等会儿。”
昨晚胡大勇见过师父。
师父倒也没有长篇大论,只是让他将心比心地想想。
事实上,道理胡大勇都捋得清。
倘若丢孩子的是他们家,他不觉得自己能比对方更有耐心、更理智。
师弟说得对,这几个人不坏。
可是,是人都是自私的,他得顾忌桂春。
无论如何,他要确保桂春不会有闪失,否则他何颜面对将他抚养长大,还将女儿许配给他的陈家父母?
胡大勇心想,或许孩子的病治好,想起以前的事,也不算坏。
当孩子做出选择,不亲了后,桂春痛归痛一下,应该不至于有大碍。
现在的情况是,孩子也拿桂春当娘,这使得桂春更加无法放手。
胡大勇独自离开。
不多时。
从三娃家将婆娘和孩子一并接回来。
胡家女人表情挣扎,路上显然已被做过工作,一副患得患失的神态。
既担心孩子被治好,不认她这个娘。
又担心孩子脑子里有祸根,往后有个好歹。
不过,当胡大勇吆喝梁医生一行进门后,她终究没有制止。
被允许进门的,也只有在场的医生。
李建昆对高进喜使了个颜色,后者没领悟到……
本想让他混进去的,高低能听个响儿。
这位兄台实在太正派了。
胡家的屋子不大,十几个人涌进去,未免有些拥挤,再说梁医生等人也不愿进去,这是摊上顶级大佬的事,否则这样的穷乡僻壤,他们这辈子都没有涉足的兴趣。
太穷了。
穷到缺乏教化,野蛮。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明的气味,反正不好闻。
屋子里只怕更糟糕。
在他们的提议下,一场专家联合会诊,便在院子里开始了。
全屯子的人集体围观。
过程十分漫长。
因为每个专家都要自行诊断一番。
否则他们过来干嘛?
回去怎么向董事会交差?
说过去一趟啥也没干?
那帮人想巴结院外那位都想疯了。
而事实上,梁医生第一个诊断完时,心中便有数了。
其他医生见他的言行举止,心里也有数。
全都不戳破罢了。
先完事的医生们,耐着性子等其他同仁全部诊断完,然后大家凑在一起,还像模像样地综合意见,进行了好一阵子的讨论。
流程可算走完。
梁医生作为代表,率先跨过胡家院门,找到在外等候的李建昆。
与此同时,胡家两口子也跟出来,但没靠近,竖着耳朵静静戳在一旁。
李建昆见梁医生欲言又止,哪知道他是装的呀,微微皱眉道:“有话直说吧。”
“李生,情况……不容乐观。”
听闻此言。
沈红衣的心弦瞬间绷紧,面色大急。
胡家两口子的心也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李建昆沉声问:“怎么说?”
梁医生瞅瞅仿佛搁着一米、都能听见心跳的沈红衣,又望向李建昆,忽地连连摆手道:
“别误会别误会,孩子往后不会因此,有什么突发性的危险。”
沈红衣和胡家两口子皆是长松口气。
李建昆沉吟问:“你的意思是……没得治?”
梁医生微微颔首,遂解释道:
“众所周知,大脑是我们身体最重要的部位,也是最神秘的部位,极其特殊。
“脑细胞是永久性的细胞,一旦死亡,是无法再生的。
“所以人们常说‘别打孩子的头,会变笨’,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
“即使是轻微的击打,我们的大脑也会对这种刺激做出反应。如果击打力度过大,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甚至是……死亡。
“这孩子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介入这两种情况之间。
“毫无疑问,他的大脑显然受过沉重打击,尽管现在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在神经细胞维度,已然发生变化,脑细胞遭受损伤。
“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鉴于事发已一年有余,孩子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那么,基本上可以排除大脑神秘的自我修复的可能。
“所以……它会是永久性的创伤。”
沈红衣捂着嘴巴,泪流满面,她忽地拔腿,冲向院子。
胡家女人大急,想要上前阻拦。
“让她去!”李建昆如天神怒目,喝声如雷。
胡大勇拽住了婆娘。
“李生,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情况……至少以目前的医疗技术而言,治疗的意义不大。”梁医生躬身道。
“辛苦了。”
李建昆神情复杂,过去的壮壮,终究是回不来了。
港城的医疗水平,比起日美也不差多少,十位专家一同会诊,现在梁医生都这么说了,显然没有任何复原的机会。
壮壮以前活泼好动,有些调皮。
现在有些木讷,却十分乖巧。
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他想,沈家父母能接受吗?
这还是后话。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将壮壮带回去。
希冀着壮壮好转,主动回归的想法,算是宣告破产。
李建昆目光如炬,凝视着胡大勇,他师父和他谈过吗?
快一个礼拜了。
如果谈过,他之前大马横刀坐在门槛上,一副要大开杀戒的模样,可不算有什么效果。
等上三年五载。
李建昆可也没这个耐心。
胡大勇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双方皆寸步不让,空气中仿佛有电光闪烁,滋滋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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