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燕园,未名湖还未完全化冻。
倒是已开学了。
下午橘黄色的阳光下,湖畔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学生。
有些稚气未脱,有些少年老成。
耳畔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或是诗歌,或是外文名著。
端是一幅美好的画卷。
李建昆披着一件军大衣,戴顶狗皮帽,漫步在湖畔,蓦地想起沈姑娘,倒是对不住她。
前年两人在这里定下未名湖之约,讲好从此以后每年的最后一天,无论两人是否在各自身边,或者相隔天涯海角,都要来到这里相会。
去年却爽约了。
当然,他一直记得,也给沈姑娘打过电话。
沈姑娘批了假,事急从权,当时没有任何事,抵得过将徐庆有逮回来重要。
“这上面说的李建昆,该不会是我们经济系的李建昆学长吧?”
“我觉得,不是同名同姓,别忘了,李学长可是七七届特录的经济学研究生!”
“对啊,如此骇人听闻的事,非妖孽不可为。”
耳畔传来声音,李建昆本想加快脚步错过去,但迟疑一下又作罢,遂从大衣内衬摸出一只黑色蛤蟆镜戴上。
还刻意放缓脚步。
他想听听,燕园的学弟学妹们,对他会如何评价。
刘薇的幺蛾子,越整越大。
九点钟方向,某位学弟手上捧着的这个报纸,在上次那篇《我国竟有亿万富翁?!》之后。
又陆续发表了四篇文章,标题分别为:
《港城首富竟叫李建昆!》。
《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一九八七年度榜首,名为李建昆!》。
《在华尔街,流传着一个东方股神的传说,他的中文名叫:李建昆!》。
《如果不是同名同姓,李建昆富可敌国!》。
尽管这年头资讯不发达,但这些讯息,在国外都是公开新闻。
如果国内记者凑上去扒,其实也并不难获知。
别看李建昆现在穿得像个狗熊似的,却有种赤条条走在路上的感觉。
这也是他心烦意燥,独自来到燕园散心的原因。
同时,他也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上面至今没有消息下来。
好与坏的消息都没有。
是打算不予理会,任凭风波过去,还是暗示他自己解决?
“如果真是咱们系的李建昆学长,不愧为我辈楷模。”
“楷模个屁!咋地,杨晖,你学经济的目的,就是为赚很多钱?”
“是啊,个人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花也花不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我以有他这种学长为耻!掉钱眼里去了都。”
“话不能这么说,我记得人报还曾表彰过李建昆学长哩,人家也做出过杰出贡献。”
“我要是他啊,那么多钱,全国人民每人发一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李建昆心想,学弟啊,你要是真有这么多钱,就不会也不敢这么想了。
当自己是谁?
他没再继续偷听。
心情算不上好。
总体来讲,多半学弟学妹,对他的看法并不好。
这也令李建昆思虑着,放任不管,终究不行。
即使是上面的态度。
人活一张脸啊。
慢腾腾绕着未名湖转了一圈,此时已近黄昏,李建昆原路返回,向燕园正南门走去。
蓦地前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眺目望去。
李建昆怔了怔。
什么时候燕园里面也给摆摊了?
只见快要接近正南门的大马路两侧,支棱起十来个摊位,周围热气腾腾,似乎在卖饭食。
这个点,这个位置,燕园的几个食堂先不提,外面长征食堂的人得跳脚骂娘。
李建昆带着几分好奇打量起来,等看清那些摊主后。
瞎!
怀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不禁抬起衣袖狠揉两把。
再次定眼望去。
发现并没有看错。
那些摆摊的摊主斯斯文文,身上皆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与寻常小商贩完全不同。
其中有对夫妇他还认识。
经济系的邱秉德教授两口子。
问题已严峻到这种程度了?李建昆心想。
这一阵子忙于通过各种渠道,发布寻找壮壮的启事,后面刘薇又跳出来咬他一口,对于物价闯关的事,他倒是没太关注。
不过他知道,物价闯关已开始,北上广这些大城市,走在最前面。
老妈和春草现在每天吃罢早饭,都要去百货公司血拼。
买回的东西却是越来越少。
“同学要馄……诶?您好像不是学生,来碗馄饨么?实惠好吃,现包现下的。”
邱秉德教授见摊位前有人走近,赶忙殷勤招呼。
李建昆这副谁都不爱的打扮,他倒是完全没认出来。
旁边手都冻红的邱师母,扬起手中一只还未捏拢的馄饨皮和货真价实的瘦肉馅,笑呵呵呈给李建昆看。
所谓的摊位,不过是从家里拎来的煤炉子和一口铝锅,外加一张长条桌当案台,一张小四方桌配合几个马扎,当餐桌。
李建昆蛤蟆镜后面的眼睛,有些干涩。
“您是老师吧?”他嘶哑着声音问。
邱教授倒是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讪讪一笑――
如果是前几天,就是老脸通红了。
所幸有几天的适应。
外加摆摊的也不是他们一家,有伴的话,便不显得太丢人。
“物价涨得太厉害,凭我一个人的工资,养不活一家了,只能摆摊再赚点。”
邱师母叹息一声道:“工资又不涨,现在外面不是有句话么――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小伙子你也别嫌我们丢人,家里人多,上有老下有小,真是没办法了。”
李建昆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这个意思。
他本想摘下墨镜,与邱教授相认一下,但想想后,又作罢。
邱教授现在未必想见到自己的学生。
“来一碗吧。”李建昆道。
“诶,好嘞!”
两口子喜笑颜开。
麻利地搭手忙活起来。
李建昆坐到小方桌旁,心里五味杂陈。
馄饨的味道应该是不错的,他却没品出什么滋味。
“钱放桌上了。”
“吃好了?那您慢走。”
李建昆大步离开。
邱师母忙完手上的活后,过来收碗,忽地面色一变:
“秉德秉德,你看这钱,假钱吧。
“哎呀,咱们这么小的买卖,吃的量也给得足,怎么还有人给假钱哩。”
邱教授闻声侧头,探向妻子手里。
瞎!
他唰一下子冲过来,薅过妻子手中的钱。
仔细一瞅后。
猛地抬头望向正南门。
还哪见军大衣小伙子的身影?
“你呀你,头发长见识短。
“这是美钞,一百块美钞!”
邱师母惊诧一声,她还以为是天地银行出品的,刚还在想,印刷技术怪好的呢:
“那那、那不是多收了?”
“你说呢,咱们这个摊子都不值这么多钱。”
邱教授这时才意识到,刚才那军大衣小伙,似乎有些眼熟。
对方如果摘掉墨镜,他一准能认出来。
他将这事告诉给妻子后。
邱师母思忖着说:“应该是你的老学生,怕你不好意思,没敢相认。”
邱教授的眼眶有些湿润:“你这回倒是聪明。”
攥在手里的钱,似乎一下有了温度。
……
……
返回娘娘庙胡同的路上。
李建昆的脚步越来越快,心里也越来越清明。
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小人才长戚戚。
他内心坦荡,何必自寻烦恼。
到家后,李建昆立马喊来何冬柱,又告知忧心的老母亲,晚上会回来吃饭,两人遂驱车来到五道口商业街。
将车停在马路牙子旁,坐等如无意外、马上会下班回家的沈红衣。
大约一刻钟后。
眼帘里出现一辆红色大头鞋车。
不用李建昆吩咐,何冬柱下车去拦下来。
不多时。
皇冠车的后排。
沈红衣诧异道:“我给你做专访?”
李建昆打趣说:“咋地,看不上啊,我现在可是香饽饽。”
沈红衣没好气给他一粉拳。
亏他还笑得出来。
她父母看过那几篇报道后,都震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后面向她求证。
可怜她都不知道有些内容是真是假。
她知道学长很有钱,生意规模不小,但……已到了世界首富的程度吗?
“你想直面那几篇新闻?”
沈红衣问:“那你准备说什么呢?”
“到时你就知道。”
“你先透露点,不然我不干。”
“哟,真不拿我当人物啊,现在全京城……哦不,全国的记者只怕都想采访我。”
沈红衣却笑不出来,郑重其事地问:“你真考虑好了?”
李建昆收敛笑容,认真点头。
沈红衣没再说什么,她并不觉得自己比学长更聪明:
“那你把问题拟给我,我按照你的问题进行采访。”
“其实……没必要。”
“不行,必须这样,不然你找别人。”
李建昆拿她也是没辙。
隔日晌午。
东城。
京城日报社大院。
首都青年报的办公楼里。
采访开始之前,李建昆将一张纸条交到沈红衣手上。
后者摊开打量,柳眉瞬间蹙起。
纸条上的第一个问题,便无比辛辣:
【港城首富李建昆,去年《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榜首、闻名华尔街的杰克李,是不是你?】
“你真想好怎么回答了?”沈红衣面露狐疑。
“当然。”
沈红衣仔细瞅瞅他,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暗吁口气。
她想,如果学长有办法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且不给自己带来麻烦,那自然最好不过。
这个问题,也是关注这件事的人们,现在最想知道的。
“准备好了吗?”报社总编过来询问。
见李建昆点头后,总编殷勤将他请进刻意布置出来的采访室。
等沈红衣也在房间居中的、另一张单人位红漆木沙发上坐好后。
总编喊了声“开始”。
毕竟不是电视采访,倒无须顾忌观众,沈红衣直接询问第一个问题:
“请问您,某报纸上说的:港城首富李建昆,去年《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榜首、闻名华尔街的杰克李,是不是你?”
沙沙沙……
与此同时,沈红衣负责的小组的一名记者,正趴在房间角落的一张办公桌上做速记。
李建昆道:“是。”
沈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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