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答问

  齐昭华将几份契书收起来,起身道:“我去拿给判司了。”

  尚怀通微笑点头:“好。”

  正在这时,场上传来一声传唤,是来自刺史赵章:“尚公子!”

  尚怀通即刻起身看去,见这位大人正笑着对他招手,而那位隋姓的监院坐在一旁,也淡笑看了过来。

  显然已无人再上场,而因为修剑院单独提到这个名字,所以这位隋大人把他留在了最后,要多聊一段时间。

  尚怀通早已准备好。

  “我也去了。”他与女子笑了一声。

  女子点点头。

  他跨步而下,但走了两步忽然听身后女子道:“对了,等一下。”

  “嗯?”

  他回过头,却见这位温婉美丽的女子正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来。尚怀通一笑,以为她要给自己披上,于是回迎一步,微微展臂。然而女子仿佛没有注意他的动作,只是将这氅搭在了他胳膊上,淡笑一下,转身而去了。

  卸去这件突兀的黑色大氅后,女子整个人显得和谐了许多,她本就生得极美,打扮上又善花心思,如今这身清淡的文士服与女子的气质糅合起来,就宛如秋天晨起的云雾。

  那是缥缈的白中掺入一抹极淡的青搅拌成的颜色,冷淡、清白、遥远、美丽、不可捉摸,若此时是在云雾缭绕的衣岚山上,难免怀疑一个眨眼女子就会化入雾中。

  这背影的气质令尚怀通怔了一怔——只有在初见女子的那一次,他才有过如此崭新的印象。

  没再多想,他将大氅扔上座位,转过身,二百人的目光正凝聚在他身上。

  他淡淡一笑,大步跨了下去。

  自是全场瞩目的压轴者,男子早在武比一个月前就已声名斐然,赌坊里夺魁的赔率低得吓人。日前又得剑院来笺,单将其人拎出,直到今日,在刚刚那一鸣惊人的少年出现之前,尚怀通这个名字都承担着人们九成的期待。

  即便现在,人们也十分期待着他的表现,只不过受牵于方才少女的话语以及少年震撼全场的表现,这份期待里又难免加了份审视。

  而尚怀通似乎感受不到这些目光的重量,抑或他根本不在乎。男子来到场上,没往文武两场投去任何一眼,甚至没往镜子前去,而是直接来到东场案前,对着隋再华庄重行了一礼。

  隋再华上下打量他一番,微笑道:“何不与三方宾客行礼?”

  尚怀通淡笑一下,转身一一礼罢。

  等他回过身来,老人低头看着修剑院那封来笺道:“信中说你气质旷和,我瞧却是锋芒极盛。”

  尚怀通面不改色道:“接物以和,受察以诚。”

  隋再华呵呵一笑:“就是说,你平常待人是另一副面孔,虽然瞧起来平易近人,但其实根本谁都瞧不上是不是?”

  尚怀通竟然点了点头。

  场上一片骚动,这话显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场上的青衣侍者,他们是对尚公子之平易近人感受最深的。

  而其实从一开始,老人之话锋就也一反常态,不再是那温和问询的语调,而是颇多严格和为难,显然确实是审查弟子的态度了。

  “不得中行,必也狂狷。知道待人以礼,也足以容于世了。”隋再华不置可否,笑笑一伸手道,“且试两招剑,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吧。”

  尚怀通抽剑弃鞘,双手环剑一礼,退后几步,将明亮的剑刃立于身前。

  “请监院一鉴。”男子垂目低头,静立两息之后,忽然轻轻前踏一步。

  这一步轻缓而稳,但在脚掌落地的那一刻,一切的暴烈忽然爆发而出,一道杀意凛然的剑光直直朝着隋再华面门而去。

  这本是一道至刚至烈之剑,任谁也不会怀疑它的一往无前,然而它在抵达老人身前三尺时,却忽然一缩,明寒的剑光往回收了一截。

  若身前真有敌人,这巧而精的一收,显然会令对方的格挡措手不及。

  而后映入视野的是一只尖肘,男子是以曲臂收回剑刃,而后以肘向前,剑身就贴在小臂上,半截剑身直刺而去。如此,速与力没有稍减,但当者辟易的气势一变而为凶狠阴辣的刺杀,这样匕首般的近身搏杀已近乎偏离“剑”的正道。

  但就在这一刺抵达巅峰的时候,这一剑又生出了第二变,屈起的小臂骤然伸展,仿佛是从毒蛇口中吐出一条猛龙,短匕重新变为长剑,阴冷的刺杀也重新变为了冲阵的将军!

  这是变中之变,一种猝不及防的堂堂正正,前两段只在隋再华三尺之外完成,而最后这一变一出,剑长三尺,刚好以最顶峰的状态逼向了老人面门,锐利的剑风逼开了周围的一切。

  那杀气太足,简直刺目,一瞬间,不少观众甚至以为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

  隋再华拾起桌上的小茶盅,泼去残茶,倒转过来“叮”的一声扣住了剑尖。

  老人移臂挪开这一剑,看着剑后的男子道:“不错,杀气很足。”

  尚怀通收剑回身,行礼。

  隋再华放下茶杯,点头道:“虽然失于尽烈,但仍是相当不错的一剑,三段剑招思巧式凶,伱用出来,也确实得其中三昧。”

  这夸奖似乎中正平和,听起来甚至有些像客套,但有心的观众会想起来,其实是老人第一次对剑招发表看法——之前李缥青那两剑,也并未得他什么评论。

  老人看着男子,继续娓娓道:“第一变流畅精准地收住,算是拙境的基本功,但第二变爆发时竟能更上一层楼,就殊为难得了。这代表你在第一变收的时候,将进退这两股相反的力量妥善收起,没有使之碰撞或流泻,而后在刺击的过程中整理好了它们,最后在第三段爆发了出来。”

  老人一笑:“实话说,我有些好奇这一式中的力量流动。”

  尚怀通正要讲话,隋再华却抬手一压:“随口一提而已,看家的本领,就留在心里吧——我真正想说的是,能够轻松整理两份相互绞拧的力量,其实.已经是立在拙境巅峰的标志了。”

  男子直立抱拳:“如大人所言。”

  文场那边没有什么反应,武场这边却骤然响起一片惊呼。

  不是浸淫剑道之人,很难意识到其中的关窍。

  拙境确实需要天赋,但其实并不太过苛刻,中上之姿的剑者,也是可以通过数十年的水磨工夫达成的。而拙境之巅听起来像是进入拙境之后更久的水磨工夫,但其实绝非如此。

  它其实将拙境的剑者们分出了高下立判的层次——谁是苦心孤诣几十年才勉强跻身,谁又是只把它当做踏上剑道的入门门槛。

  简单来说,就是“天赋”之别。水磨入“拙”的剑者,再磨五十年,也不会有丝毫踏上拙境之巅的机会,而那些真正踏上这个位置的天才俊杰,其实已确定了两年之内迈入“灵”境的未来。

  所以这个位置代表的不是“拙”,而是“灵”。

  当然,能入“灵”,也只是进剑院最基本的条件而已。

  隋再华一眯眼:“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

  “习剑多久?”

  “十一年。”

  “何时入拙?”

  “三年前。”

  这个数字也是第一次展露在众人面前,一时“嘶”声四起。

  隋再华点点头,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笺:“‘艺理优畅,早阶荣茂,秀于剑林’,看来,这十二个字也说不上是溢美了。”

  老人似是斟酌了一会儿,抬起头微笑道:“很好,确是一位出色的良才,集贤阁的口风这回倒颇为靠谱——对了,刚刚的剑叫什么名字?”

  “【三火藏命】。”

  “我刚刚在州衙席上听说,七蛟立门年浅,传承芜杂不精,还想你是否底子不好,学得歪了。”隋再华淡笑道,“但就这一剑来看,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差——这是你们七蛟的武学吧?”

  “是。”

  “名字是什么?”

  “我叫它《拔草篇》。”

  隋再华一偏头:“你叫它?何意?篇名失落了吗?”

  尚怀通沉默一下,却未回答,而是道:“.大人觉得这门剑术如何?”

  隋再华抬了下眸:“我不是说过了,失于尽烈,长于杀气。”

  “我是想听大人一个清晰的高下。”

  “拙境中很出彩的一门剑——你想以何为尺?”

  “少陇修剑院。”

  隋再华微微一想:“那就不算出彩了,但也可以在同窗面前用,不至于吃亏。实际上,这门剑优点和缺陷都很突出,绝不算平庸——我觉得它的上限完全还可以继续拉高,因为撰剑人追求杀意,使招式显得粗陋了,若能修整一番,会是一门可堪一看的剑。”

  尚怀通缓缓点头。

  “怎么,这是你最强的剑吗?”隋再华抬眸道。

  男子抱拳,面色平定:“隋大人,这是我创立的剑术。”

  “.”隋再华昂首睁眸。

  场上无数人一时凝喉。

  理论上来说,拙境确实是有创立剑术的资格的,可除了剑道境界,创制一门剑术还要经验、时间、眼力.以及最重要的,灵光。

  一门真正剑术的成立,往往以十年为单位。

  场上这名男子入拙境不过三年,他将手上这式难剑精准地用出来,就已得老人称赞,而现在他却说,这是他自己写的剑。

  隋再华看着男子沉默了片刻,向旁边伸手道:“与我一剑。”

  立刻有随坐的武官拔剑递出。

  老人提剑起身:“朝我用你的《拔草篇》。”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情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尚怀通持剑一礼,长剑一抖,揉身而上,顿时,夭矫漂亮的剑影挤满了每个人的眼眶。

  人们今日已看过很多人出剑,但带来这种直接而莫名的美感的,至今只有二人。

  隋再华眼睛并不在朝自己而来的剑上,他随手拆解着剑招,一双眼眸只盯着男子出剑的每一寸动作。

  在某一刻,老人忽然持剑一敲,止住了尚怀通的剑势:“刚刚腰上的这股力道,为何犹豫不出。”

  尚怀通一怔,很快道:“这里尚未考虑清楚是用于这一式的发,还是留给下一式蓄。”

  非是创立者,不能如此清晰地回答。

  隋再华将手中剑一抛,还入武官鞘中:“都不要,散去最好。”

  老人第一次毫不遮掩地露出满意的笑容。

  尚怀通一怔,继而猛地恍然,重重躬身拜谢。

  “很好。”隋再华收敛了笑容,坐回案前,“修剑院的判词还是低调了些——你上次去,没露这套剑法吗?”

  “彼时尚未功成。”

  “很好。”隋再华点点头,第三次说这两个字,“修剑院会要你,不过你是门派中人,走的是崆峒举荐的路子,不是由我们直接录用,按照规制,得侠牒铭刻够到标准才行——一般来说,拿一回地方武比魁首便可。”

  尚怀通抱拳:“春比失利,本次秋比我会拿下。”

  隋再华点点头,笑道:“拿不下也没什么,只是个录取形式,如果到时够不到规制,剑院就把崆峒的举荐驳回去,从州衙的路子直接录你,也是一样的。”

  显然,这又是老人独有的权力——如果这么简单,尚怀通春天也不会因为没拿武魁被驳回来了。

  当然,也与当时剑术未成、仍是五生有关。

  尚怀通再拜再谢。

  场下,李缥青轻轻肘了一下又在手不释卷的少年,低声道:“事情不对啦。”

  裴液抬头看了一眼:“没事儿,我听着呢。”

  他看了眼她:“——你别着急。”

  眼前的少女面色沉凝,忧色肉眼可见。

  她其实可以把少掌门的养气功夫做得标标准准,做出随性自然的样子——如果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话。

  “骆德锋未死,我其实不想让你冒险见血。”少女轻叹道,“要杀尚怀通……若他真的拿了资格,那更是难如登天了。”

  而正在这时,场上传来一句话,令少女挑眉抬头。

  却是隋再华审视着面前的男子,淡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所谓剑如其人,我瞧你的剑杀意沛然,其中又有掩藏不住的狡诈阴毒,却不知人又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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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前天日万时大家的支持了,昨天发得比较仓促忘谢了!

  再次衷心感谢大家!

  对了,所以又欠34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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