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面对的是向鸣镐,安藏绝不会用这样的意剑。
萧瑟苦哀,这种意境正是这位【寒士】常年浸泡的情绪,天寒严雪,万民哀哭,也正是他们志向的来源!
他几乎是亲手为他搭起了一座联通秋气的桥梁。
但更彻底的“不对”是,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对上此人!
这种几乎滑稽的场面只应出现在三流话本里——盗匪和杀手同时夜袭一位书生,然后书生突兀一个转身,两把刀劈到了对方身上。
这场面决计可以逗出场下观众一片笑声,但当它发生在这样三位宗师身上时,却只显出些诡恶的冷。
府台鹤检、天山司风、吞日会首。
每个身份都足以人心神一颤,如今却像被人从天上看着一举一动,以无形傀线牵动的戏偶。
要完成这样一幕所需的条件有很多,但无疑这些天里,在他们看到或看不到的地方,这位戏主一一集齐了它们。
而无洞现在没有时间去细细梳理这些条件,他在“怎么可能”中倾注的,其实还有另一层情绪——即便正和吞日会撞在一起,又怎么会是向鸣镐?!
但他们绝没有想到,同样突然遭逢此事的吞日会,竟然会将本代【寒士】派到这件事上!
这意味着他们出现了绝对的误判——在吞日会和欢死楼眼里,这不是脉树境界的小打小闹,也不是缁衣宗师伸展手脚的地方,这是他们真正倾尽全力的一回!
向鸣镐仗剑破雾而出,长衣已被血色染红。
他倾身盯住街下之人,刀上冷意再次浓郁起来,细雨滴上去,竟然在一瞬间结出薄薄的霜花。
只一个瞬间的停顿,刀光袍影再次惊掠而下,决然的杀意迫人心肺。
湖山剑门门主不过是位年老的八生,蹉跎二十余年,资质终是不足以踏入玄门。这样一座老僻门派的阋墙之变,即便是被欢死楼盯上,天山给它划的上限也不过是在“缁衣”之境。
雾散雨清,夜空为之一澄。
刀痕。
但就在几乎同时,无洞冷怒的面孔已逼迫上来,即便在云锁朱楼之外,即便面对谒阙境界的宗师,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险身搏斗。
向鸣镐刚刚勉强直起了身体,剑于身前一横,雨水落叶纷纷而起,凝成一面气壁。
冰冷的刀痕截断了这一切。
黑袍戏面一偏,毫无表情的图绘更像一副枭面,他不闪不避,剑光将近时手腕忽然一转,寒冷的刀刃在剑面上如鱼滑水,安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黑色的袍衣就已从眼前轻闪而过。
何况这样横跨少陇、西陇的阵势也确实大得奇怪。
神乎其技的刀术造诣!
少陇仙人台这边更加简单,夺魂老人是实实在在的七生,虽然涉及心珀这种高罕之物,但毕竟不过几斤几两,是件虽然秘险,但不算高宏之事。
换句话说,无洞已经想到了欢死楼万一会出现玄门第三阶之人,因为“足够稳妥”是可能出现在任何一方的,也许这件事抵达不了足够的层次,但欢死楼既然受挫,他们也无处保证那位戏主一定不会出手。
刀澜血痕之后,向鸣镐顿时飞坠湿街,血一瞬间在地上漫开小潭,他撑剑缓缓支起身体,面色依然平冷,但苍白已掩饰不住。
在刀术近神的同时,其人还是一位阵道化境的宗师!
无洞其实已注意到那手中似乎藏着什么,但当他做好面对什么法器的准备时,其人却是真的空手临刃。
只伸出一根食指,在夜空之中、剑光气刃之前,从容迅速地完成了几道勾画。
于是双方不约而同地给这件事划了一个足够稳妥的线——司风安藏、鹤检无洞,俱是抟身境界的佼佼者。
夜空之上,黑袍左手虚扣着,右手轻轻一拧腕,横过手中墨柄雪刃的长刀,兜帽下戏面雨润,繁复的彩纹泛着流光掠过。
夜空中低笑轻缓地铺开。
无洞人先掠至面前,剑光才从飞荡衣襟之下惊现。
安藏心肺霎时一攥,只来得及按剑回头。
仿佛凭空被截去一段时间,暴烈的剑光真气忽然已在黑袍身后。
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是木偶的躯体,无洞一剑得手,真气顿时绞如暴雪,但在更早一瞬,黑袍虚扣的左手已迎了上去。
血乍时在空中拉出一条同样凄艳的线,这一刀在黑暗与寂静中不知积蓄了多久,它出鞘时仍是这样安静寂然的冷痕,但当撞上目标后,波澜一瞬间就漫开了十多丈。
夜空之上,已亮起一道凄冷的痕。
仙人台与天山确实从一开始就掌握着最少的信息,但不意味着他们对这次事件没有评估。
也就在这一瞬间,面上惊怒未散的无洞猛地意识到了已经得手的戏主绝不会离开。瞳孔骤缩之中,他来不及注意雾气下面微弱勾画的荧光,怒喝已然出口:“帮他!!”
夜幕细雨,无星无月,整个世界如同被切开了一道口子,向鸣镐正仗剑出阵,身后秋气浩荡。
但在两方交击之前,一道耀眼的剑光骤然横亘空中,安藏已瞬间脱阵,浩荡的剑意直逼黑袍而来。
——天山起自湖山剑门事变,仙人台起自博望夺魂珠之事。
而且是挥手勾玄,画空成阵!
浩荡剑光尽数落在空处。
后来攀查出夺魂珠之事,欢死楼做这件事的戏鬼更是皆在脉树之境。直到遭遇吞日会,双方人手皆殁,天山才认为当是遇到了一位足列凫榜前五百的八生或者玄门宗师,把这件事提到了宗师之上。
黑袍朝着剑尖一按,无洞长剑骤然一空。
这个扮相,叫做【司马】。
方寸之间,冷容与戏面已贴面逼迫。无洞瞳孔骤缩玄阵!
鹤检的风格再次与司风显出完全的迥然,不是大派有章有法、神妙惊艳的剑法玄术,破去躲过便是。这剑光是跗骨之蛆、缠颈毒蛇,一招既接,后面就是连绵的血光刃影。
黑袍倾身一侧,手中刀先递出了拦阻,腰下被带起一道飞溅的血线。
冷润戏面诡异冰冷,无洞立刻小指一勾,【玉虎】牵丝而回,但只是刚刚贴臂横起,对方方才的勾勒完毕的左手已来到了面前。
五指笼实,握紧成拳,玄气沛然,一拳将无洞直坠砸下。
而后再无阻隔,黑袍破开雨幕,已在寒士身前。
此时,才是第二次出刀。
一刀惊起狂澜。
连过两位佼佼宗师,刀上蓄势丝毫未泄,向鸣镐面前雨镜叶屏瞬间破碎,而在炸碎之中,一道萧然的剑光先破了出来。
向鸣镐面白、衣红、剑明,而环绕着这一剑,被一刀破开飞散的雨与叶被无形的力量牵旋,在剑周绽成了一朵径长丈余的莲花。
莲心开出一剑。
剑牵雨叶,莲旋之力又回赋剑身,男人在重伤之境,强行借对方磅礴的刀势为自己喘出来一口气。
但下一刻就骤然破碎。
戏面没有丝毫表情,那袍衣之下的身体仿佛也真的是一幅木偶,黑袍人绝对可以破解这一剑,但他任由它霍然贯穿了自己的身躯。
这一口气,谁都不可以喘。
以刀换剑,这一剑绝对不是可以忽视的伤势,但刀光更烈,向鸣镐刚刚整理出的气力之基一瞬间破碎,街长三十丈,这一刀直接将他斩到了尽头。
血骨飞散空中。
黑袍踏地再上,但就在这一刻,一道剑光飒然破开了雨幕。它当然很快,只是放在刚刚的过招中,却成了最慢的一道。但它的时机好得不能再好,像一个经验丰富、耐心充足的杀手,终于等到了一个可堪出剑的缝隙。
一道无比笔直、明亮、暴烈的剑光!
出于一位生命将枯的老人手中。
《黄翡翠》·【拔日照羽】
正飞身而来的安藏都忍不住一惊——他们从来没做让这位老人出手的准备,尤其如今面对的甚至不是玄门二阶,而是真真正正的“谒阙”宗师,在这样的交手中,他和无洞之性命都只在顷刻之间。
常人都以玄门为武道登顶、一方宗师,但只有真的在这个境界中走过一段路,才知其中的遥远浩瀚——“缁衣”与“谒阙”之间的差距,有时甚至比一生到七生的差距更大。
前者对后者的杀伤,只存在于理论上。
但谁也无法否认,如今这一剑竟然真的起到了效果。
侧向杀来,黑袍长刀杀意凛然地向前,这一剑就以同样的暴烈逼后,任谁都看出,黑袍可以很轻易地破解这一剑,但他必须要停一下雷霆般向前的刀势了。
幽冷的戏面朝老人转来,但回给他的眼神是同样的冰冷,这一刻人的意志与剑意几乎合一——它们一定是贯彻到底了。
安藏从高空仗剑坠落,在一次刀剑相交过后,他暂且放弃了剑斗手段,一手胸前掐诀,眉头竖冷地盯紧了下方黑袍。
在他转身去接李蔚如剑的第一时间,《西海群玉录》的玄术就会立时到来。
另一边,受创最深的无洞刚刚站起了身,拧眸盯来,却先咳出一口鲜烈的血。
但没有停滞。
长街之上,黑袍依然笔直掠如黑龙,戏面回正,在将要撞上李蔚如的前一刻,他面无表情地对着老人推出了手掌。
雨幕乍然一空。
炽烈的膨胀中,明亮的焰流从虚空生出,长街之上绽放开一朵巨大的火莲。
不是法术,不是玄经,这是真气之术!
【仙火】
二百五十六条经脉的真气倾泻一空,炸开的热浪犹如地狱,一瞬间淹没了老人的身形。
但就在这样的阻隔中,李蔚如依然没有退,他须发皆燃地从火幕中撞了出来,但身剑只慢了一瞬,黑袍刀光已过。
他一拳破雨,无声击上了老人剑尖,差距悬殊的玄气乍然凸显,犹如江河撞溪,血瞬间从老人身上炸开,李蔚如风中枯叶般撞入庄园之中,以剑颤抖地支起了身形。
而在场外,安藏的低喝响彻了整片夜空,玄气骤然狂暴,宛如撕裂,而黑袍正是这一切的中心。
《西海群玉录》·【解羽】
风剑霜刀,鹏鸾解羽。
这绝对的最重的一次伤势,戏主身上炸开血痕一瞬间洇湿了黑袍,天山司风掌握的经卷本就是这场战局中最有力的手段。
无洞仍未施以玄经,纵使身负重伤,他还是没有丝毫停留地再次仗剑而上。
无他,玄术根本不足以停下其人的脚步。
体内玄气炸开如刀,但就在周身血痕之中,黑袍依然仗刀直贯,黑衣霍然撞开的雨幕没有一丝歪斜。
无洞挺剑而上,这一剑竟然洗去了毒辣,而似安藏般堂皇而直。
于是与第一次面对安藏剑光时同样的场景又出现在这里,即便刀中约束着这样磅礴的力量,黑袍依然以极轻巧的一贴滑过了它,这种撞击其人驾轻就熟,两力驳斥之间,二人已一前一后错身而过。
但于无洞而言,撞击本身就是目的。
兵刃相交,杀意回牵。
【玉虎】拧腕一动,无洞已咬牙准备绞拧沛然的斥力,但手中剑却再次一软,落于无着力之空处。
在他身后,黑袍人轻轻并指抹过长刀,【玉虎】留下的玄气锁无声消弭。
如解一幼童之玩具。
器道宗师。
面上的彩绘显得越发幽诡莫测,黑袍面无表情地凌上了向鸣镐身前。
长刀雪亮。
这位寒士此时已完全成一血人,只有肌肤透着惨然的白。
他在猝不及防之间,连受仙人台天山之最暴烈的伏杀,继而又遭受这样一位宗师最具诚意针对,他自始至终不得一次伸张,只因谁也不会怀疑他真正出手的后果。
但如今,确实是退无可退了。
向鸣镐将滴血的五指按在地上,冷寒的眸子回视空中之人。
上下求索已极不得伸展,只有向体内而求。
融于玄气的灵躯筋骨缓缓熔化拆解,一口真正的、充溢的、再不是半死不活的气终于提了上来。
他深深呼吸一口,一口血咳在地上,周围百丈,万千夜雨忽然一止。
骤然向上倒卷而回。
脱离云锁朱楼之后,重新掌控住属于他的磅礴的玄气后,【寒士】向鸣镐之名终于展露了他应有的威严,身处如此浩荡之中,天地仿佛倒转。
浩荡天威一瞬间撞击在黑袍身上,袍衣鼓荡如风,血雾蓬然爆开。
这是两位玄门巅顶第一次真正的正面相对,黑袍手中长刀第一次变化了刀势。
在撞来的天地之威中,这柄几乎不堪重负的长刀勾画出来一个玄妙的弧线。
没人能够理解这一幕,百丈夜雨,浩荡秋气,它们几乎代表了整片世界,向鸣镐之所以声传玄门,也正因其掌握这样磅礴的自然之威。
但一刀就是将其全部拢入了弧中。
它仿佛是什么东西的巨口,而整个百丈天地,在这东西面前也不过一口即吞。
黑袍仿佛第一次有了情绪的流露,在血流骨颤的重压之中,戏面下缘也“咔嚓”裂出了一道弧线,犹如一个幽诡的笑。
弧线收尾,天地顿清。
一道凄冷的刀痕闪过,向鸣镐早已破碎不堪的身体乍然断裂,左肩带臂留在街上,残破之躯生死不知地撞入了庄园之中,再无一丝动静。
第三次出刀。
黑袍缓缓收刀转身,身上血伤此时寸寸闭合。
那令人心底发颤的戏面轻轻看向了场中剩下的三人。
就在刚刚,在三位宗师的竭力进攻之下,他一刀不失、一步不退地强硬击杀了吞日会【寒士】向鸣镐,如果说在这个过程中三人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的话,只因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这个危险的敌人罢了。
他确实伤势不轻,但如今这里,也只有一位“谒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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