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昆和玉英婆娘的到来,使得春草家像是提前过年似的。
何母宰了只三四年的老母鸡。
何父拎着自制的捕鱼网――
两根竹条,十字交叉弄弯;四个端头,分别系好绳子;绳子另一头连接着一片正方形的白沙网。
扑鱼的时候,先在白沙网上扔一坨剩饭和糠揉巴成的饵料。
再用竹竿挑起整个捕鱼网,放进池塘的水里。
过十分钟左右,利用竹竿迅速起网。
大鱼是捕不到,小鱼小虾总不缺。
何父大概拿了三四个捕鱼网出门,不到半小时回来,收获的小鱼小虾,添些辣椒,能炒上满满一大盘。
何家二哥,一个精瘦小伙,话不多,但一看就是很好的庄稼把式,出门不知从哪拎回来一只野兔子。
中午搞了相当丰盛的一桌。
何父还将春草捎回来的茅台,提溜出两瓶,李建昆以要开车为由,婉拒了。
春草这趟捎回来的东西,塞了满满一后备箱。
都是来自干妈的爱。
吃的喝的这些,玉英婆娘是真不缺,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吃完……
像她干儿子山河小两口子,还有建昆的那些朋友,都挺孝敬她。
逢年过节必定登门探望,总不空手。
平日里如果搞到些好东西,还会特地送过来。
比如前一阵子,亚军和小彪这俩孩子,从东北回来,特意给她捎来一对熊掌。
至今没动。
一来不知道怎么做,二来也不知道怎么下嘴……
何父自己没舍得喝,又将茅台拎回去,找来一瓶丰台产的高粱酒。
几道大菜都摆在李建昆母子前面,何家人纷纷招呼着他们多吃些。
待到酒足饭饱,话题难免转移到眼下家里的头等大事上,何冬柱被骂得蔫头耷脑。
也就是春草的大哥。
“你是脑子不好使吗?张平娇那小寡妇,这么讹咱们家,你还给她塞东西。”
“那么好的苹果……”
“一千块,她真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她是看春草遇上贵人,现在混得好,但咱家春草的钱,又不是大水淌来的。”
“给她二十,不能再多!”
李建昆下意识望向春草的二哥,果真是人狠话不多。
尽管小寡妇居心不良,但春草的大哥显然爽也是爽到了,那肤白、身段苗条,眉清目秀的小寡妇,放在这样的大山旮旯,可以称得上美人。
一发二十……
行吧行吧,鉴于这个年代,也不能说少。
城里某些地方,保不齐都要不到。
寻思着这事和自己有些联系,李建昆插一嘴道:“冬柱哥应该不想赔钱。”
何冬柱猛地抬头望向他。
何父说:“建昆你不晓得,我这个大儿子,就是个老实坨子,幸好家里的钱不归他管,不然包钱的手帕他都要送给那小寡妇。”
何母附和:“就是的,那小寡妇随便说个数,只要他有,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不……”
何冬柱涨红脸道:“我确实不想赔钱。”
何家人惊讶,像看怪物般望向他。
那模样似乎在说:都敢……白嫖了?
话头说开,何冬柱索性豁出去道:“我要和她结婚,我要娶她!”
他比谁都清楚,张平娇是故意勾引他的。
那天在后山上,他打柴遇到张平娇,张平娇敞开衣服给他看。
他原本想跑,张平娇追上她,将他扑倒在地。
后面他一动没动。
却什么都发生了。
但他不怨张平娇,即使被搞臭名声,张平娇还讹他们家。
一来,直到那天,他才知道,那种事原来这么好,是张平娇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二来,他明白,张平娇有难言之隐,家里没有庄稼把式,她那细胳膊细腿的,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
她还有个孩子要养。
被逼得走投无路。
其实她原本,是个挺好的小媳妇,见面总会很热情地喊声“冬柱哥”。
听闻这话,何家人大惊失色。
啪!
何父顾不得有客人在场,一巴掌拍在包浆严重的四方桌上:“你敢!”
何母直飙眼泪:“你不要命了!”
何二哥瞥他一眼,没说话,大概率的意思是:我敬你是条汉子。
就连春草都连连摆手道:“大哥大哥,这可使不得,咱家现在有钱哩,指定能给你说个好媳妇儿。”
何冬柱看着家人,红着眼睛摇摇头。
他谁都不要,只要张平娇。
玉英婆娘咬着耳根子对李建昆说:“怕是有个说道,那小寡妇夫家男人全死了。”
李建昆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遂问道:“妈,你信不?”
“有些东西,不得不信啊,咱们石头叽公社也有个女的,嫁两次,两个丈夫都没活过三年。”
“漂亮不?”
“不然能嫁两次啊,挺漂亮的。”
这怕不是克死的吧,那年月尤其是乡下农村,大家都没什么营养……李建昆心想。
李建昆蓦地察觉到异样,循着感觉看过去,发现何冬柱正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显然,何冬柱认为现场只有他懂自己的心思。
希望他能帮忙说说话。
从何冬柱的眼睛里,李建昆看到了他对于爱情的憧憬。
那小寡妇,当真很要命呐……
据说她丈夫是掉下悬崖摔死的,其实完全可以从科学的角度解释:脚下乏力……
破解的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别让他们天天黏在一起。
李建昆看似问了个和现在的话题,完全无关的问题:“冬柱哥,会开拖拉机?”
何冬柱点头,他以前是大队的拖拉机员。
后面村长家的小儿子,书不念跑回来,他也就失去工作了。
“那你学车不难。”
何冬柱:“?”
何父望向李建昆问:“学啥车呀?”
李建昆伸手指向门外的皇冠轿车。
何家众人:“!!!”
李建昆笑着说:“我想找个司机。我不常在首都待,车一直放着容易坏,有司机我家里人想出个远门,也方便。
“诺,像今天,假如我有司机,也能喝酒不是?”
通过这档子事,李建昆能看出来何冬柱的为人。
老实忠厚,重感情。
这种性格,未必能干大事,但做事绝对认真靠谱。
“哎呀,冬柱啊,你还不快敬建昆一杯,来来来,我给你倒酒。”
“这孩子,你傻呀,赶快站起来。”
何家父母一左一右教导。
何二哥嘴唇翕合,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低头闷闷地喝着酒。
春草很替大哥高兴,笑嘻嘻道:“大哥,你要当司机了呢,还是开进口豪华轿车。”
司机,已是这年头最令人向往的职业之一。
开皇冠的司机,全国都有数。
李建昆以茶代酒,与何冬柱碰了一个,后者一两六钱的白瓷盅,一口闷。
李建昆故意说道:
“司机是个高级职业,肯定要比春草工资高点,我会找人教你,能在密云山区这种山路上顺溜开拖拉机,外面那种皇冠车,你估计几天就能学会,暂定工资二百一个月,你看成吗?”
家里也确实有聘个司机的必要。
父母和小妹出去游玩呀,他回京时接送啊,方方面面都会方便许多。
何冬柱睁大眼睛:“太、太多了吧?”
何二哥从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何家父母惊得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们这里九成九的人家,一年都挣不出二百块。
春草往玉英婆娘身上贴了贴,眼里满是感激,她却是明白,李家根本不在乎这几个钱。
不过这份关照,她会记在心里。
她也知道,李小妹每天只有两块零花钱。
大家从饭桌旁散开时,何家人望向何冬柱的眼神,包括态度,明显变得不同。
他不再是这个家里的傻大哥。
而是一人能养活全家的顶梁柱。
春草,终究是要嫁人的。
李建昆的这一手,好像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但其实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问题是,何冬柱这家伙,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比春草差远了。
饭后来到门外的土坪上,他摸出一包春草捎回的大前门,凑到李建昆面前呈上一根,央求道:“张平娇的事,你帮帮我行吗,你说话他们肯定听。”
“你强势点,他们也会听。”
何冬柱:“??”
没辙啊,李建昆只能将他拉到角落,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听。
何冬柱听完眼神大亮。
对呀!他现在是家里最有能耐的人。
家人想要什么,他都能满足。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娶谁,你们还有意见?
有意见保留!
兴许是高兴,何冬柱话也多了些,指着皇冠车说:“其实吉普我也会开,以前被公社借调过去,替领导开过一段时间吉普。”
“那你都不用学,这车比吉普好开多了。”
李建昆招招手,将他领到车边,打开车门,示意他坐进去,然后将一些高科技点的配置,同他讲了一遍。
何冬柱听完明显有些跃跃欲试。
李建昆将钥匙递给他。
轰――
皇冠车平稳开动,开出几十米,在别人家门外的土坪上,利落掉头,折返而回。
吸引不少村民捧着饭碗出门打量。
留意到开车的是何冬柱后,众人大吃一惊。
惊奇的不是他会开车,而是他能开上这种豪车。
何冬柱停好车后,准备下来,李建昆扒到副驾驶室的车窗上,对他眨眨眼道:“去吧。”
何冬柱怔怔后,才反应过来,兴奋道:“那我去?”
“走你。”
轰――
皇冠车再次启动,沿着村里的大路,往后山方向开去。
一路上领悟到什么的何冬柱,刻意开着车窗,车速也不快,逢人含笑打招呼。
村民们望向他的眼神,也都变得不同了。
后山脚下,刘家。
张平娇和儿子坐在门槛上,两人分吃一只国光苹果,儿子不吃皮,张平娇便啃下皮自己吃掉,其他的给儿子。
耳畔传来汽车的轰鸣,张平娇循声望去。
有些疑惑,不明白春草干妈家的豪华轿车,怎么往她家这边开。
皇冠在她家门前停稳。
张平娇颇为紧张,下意识从门槛上起身,将儿子护在身后。
当看到下车的是何冬柱后。
张平娇大跌眼镜。
不过转念想起来,冬柱哥确实会开车――这个称呼,她现在只敢在心里叫叫。
她知道自己是个坏女人,可她没有办法,活不下去,家里米缸都空了。
不知是不是种错觉,张平娇发现冬柱哥变得有些不同,不再那么憨厚,那么好欺负的样子。
她心里更紧张。
何冬柱一步一步走向张平娇母子。
“冬……何冬柱,你想干什么?!”
何冬柱停下脚步,柔声说:“你别这么紧张,我从没有怪过你。”
这话说得张平娇鼻头一酸,但她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余光留意到左右出门看戏的邻居们,她声音尖锐道:“你凭什么怪――”
“你也别这样,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你。”
何冬柱打断她道:“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打算赔你钱。”
“啊?”
“我要娶你。”
张平娇:“!!!”
附近议论声四起。
“你、敢娶我?”张平娇睁大眼睛问。
“我不信那些事。”
“你、家里能同意?”
“都什么年代了,大喇叭里都说过,不准包办婚姻,我想娶谁是我的自由。”
何冬柱顿了顿,环顾周遭,提高音量道:“大家也别瞎猜,没听清的,我再说一遍:
“我,何冬柱,要娶张平娇,明媒正娶,往后他们娘俩我养。
“我现在给大户人家当司机,每月二百块,我能把他们娘俩养得白白胖胖,不要任何人操心,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说闲话!”
嚯!
附近一下炸开锅。
张平娇泪如雨落,牵着孩子主动凑近,问:“冬柱哥,你咋好像一下变了,你、这么出息了?”
何冬柱咧嘴一笑:“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冬柱哥’。”
张平娇梨花带雨,又唤了声“冬柱哥”,然后小脸上腾起两抹酡红,压低声音说:
“那往后我就是你的人,我保证好好伺候你,比上次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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