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塔沟
绥县县委大院,一口大窑洞内。
小长条桌拼凑而成的、铺着粗蓝布的矩形会议桌旁,一群人正在相继落座,铁丝网罩的暖水瓶递来递去,烟灰缸找来摆上,像以前的每次会议一样。
不同的是,这是一九八四年开年后的第一次会议,临时召开,略显仓促。与会者们准备妥当后,纷纷望向靠上首座位的一个人。
“行啦进喜,人都齐了,到底是什么重要经济工作?开始吧。”坐在首位的五旬左右的男人说,此人名叫梁启峰,现任的绥县县长。
由于老书记近年来身子骨欠佳,常需要养病,县里的工作主要由他主持。
高进喜点点头后,扫视过会议桌旁的同仁们,朗声说道:“石油开发的事现在不是由我负责嘛……”
提起这个,众人如避瘟疫,财政搞得这么紧张,春节前过年费差点都发不出来,全是这摊子事给闹的。
所以即使知道这本身是一件上面为了照顾革命老区经济建设的好事,在座众人现在也是能不碰就不碰,甚至听都不想听。也只有这个学问高的进喜同志不怕担责任,烂成浆糊的摊子还敢接手。
梁启峰插话道:“进喜啊,这件事你负责你来办就好了,不用特地召开全体会议。”
众人齐齐附和。
高进喜浅浅一笑说:“但有些事还是要汇报一下。关于石油开发的事我这边有两个计划,分先后顺序,首先要解决的是眼前的难关:债务和开发资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我找到钱了。”
嚯!
听闻此言,现场一下沸腾起来:
“有钱了?”
“哪儿找的钱?银行贷款能还上?财政欠薪能补齐?”
“高副县长果然厉害,我是真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搞到这么一大笔钱。”
与会者几乎全咧开嘴角,许久没有听见这么好的消息了。
梁启峰用手指叩叩桌面,对高进喜温和说道:“好事啊,具体是什么个情况,说清楚些。”
高进喜回应道:“大家都知道我曾在首都念书,我有些同学现在混得蛮不错,听说我这边的困难,积极帮忙找路子,他们可以帮忙联系到外商。
“我的想法是:招商引资,引进一家外资企业和县里合办一个炼油厂,反正我们开采的石油总要卖出去不是?这样正好卖给炼油厂,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
“而我们周边一带都没有成规模的炼油厂,这家炼油厂一旦建起来,不仅能接收我们的石油,其他兄弟县也一样,即使是老井和低产井,只要积少成多,炼油厂也是不缺产量的,说白了,对于外商而言,利益足够,有一定诱惑力。
“在这种利益驱使下,我会对他们附加一个条件:先借给我们县一笔资金。用以度过难关和建设石油开采的设施,后续我们可以用石油抵扣……”
啪啪啪啪!
底下响起掌声。
“好主意!”
“好一个借鸡生蛋!”
“不光是这些好处呢,炼油厂建在咱们县,还有一项税收来源!”
高进喜望向说这句话的人,含笑点头:“没错。这样一来,还能为县里创造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来源。”
“妙啊!妙极!”
“高副县长,你刚才说的同学能帮忙联系到外商,这么说事情有眉目了?”
“没错,已经有意向合作的外资企业,对我们提出的要求也完全同意,现在只剩会面详谈。”
“太好了!”
“还得是你高副县长啊。”
“悄默声地把一个烂摊子盘活了,还能创造另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佩服!”
“哈哈,咱们县马上也有合资企业了,可喜可贺!”
正当大家激动欢喜的时候,首位上传来一声咳嗽,梁启峰抬手压压说:“我不是要泼大家冷水,点子是好点子,不过进喜,你可能忽略了一个根本问题啊。”
高进喜微微蹙眉:“什么?”
“合资办炼油厂这事儿,延长石油管理局能同意吗?”
“为什么要他们同意?”高进喜反问,“这次的政策不是国家支持革命老区的经济建设,把老井、低产井和相关地块承包给各县区吗?”
他将“承包”二字加了重音。
何为承包?不是白给。
他们获得的这些资源,需要向原来的所有方延长石油管理局缴纳一定费用。费用交完,等于说这笔交易已经完成,他们再从承包的油井里获得的收获,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有自主处理的权利,与石油管理局无关。
“话是这么说,”梁启峰沉吟道,“问题是这是石油啊,咱们国家自己都不够用,而你的计划里涉及到外商,你应该明白石油工业的重要性和特殊意义。”
“这话我不同意,够不够用先不谈,我们哪一年没有出口石油?”
高进喜摇摇头道:“梁县长您这话有些上纲上线了,事实上据我所知,石油工业的对外化合作早就展开,尤其是在海油领域,我们至少和十个国家的外商企业在同时合作开采。前不久开放十四座沿海城市也是以招商引资为目的,改开不是说说而已。怎么到我们这儿就不行了呢?我甚至不是邀请外商过来开采石油。”
梁启峰表情不变说:“这些话你和我说没用,我也认为你的主意不错,但避免后续搞出麻烦,在正式开展这个计划前,你还要先向石油管理局那边报备一下,获得批准。”
“梁县长,这是多此一举!”高进喜恼怒道。
有些事原本和人家没关系,你非要拿张条子去让人家审批,给你批了不等于替你背书吗?
谁会干?
“我不这么认为,而且我认为很有必要。做个假设,假如我们把项目搞起来,外商也投资了,上面突然喊停怎么办?外商找我们麻烦,这个责任谁负,损失谁能赔?你可别说你,你赔不起,最后还是要县里砸锅卖铁。”
梁启峰说着,扫视向会议桌旁的其他人,接着说道:“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县城,再也经不起一点波折了,必须求稳!”
与会者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
如果作为陕北石油业的主管单位,延长石油管理局批准这件事,那才叫真正的万无一失。即使后面生出乱子,也不用他们县来负责,至少大头不用他们负责。
问题是石油管理局会批吗?
众人脸上的喜色逐渐黯淡,纷纷蹙起眉头。
高进喜仰头望向窑顶,面露悲怆,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件事还有办不成的道理,在他们内部不通过!
求稳?现在知道求稳?
当初是谁看不上旧井和低产井,大力主张开钻新井?――
黄褐色的天,黄褐色的地。
大地上低矮的山峦此起彼伏,其间无数山洼和沟壑纵横交错,李建昆也算是去过不少地方的人,而眼前这样复杂的地形也是少有见到的。
乍一看,有股壮阔、苍凉之美,不失为一种别样的风景。
但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有人居住,那么它与“美”字将再无关联,会让人很轻易地想到艰苦、恶劣这类对于生存环境的形容词。
事实上,塔沟村这里确实如此。
太阳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天上,有一盏燕子形的风筝在随风翱翔,地上的光秃山岗上,有个小男孩把着风筝线操控,旁边有个身高相当的小女孩,仰望天空发生银铃般的笑声。
李建昆和胡自强躺坐在一块枯黄的草地上,周围散布着一群正在啃草的山羊。
如果羊有羊语的话,那不时的咩咩声代表的意思应该是:“两个外来的家伙赶紧滚犊子!占着草地不吃,这不是耽误羊的事么?”
两人霸占着山岗上几乎最茂盛的一块草地。当然,“茂盛”这个词只是相对而言。
“蛋蛋,妞妞,你们累不累?累了歇会儿。”
“不累!”小男孩和小女孩同时扭头,异口同声回道。
“真好。”强哥羡慕道。
“你估计没这个命,还得看我。”李建昆手枕后脑勺,跷着二郎腿,眼神同样在两娃娃身上。
“草,老子不信这事儿还能输你!”强哥很不服气。
李建昆瞥他一眼说:“不是哥瞧不起你,别忘了,你他娘的是个公职人员,第一枪中个男娃,到此为止了;第一枪中个女娃,还能发一枪,可如果第二枪还中个女娃……哥就不一样,无非认罚。”
强哥:“……”
想到这狗东西罚一百个的钱,也是九牛一毛,没脾气了。
这里是老高的老家,一个距离县城有三十里路的山旮旯,多半还是格外难走的险地,塔沟村的许多女性几年都难得进一回县城,男人们去得更多的也是十里之外的小镇。
蛋蛋和妞妞正是老高的一双儿女。
李建昆和胡自强早就想见见,听闻嫂子和两娃在这里,同时也想来看看老高长大的地方,在他们的一再坚持下,老高只好安排一辆县里的吉普车把他们送过来,自己又火急火燎赶回县办事,说办好了过来接他们,预计不慢,一两天的时间。
“以前我一直认为我老家是个穷乡僻壤,看过这个塔沟村才知道,老高能长这么大真不容易。”
强哥心情复杂说:“老高想让这里富裕起来,难如登天啊!”
李建昆叹息一声道:“如果只是让塔沟村一个地方致富,倒不难,问题是老高心系的是全县、全市,乃至于这片黄土高原。”
强哥翻身坐起,诧异道:“不难?”
他看不出此地有任何致富的条件和基础,这鬼地方甚至连能种的地都不多。
“眼下属于私营经济的蛮荒时期,小范围的思维转变不是难事,谁先行动起来谁就能致富。”李建昆自认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发言权的,毕竟有清溪甸成功的例子在前。
“你他娘的,你有办法让塔沟村富起来你不赶紧想想办法,这是老高的老家,改变这里的贫穷状况,老高该有多开心啊?人都要年轻几岁!”强哥骂骂咧咧道。
李建昆斜睨他一眼:“要你说?”
他正在寻思这件事,缘由正如强哥所言。老高给自己的肩上扛了太多东西,也不管他那百二十斤能不能扛得住。
使他老家摆脱贫困,不说能替他分担多少压力吧,应该能让他紧绷的心弦松弛一些,乐呵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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