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洲诗会结束之后,已过去三天。
从一个月前开始,“金秋武比”这四个字就在博望城中不断升温,街巷中生面孔渐渐多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携刀佩剑的江湖人在客栈后系上了自己的马。
尤其到了最近十天,唱丹会一开,人们开始讨论最终究竟是谁得好事,各种来源的消息层出不穷,许多不怎么关注武事的人也开始问“登阶丹”是什么东西。
但彻底煮沸了气氛的,还是前几天的鹭洲诗会。
早听说有修剑院大人物过来,人们就在翘首等着结果,然而当日与会者却说没有确定任何一人,花落谁家,还是要等到武比揭晓。
不过这丝毫没有贬损人们的热情,因为一道道惊人的波浪已从鹭洲蔓延到城里,每个消息都足以惊天动地,令人们对武比越发期待。
一是天才揭面。鹭洲诗会本也承担这个功能——将最热门的几位选手之风姿泼洒出去,为武比预热。
但哪怕看了多少届武比的老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十年以来最群英荟萃的一次——四强名额绝对不够用了,该把魁首赊到明年才对。
二是情仇离恨。当年张君雨之事竟然在监院大人面前重提,尚公子坦然以对,但居士齐昭华亲为所证!这种两大门派夹杂着情仇的针锋相对又是一记猛料。
总之三天以来,城里无处不在讨论鹭洲之事,关于武比,也已经不在讨论谁是魁首了,最激烈的争论反而是四强该是哪几个。
而且这股热潮,已经辐射到了周边县城。
参县。
黄师傅将牛车停在栈外,十几个尘土满面、疲累又兴奋的小孩子下饺子般溜了下来。
三天前出发,今日抵达参县,一路必得非常顺利才能有这般速度。当时得了裴液来信之后,他们商量一番便给少年回了信件,约定九月五日晚抵达州城,如今算是赶早了些。
几位看送的师傅也俱都面色轻松,如今天未至午,可以好好饱餐一顿、休整一番,日落之前,便可抵达博望州城了。
其实不止孩子们越发兴奋,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已不自觉多了起来。几位师傅之中最早的一个,也已是整两年没有看过武比了,曾经得见过的盛况正一点点从记忆里清晰起来,此时嘴巴不停地说着当时的景象。
而在这间客栈里,热烈地说着同样话题的,绝非只他一个。
其实从抵达安新镇开始,他们就已经开始隐隐闻到武比前那股沸盈盈的燥热,想给孩子们买些吃食,也被告知铺子关了,老头子推车去城里卖了。
等进了参县县城,更是大绸幅都已经挂了起来,就在城门一侧,写着几首不知名目的诗,配着几幅画像,是为五名参县的选手助威。
而此时一进这家客栈,更是颇多他们这般的暂驻腿脚之人,目的地不问也知道正是博望州城,一个个吃菜饮酒,聊得热火朝天。
黄师傅安排孩子们一一落座,一行人安坐等着饭菜。身体一闲下来,旁边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也析出了条理。
果然是在聊金秋武比。
他们是从深山中一路走来,消息一概不通。当日黄师傅告诉裴液强手将出自三派两县,但其实也是只知道这么个名目,至于三派各有什么骄才,两县今年出彩人物又是谁,谁比谁如何,谁又夺魁希望最大.这些俱都全然不知了。
此时正好安坐静听。
但好像这畅谈之人里面也没有通晓的,全是和他们一般的外来人,没进州城之前,大家的消息都是各处流传而得,此时你言我语,也不过是互通有无,只不过没有人如他们一样“无”得这般干净罢了。
黄师傅等人听了一会儿,原来正说到有个道启会的大人物前几日顺路在州城停驻了一下,要选拔一位道生去修剑院。
“黄师傅,什么是道启会?”张小颜在一旁抬头问道。
这名年幼的孩子受创之后变得安静坚韧,这次一定要跟着一起来,黄师傅一路上都把他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其他几位师傅也望过来,都是些新招的年轻师傅,其实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新鲜名词。
“通天的地方,全是些最顶尖的天才。”黄师傅抿了口茶,朝西边一努嘴,“天山知道吧,他们的弟子都要选拔才能进道启会。”
“嚯!”这下师傅们肃然起敬了,倒是孩子们仍然似解非解。反正厉害就是了。
“咱们博望.谁能进这种地方?”师傅们有些不敢相信。
“尚怀通公子啊!”旁边桌也正聊到这一节,“这位大人物来之前,少陇府城的修剑院先专门发了封信,上面写的就是预祝尚公子夺魁呢!”
另一人补充道:“其实就是这位尚公子春时先去了一趟少陇府,没录进去,但人家惦记住了,这才有了这位监院大人前来。”
“对对,我听说也是这般。这位尚公子乃是博望第一剑才,更是本次武比唯一六生,实在是一枝独秀的夺魁之选!”
“我也听说这是本届的最强手,是门派那边的人吗?”
“七蛟洞第一真传。”
“唔!”
黄师傅也听明白了,偏头对张小颜笑道:“这位尚公子是博望第一派的第一真传,算是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头羊了。他们意思是这位公子名实俱在,乃是本届魁首的不二人选。”
另一个小孩插嘴道:“不二人选,就是说只有他一个!”
张小颜翻个白眼:“我听得懂。”
旁桌仍在感叹:“.这届竟有此等人物,真是不虚此行了。”
“是极是极。”
“不对不对。”却忽然有另外一人曼声道,“你这消息有些落后了。”
众人立刻看去:“怎么个落后?”
“尚怀通是唯一六生、夺魁之选不错,不过‘一枝独秀’,却是诗会以前的事情了。”这人虽然也风尘满面,但是书生打扮,似乎本来就是州城人,此时他第一次开口,从容笑道,“前几天鹭洲诗会上,乃是群龙出海的气象。”
“群龙出海?”
“不错,尚怀通自是绝对的强手,但你们知道除了这位,本届还有哪些高手吗?”
黄师傅偏头笑向旁边的小少年:“伱知道吗?”
张小颜抬头想了想:“尚公子是七蛟洞的,那另外两派,也该有厉害人物吧。”
果然已有人喊道:“张墨竹公子!”
书生道:“不错!白竹阁【青篁】传人张墨竹,门派出来的五生,一等一的年轻高手。”
有人笑道:“我知道张公子爱玩扇子。”
“这话不假,谁要有好扇子,多半可以在他那儿卖个不错的价钱。”书生笑道,而后顿了一下,“不过今年.张公子恐怕进不了四强了。”
诸人全都瞪大了眼睛,尤其看过武比的老人——这种往年总要拿“三比”其中一魁的实力,这次竟然进不了四强?
早有人高声叫道:“哪有那么多龙?”
书生笑道:“张公子温文尔雅,剑如薄冰,本当是一流人物,不过在今年三派真传之中,只能屈居末尾了——真正能与尚怀通争锋的,乃是翠羽少掌门李缥青。”
“.翠羽剑门这些年不是不行了吗?”
“这位李姑娘才刚过二八吧?”
“我只听说这位真传鸟儿一般,生得很美。”
“这话忒奇怪,鸟儿有什么美的。”
“那是你没瞧见过好看的鸟儿。”
书生轻咳一声,笑道:“李少掌门确实翼姿修容,不过见了面,诸位可不要称呼‘李姑娘’了?”
“为何?”
“那称呼什么?”
“如我一般,称呼少掌门。”书生一拱手,肃容低声道,“就在八月之末,这位年方十七的少掌门携手白竹,在一夜之间尽斩七蛟四位洞主,其中包括【三臂蛟】蒙处元。”
周遭一时鸦雀无声。
街上的喧闹透进门扉,然而几张桌子上连咀嚼之声都无。
“此事.比武比还要大吧?”书生端杯一笑。
“这这怎么可能?”众人愕然,“那岂不是说,博望要变天了?”
“不错,说不定再过半年,博望江湖上,便是青色衣服说了算了。”书生道,“此事不必担心我骗你们,你们进州城一看便知——实际上我估摸再有一天,这消息也就会在参县传开了。”
“.”
“所谓大厦将倾、力挽狂澜,这位少掌门年方十七,已是五生修为、‘黄翡翠’在手,气魄心性手段无一不是人中之龙,此所谓,足以与尚怀通争锋啊。”书生叹道,“而且,据说翠羽掌门已将事务移交她手,乃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因此善告诸位,万一有幸见面,若无那份身份,‘姑娘’二字最好休提,该尊称少掌门才是。”
众人连连点头道谢,表情依然是余震未消。
李缥青,这个名字在他们心中本来代表的是门派衰微和乳臭未干,如今这身影却骤然高大了起来,甚至遮蔽了博望江湖的半边天空——青色衣裙的少女腰佩失翠剑,手里拈玩着翠鸟美丽锋利的尾羽,朝下面投来了淡淡的一瞥。
有人喃喃感叹:“确实是群龙出海啊。”
“而且,据说在鹭洲诗会上,那位监院大人亲自问了少掌门——可否有意剑院?”书生又饱含深意地补充一句,才算把这人物讲过去。
继而他道:“除三派之外,诸人想想,还有哪些强龙?”
“.那无非是徐谷郑寿了。”
“对,听说是两个四生。本来说未必不能四强的,但照兄台这般说来,倒好像连八强都费劲了。”
书生一笑:“只要并非运气太差,这两位八强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是这两位之上的高手。”
众人面面相觑:“还能有谁?过江龙吗?”
“杨颜。这个名字诸位听过没有?”
没有任何人听过。
书生笑叹:“我那日也是第一次听到。此人拿的是鼎运商号的名额,州城里的风向正是他或能夺张墨竹公子的四强之位。”
“这是什么人?”
“一位十五岁的刀客。”
“十五岁?!”
一旁一直凝神静听的张小颜也瞪大了眼睛——只比他大三岁多些。一时真想见见这位哥哥。
实际上,孩子们的吵闹早已停了下来,上面所言的每个人物、每个孩子都心生向往——同辈无俦剑道捉魁的第一真传、面容温雅短刃如雪的扇子公子、肩立青鸟执掌江湖的少女掌派种地渔猎的奉怀可没这些形象,这都是话本里的传奇人物!
而在这份期待产生的同时,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激动也就泛了上来——因为大家清楚地知道,这个愿望是将要在武比上得到满足的!
哪怕只是远远看上几眼!
“不错,只有十五岁,但修为已在五生,诗会之上,是监院大人亲自点他出来受试。”
“.”
众人本以为修剑院下顾博望,是十年难遇的运气,得了这份垂青的尚怀通更是已经超然同辈之外,身在青云之中。
但如今看来,尚怀通固然仍以六生境界高居第一,但倒确实并非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仍有李缥青、杨颜能入修剑院之眼,这一届的博望真称得上是藏龙卧虎。
众人心中把这几个名字点了一番,一一记住,早有人“咦”道:“尚公子、李少掌、杨公子、张公子你说张公子未必四强,那这四强还差一位呢?”
“不错,还有一位,也是在鹭洲诗会崭露头角的人物。”书生道,“如今州城之中,此人风头只在尚公子之下,两人堪称针锋相对。”
“你刚才还说李少掌和尚公子针锋相对呢。”
“哎~刚刚说的是门派之事,翠羽七蛟恩怨由来已久,李少掌作为重振翠羽之人,自然是和尚怀通丝毫不让。”书生道,“这里,却只是说人。”
“人?”
“不错,正是两个修剑之人。”书生道,“之前那位兄台说尚公子是唯一六生、夺魁之选、一枝独秀、第一剑才。我认下前两个名头,却说他后两个说法是消息落后了,是不是?”
“是是是是。”
“之前所提杨、李二位,乃是为了反驳这‘一枝独秀’四字。而现在我要说的这人,便是反驳这‘第一剑才’。”
“.修剑院亲自发笺,还有人能挑战尚公子这份地位?——这人是什么人?”
“一位四生之境的十七岁少年。”
“四生?!”众人迷惑,“四生凭什么与尚公子针锋相对。”
“鹭洲诗会之上。”书生伸出两根指头,“他两剑击败了两名五生。”
“.”
“这两名五生,分别是【修鱼】张欢与【破山书生】于英才。”
“.妈的!谁?!”
“而且在监院大人布下的一门测试中,此人也独压全场,而且稳压尚公子一头。”书生道,“很多人说,也就是输在年龄尚幼,修为稍低,不然这博望第一人究竟是谁,还真未可知。”
“如今州城之中,固然还是偏于认为他不足以胜过尚公子,但其人已稳压张墨竹公子,俨然是最稳的一位四强了。”书生道,“而且,州城中如今吵得最火热的一个话题,便是关于单纯‘剑’的高下,这人与尚公子究竟谁更胜一筹。”
众人茫茫然地听着,还是觉得有些虚幻:“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人?也是哪里的过江龙吗?”
“这倒不是了。”书生笑道,端酒一饮,“此人正是我们博望土生土长之人,拿的是奉怀县的名额,录名唤作裴液。”
——
黄师傅等人吃罢歇好坐上牛车,孩子们的叽叽喳喳还是半点儿也止不住。
一遍遍地问刚刚说的是不是裴哥,裴哥是不是有那么厉害,咱们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裴哥还有自居聪明,偏说自己早就知道裴哥有这么厉害的,正在被其他人围着声讨。
其实不止孩子们,其他师傅乃至黄师傅自己也有种不真实感。
这次前来州城,一是带这些小孩子们见见世面,二便是给那个更大的孩子来助威加油,免得他孤伶紧张。
在诸人心里,奉怀是个小土地方,出来的参比之人也一直都是倒在十六强之前的无名陪跑。他们对武比持的更多是瞧个热闹的观众心态,再就是见见州城的世面,倒确实没有多少紧张的代入感。
参与一下,乐呵乐呵,也便罢了。
而现在突然说,自家孩子能进前四?!
裴液。
黄师傅揪住那书生问了的,就是这个名字,奉怀也不会有第二个裴液。
一行人快牛加鞭地往州城而去,已迫不及待地要见到那个少年,看看他这些日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参县县城就已在平原之上,往州城去是一路大道,天还未昏黄,几十里路就已过了。
雄伟的大城出现在视野里,孩子们早在惊叫连连。
然而黄师傅却并未如平常那般回答他们千奇百怪的疑问,而是面色微整地看着前方——城门之前,官道左右,青衣和白服两种人交错地立在路两旁,身后停着把八九辆马车,正拿眼睛打量着经过的行人。
这两种服饰是存在于黄师傅记忆中的,那是翠羽剑门与白竹阁的弟子门服。
刚刚客栈所听的事情此时涌上心头——翠羽与白竹联手袭杀了七蛟四位洞主,七蛟重创,翠羽上位,此时博望江湖正是暗涛涌动,眼前所见多半与之有关。
大约一二十人的样子,青如柳白如棉,颇有一番生人勿近的排场。正是刚刚取得了足以逆转乾坤的大胜,两派弟子俱都眉藏昂扬,就于博望州城正门之前这般随意立着谈笑,经过之人却无不小心注意他们的神色。
奉怀的小武馆离江湖很远,离这些江湖的执掌者就更远,不知他们是何目的,只望自己这行人没什么值得他们注意的。
当然肯定也不会有。
黄师傅暗笑一声,手中扣了两枚银两,回头约束了一下孩子们艳羡指谈的行为,赶牛继续朝前而去。
然而却是事与愿违,他分明看到,好几位弟子在看到他们之后,表情一怔,然后交头接耳了两句,一人便往后而去。
黄师傅一皱眉,目光顺着看去,只见在这些弟子之后,柳阴之下,有几位姿态更加闲舒出众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或站或坐,堪称鹤骨梅姿,自有气度。
立得最显眼的是一位黑发公子,他身段修长,身着白衣,正温笑着和身旁之人闲聊,手中把玩着一柄镶玉折扇。
只一眼,黄师傅就猜出这正是那位白竹阁的门面,张墨竹公子。
这位真传也在?
而后看向他旁边交谈之人,又是一怔。只见碧缎青裙,眉飞小翼,少女倚树而立,一柄奇异好看的翠色长剑拄在地上,嘴上挂着淡淡的笑。这副灵动清美的气质又是一眼可辨——绝对正是刚刚参县客栈中说的那位少掌门,所谓当今博望江湖上一言搅动风云的人物。
与其他人的闲聊不同,这位少女虽然嘴上搭话,但眼睛其实一直看着来路的方向,此时当黄师傅看过去时,少女也同时看了过来。
而后她也一怔,轻轻踢了踢脚旁。一位深青衣袍的少年正盘坐在那里,黑发简单干净地束起,衣袍与身段修齐合身,入目便是一股清朗气质。
他正和另一黑衣少年哈哈而笑。
此时被少女踢了一下腰背,低头说了句什么,他猛地弹身而起,偏头看了过来。
只一瞬间,少年的脸就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正和黄师傅愕然的睁眸对上。
背后牛车上的孩子们已纷纷尖声叫了起来:“啊!裴液哥哥!”
约等于6000字,差不多吧我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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