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探船

  大船的甲板平整得像广场,两人飞跃上来,第一时间造成的是寂静。

  搬缆摇舵的船工们向他们投来目光,缓缓停下了手上活计,那些精壮的身骨在晨风下隐约浮凸,裴液大概一扫,几乎每个人的腰间或手边都有柄刀剑。

  “.谢捕官面生。”陈刃重拖着宽大的刀走过来,坚硬的脸庞晒成铜色,“不知何事莅临?”

  他这几个字说得极缓,正如他的脚步。而在这艘巨船上,越来越多的目光投了过来,晨雾昏昏,河流汤汤,这里确实只有他们孤身两剑。

  “疑你船违运禁物,即刻降帆受查。”谢穿堂再次向他举令,话语依然和目光一样冷淡。

  陈刃重默然一下,表情没有波动,寂静中,他缓缓抬手道:“听大人令,降帆。”

  满张的船帆缓缓降下,裴液和谢穿堂对视一眼,转身便往甲板下的货仓而去。谢穿堂则向陈刃重一示意,男人便沉默走在她前面。

  “我们所载都是中原采购,运往南海售卖。”陈刃重请谢穿堂入屋,层层厚壁隔绝了晨风,只余安静,“沣水坞已在天子城下吃了二十年的水上饭,捕官说是有禁物,恐怕有所误会。”

  “既不虚心,这几日为何满帆急驰?”

  陈刃重是沣水河上威名赫赫的大船头,多年前就已迈入八生,在这个距离要取一个六生年轻姑娘的头颅绝对用不到第四招。但谢穿堂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亦或胆识真的过人,总之她目光直逼陈刃重面目。

  “大人说笑,满船货物都是有期限的,前些日子雨重无风走得慢,现下天气好些,总得赶落下的路程。”陈刃重取出清单递与谢穿堂,声音沉厚,“这趟船的一百四十九样商货俱在此处,请过目。”

  裴液随着水手走下甲板,顺着阶梯向下,头顶上舱门一关,光源就只剩下火烛。

  船舱内充斥着湿气与体味,这里的船工要鱼龙混杂些,许多是做杂活力工的样子,赤脚绑着头巾,也没有携带刀剑。沣水坞的人都穿着袖口束紧的衫子,和力工们混杂着倚在麻袋上,并没有什么分明的界限。

  裴液走下来时,再次迎接了那种沉默的注视,一双双瞳子在暗色中泛着亮光。

  引裴液下来的是个年轻一些的男人,唤作陈迎风,脸上也是风吹日晒的样子,面目和陈刃重有些相像:“少侠想查什么,都可一一拆开。”

  这层入目是一排排整齐的货架,再往货仓外看,则是船工们居住活动的地方。

  裴液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往下吧。”

  第二层光源更加向火烛浓缩,人影也更加隐约,这里的空间很大,货物也高高垛起。

  裴液绕着走了两圈,抬手示意继续向下。

  陈迎风沉默一下,走下了第三层。

  第三层的则完全没有灯火了,陈迎风自己点燃,微渺的亮光可映出些石碓的边角,沉重、黑暗、粗糙,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不曾通风的霉味飘入口鼻,可见即便在这艘船上,也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裴液只是站在门前,好像没有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第一层是些珍宝财货,都稳稳捆在架子上。”船舱里,陈刃重并不因女子的逼迫有什么情绪,他斟起一杯茶推在谢穿堂手边,自己却倚着墙没有落座。

  谢穿堂碰也未碰,低眸略过清单上一个个条目。

  “前四十八种都是此类。”陈刃重声音沉厚,“中原工匠的玉器烧瓷,到了南边总能卖个好价钱。”

  提起“南边”仿佛令他变得轻松,脸上浮现些想念的神色,但再开口时已经敛去:“第二层则是北边西边的特产,绸缎木雕、药材茶叶.一共六十六种。也有些粮菜种子,不过那东西上怕雨湿下怕湖汽,带得少。”

  谢穿堂沉默地检视而过。

  “第三层是南边没有的原料,木材矿石之类,都是些重物。”陈刃重手指轻轻点着身旁的大刀,眼睛却看着窗外,“那纸上就是这么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穿堂合上清单:“那没记在纸上的呢?”

  “没记在纸上的,就是没有。”

  “这些东西,才刚刚过你们载额的一半。”

  “金银细软多,就是这样。”陈刃重倚在墙上,熊虎般的身躯像是很松弛,“谢捕官对买卖了解得不多――我们每趟是把钱花光,却不一定是把船装满。”

  “你们这一趟本金多少?”

  “一千八百七十两白银。”

  谢穿堂安静翻阅了片刻,轻声道;“倒是分毫不差。”

  “自然。”

  “三层已过,没有少侠想查的东西吗?”

  裴液抬手再次向下示意。

  “少侠何意?”

  “不去看看第四层吗?”

  “少侠说笑了,这形制的单桅帆由来只有三层底舱,哪里来的第四层?”

  “你们这船,却有第四层。”

  “少侠还在说笑。”陈迎风低了下头,“‘南金风’跑了十来年的河运,一直是装三层货,长安码头的小儿都知道的。”

  “那便是不给看了。”

  “总不能变出一层来。”

  身后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裴液回过头,是那些上两层的船工沉默地走了下来,他们捋着袖子露出青铜一样的手臂,刀剑提在手里。

  沣水坞并非靠师承聚拢起来的帮派,他们生在江湖,也带着江湖气,握在手里的产业就是山门所在。

  人影缓慢地将少年围住,在这样封闭的空间里,他只有一只胳膊和一柄剑。带着伤深入沣水坞的核心堂口,真是多少年没见过的孤胆。

  裴液看了眼陈迎风,笑:“我办公务和人家第一次见面,总被叫‘大人’‘上使’,你却叫我‘少侠’,竟然是知道我是谁吗?”

  船舱中静了一下,陈迎风下意识按上了腰间的剑。

  裴液轻叹一声,抬起拇指将剑轻轻推出了剑鞘,剑身镜子般映照着烛光。这个动作猛地激起了舱中一大片“呛啷”,但下一刻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少年就在所有人之前化为了片片洁白的羽毛,就此飘散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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