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
绿皮火车从大连爬行一路。
不超过五百公里的路程,耗费近十个小时。
终于抵达沈阳。
再加上之前从羊城飞大连的航班。
在这燥热的炎炎夏日,李建昆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脑子里像装着三斤面粉二两水。
同行的冉姿比他还不如。
仿佛随时会栽倒的样子。
终究是练家子富贵兄弟身体素质过硬些。
呼!
四人结伴走下火车,一股凉风也不知从半封闭月台的哪个方向吹来。
李建昆舒服地眯起眼睛,一身疲乏被拂去大半。
这才想起来。
这旮旯是东北。
通常盛夏的气温只在20―30摄氏度之间,堪称避暑胜地。
突然一下活过来。
“昆哥!”
四人还未检票出闸,闸门外已有声音传来,两只胳膊狂摆。
不多时。
夕阳的余晖下,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挤坐着六人,缓缓驶离机场。
李建昆靠坐在副驾驶位上,看一眼开车的陈亚军,又透过内后视镜瞥向后排的金彪:
“让你俩查的事怎么样?”
“妥了。”陈亚军说。
金彪抢过话茬:“在铁西区,是家老牌厂子,不难打听。
“厂里主要管事的人叫邓云友,年近六十,职工都喊他‘老厂长’,威望很高,无人能及……”
铁西区。
李建昆默默念叨几遍。
不算意外。
其实,吴主任说这家“103精密锻造厂”在沈阳时,他就联想到大名鼎鼎的铁西区。
这地方有多出名呢?
如果要在全国选出一个城区,作为我国老工业基地的代表,最合适的莫过于铁西区。
它一度被人们称之为“东方鲁尔”、“共和国长子”。
众所周知,沈阳是军工重地。
而在西铁区最繁荣的时期,沈阳九十九家大中型国企中的九十家,都集中在这地方。
可惜的是,从五十年代开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造就的铁西区的繁荣,如今正渐渐走向末路。
于是会出现一系列的衰败景象、彷徨,以及无奈而伤感的人们。
后世在纪录片《铁西区》,描写下岗工人的电影《钢的琴》中,都有反映。
“邓云友这个人的性格,你们打听过没有?”
李建昆又问:“听说挺轴的。”
陈亚军侧头望来:“不是啊昆哥,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一辈,干过几十年厂长的,哪一个又不轴?没有那股子轴劲,早被磨趴下了。”
李建昆:“……”
说的也是。
这个话题暂且打住。
眼下时近黄昏,今天也不打算去铁西区。
“让你们约的人――”
“放心吧,这会儿在饭店只怕都点好菜了。”
伏尔加先行驶到市区的“龙华宾馆”。
是一家苏联风格的“闷顶式”涉外宾馆。
李建昆和富贵兄弟人手一张合资企业的证件,冉姿也有,但用不上。开好房间后,大家各自洗了个澡,拾掇清爽,遂直奔饭店。
饭店不大,颇有特色。
以许多实木作为装饰,屋梁下挂着一串串的蒜头、玉米棒子和红辣椒。
吱呀!
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一间包厢的房门被推开。
里面两台壁扇送着清凉。
红漆圆桌旁,坐着一个穿藕荷色连衣裙的姑娘,柔顺的黑丝盘起来,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有股知性而成熟的美。
看见李建昆后,她红唇渐弯,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乌黑的眸子在冉姿身上略作逗留,然后站起身来:
“难得你会找我吃饭,这顿我请,他们家的得莫利炖鱼很不错。”
李建昆讪讪一笑:“这话说的,不是天南海北嘛,要是离得近,隔三差五还能差一顿饭呀。”
钟灵一副我信你个鬼的模样,眼神再次望向冉姿:
“不介绍一下,换红颜知己了?”
冉姿走上前伸出手:“钟小姐你好,我叫冉姿,李总的秘书。”
李建昆耸耸肩。
简单寒暄后,酒菜上桌,一群人边吃边聊。
话题主要是哼哈二将在做的东欧贸易,以及李建昆此行来东北的目的。
不过对此,钟灵都不关心。
姑娘不紧不慢地喝着小酒,眼睛不时看向李建昆,不待四目相对时,又总会挪开。
酒过三巡。
金彪拉着富贵兄弟,讲他去苏联时的所见所闻。
陈亚军向冉姿打听她有没有什么闺蜜……
李建昆本就和钟灵挨着坐,又将靠背椅挪近一些,两人手臂几乎挨到一起。
钟灵放下啤酒杯,右肘撑在台面上,捧着半张小脸望着他。
“我和徐庆有见过面了。”
“嗯,然后呢?”
李建昆将早前因职工住房引发的事,娓娓道来。
钟灵听罢轻叹一声,然后幽幽说:“有些事,终究回不去了……”
李建昆不确定她是否意有别指,就权当没有:“其实吧,我和他也从来没有好过,如果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我无所谓。”
钟灵怔怔道:“怎么,难道还有我什么事?”
李建昆嘴唇翕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换个角度,问道:
“你是怎么看待徐庆有的?”
“怎么说呢,他这人虽然毛病不少,但他对我一直蛮不错,当年我和他……说白了,是我先利用他,后面不了了之也很自然,他从没有过责备我。
“我能有今天,还得多亏了他当年的复习教材,以及替我补习。
“你们之间的事,我希望可以力所能及地去帮忙化解,但如果不能……别扯进我。”
李建昆微微皱眉:
“如果,他再追求,你会和他在一起吗?”
钟灵愣了愣:“干嘛这样问?”
“你先回答我。”
“我、不知道。”
李建昆忽然握住钟灵白皙修长的左手。
钟灵浑身一颤,抽了抽,没抽回,也便随他了。
李建昆凝视着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不要和他在一起,说实话,你没有我了解他,他是一个攀比心奇高、做事不择手段的人。
“他或许不会故意伤害你,但如果你和他想要达成的目的之间,产生冲突,就……很难说。”
钟灵半晌没有言语,某一瞬间,忽然红了眼:
“李建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很讨厌。
“你干嘛要在背后说人家坏话。”
李建昆沉默少许道:“因为、我不想看你受到伤害。”
“我是你的谁啊,我的感情问题,你管得着吗!”
两行清泪淌过钟灵的脸颊。
旁边,冉姿和富贵兄弟已起身。
金彪拦腰抱起瞪眼打量这个突发状况的陈亚军。
四人一起消失在门外,并轻轻带上房门。
钟灵的眼泪,浸湿了李建昆的心。他这时才意识到,他从没有走出过这姑娘的心房。
也正因如此,李建昆更不能让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你是我同学、老乡、朋友。
“我承认,曾有段时间,我还喜欢过你。
“这样的理由,足够我关心你吗?”
钟灵呜呜哭出声来。
姑娘想,如果时间可以倒回。
当初的她,还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吗?
为了考上大学,故意疏远她喜欢的男孩,刻意接近徐庆有……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拼命滴落。
一切都回不去了。
是她咎由自取。
像她这样的人,想要得到什么,又怎么能不付出些什么呢。
只是曾经年少的她,并未清晰地认识到,原来代价……这么痛。
一双结实的手臂,忽然将她揽进怀里。
钟灵双目圆睁,嘴角微微一扬,立刻又复原,惊恐道:“你干嘛?!”
“就算是朋友,在她伤心的时候,也能抱抱安慰一下吧。”
李建昆确实是这样想的,他实在见不得姑娘哭,尤其是一个他在乎的姑娘。
这话给了钟灵一个不再惶恐的理由。
姑娘躺入那充满安全感的胸膛,贪婪地享受着每一秒,或许再也没有的机会。
这是夏天,两人都只穿着单薄衣衫,钟灵的腰臀比虽然不及沈红衣,但心胸之开阔,也是沈红衣所不及的,一股异样弥漫开来。
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李建昆赶忙分开。
钟灵快要伸到他肩膀上的小手,悄悄缩了回去。
包厢里气氛变得十分古怪。
钟灵脸上掠起两抹酡红,低着头,端起啤酒杯抿了一口。
一时两人都不知道该说点啥。
最终还是李建昆打破沉默:“天都黑了,我送你回去吧。”
“嗯。”
……
……
饭店门外。
“你们两个住涉外宾馆,让她住旅社?”
李建昆指着哼哈二将,一阵火大。
钟灵的单位并不在沈阳。
因为赴他的饭约,特意几百公里赶过来。
陈亚军弱弱道:“她没证儿啊。”
陈亚军和金彪同样各有一张合资公司的证件,还是李建昆让人替他俩弄的。
钟灵摆摆小手,示意无碍:“我住的那旅社也挺好的。”
“有空调吗?”
“那、倒没。”
李建昆将她拽上车:“走吧,去龙华住,我们再开间房应该没问题。”
两个小时后,李建昆便无比懊悔这个决定。
毕竟和钟灵许久未见,长夜漫漫,瞅着时间尚早,李建昆说过去串个门,唠会儿磕啥的。
唠是唠了。
晚上十点多,李建昆说完晚安,准备回去时。
一缕带着肥皂清香的风从背后袭来,同时一股柔软贴上他后背,两只小手揽住他的腰。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爱了。
“这些年身边走走过过的男人也有不少,但我总不情愿接受,不想把第一次给他们。
“让我再坏一次好吗?
“要了我吧。”
李建昆大惊失色,掰开她的手,正准备转身严肃地和她说清楚……比如今天那个抱抱,只是朋友之间的安慰时。
下巴陡然一垮。
只见钟灵右手伸到脑后,将绳带轻轻一拉。
唰!
绸缎面料的紫色长裙,从娇嫩的皮肤上瞬间滑落……
必须得承认,那一刻,李建昆看呆了。
钟灵毕竟是他喜欢的类型。
“不不、不能这样钟灵,你知道的,我有对象,再说你也――”
“我注定嫁不了我爱的人,无所谓了。我不奢求什么,我的第一次本该属于你。”
钟灵娇羞如花,上前一步凑过来。
李建昆一下跳开三米远,连连摆手:“别别别,没有什么本该,你是你,不属于任何人,行啦,就这样吧,你早点休息。”
说罢,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最后一丝门缝里,传出钟灵的哭泣:
“李建昆,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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