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年石街玉主之争后雪薇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早些年我俩算是共患难,而今我终于有了富贵荣华,所以时时刻刻也不会忘了她……“
说到此处张富鸿停顿了一下,摇摇头,似乎自己也觉得不应该浪费时间说这些琐碎,便转回头说道:“我当时心里只是想了一下,就见雪薇从门外踉踉跄跄跑来,说她刚刚趁着我入染幻池的时候,去旁边茶室简单补了妆,再出门却一个人也见不到了。我其实心里有些奇怪,但看到雪薇,就真的什么也不想多问了。只要她平安,就一切都好。”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痛苦。显然,盼望着池雪薇一切平安的人,此时却孤零零地蜷缩在水帘后的墙角,那个本该平安的人是何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察觉工坊内发生异变,我当即让安保人员展开全面调查,但结果却是毫无结果,无论专家组如何研判,结论都只是一切如常,甚至工坊外还在歌舞升平。那些消失的人,就仿佛只是顺理成章的消失……或者说,他们也没有真正消失,只要我真心想要看到谁,谁就会很快从这样那样的地方突然出现,然后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刚刚的消失。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种心想事成,恐怕伴随着很大的风险,所以就立刻运用起清心决,确保自己能维持坚定的理性。”
王洛赞许地点了点头――身处灾祸正中,却能迅速察觉异常,并调整心态,做出正确判断。这位故交的表现着实出色。
所以,王洛也就认真问了下去。
“所有人都不见了吗?你没有看到其他人吗?”
张富鸿认真地摇了摇头:“一无所获。而且我当时也没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判断一个人是真是假,也不太想要去急着下判断。毕竟……但我当时同样也隐约意识到,尽管身边的人无比真实,但如果沉溺在这样似真似假的环境中,恐怕后果更是不堪。然后我就想到了位于地下的幻境遗迹,想到了此地的破妄水帘。如果说在这片真伪不辨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地方能让人锚定真实,那唯有遗迹了。”
说到此处,王洛也就大体猜到了后续的发展。
“你和自己的分身又是何时遭遇的?”
张富鸿说道:“就在帘外那条走廊,我们三组人从三不同的位置同时出现……险些当场就打起来。好在当时我刻意支开了身边的绝大部分安保人员,否则怕是三方都要覆灭在门前了。然后,因为我和雪薇都完全不善争斗,所以简单撕扯了一番后,就还是回归言辞之辩了。我们三方都坚信自己是货真价实的,但奇怪的是,我们三方身上各自都有参差。譬如说,我在九尊大赛时期,拿到了飞垣录天地争霸赛的第二名,过程虽有疏失和遗憾,但那也是我之前不曾奢望的佳绩了,我对此深以为傲,所以那手链一直都随身带着。但另外的两个我,却有一个戴上了金手链……而他能取胜的原因,正是在大赛中没有犯下那些本可以避免的失误,而据他介绍,若当时出现失误的人不是我,就该是我们世界线里的冠军了,他的状态其实很差。所以,虽然我很清楚他或许只是我为了弥补遗憾而假定存在的分身,但他的故事,的确很有说服力,也很有吸引力。”
这段故事听来有些离题,张俞不由皱起眉头,但眼见王洛和宋徽都在认真聆听,自然也不敢出言打扰。
“然后,那个我还格外大方,当时撕扯时他失手拉坏了我的手链,然后居然将金链赔给了我……或许在他看来,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张富鸿,而另外两人只是应运而生的假货,所以手链就算送给我,只要越过水帘,假人消失,那价值连城的纪念手链就能物归原主了。不消多说,我们两个亚军想的也是同样的事。所以手链我就暂且收下,只是……在我来得及拾起坏链的时候,雪薇的状态,却突然变得非常不好了。”
王洛问道:“三者不能并存吗?”
“对……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复数个体同时存在,还直接碰面,必然隐含着极大的不妥,所以我们三组人初遇的时候才会第一时间就不约如同起了杀心,好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相触的时间稍微久些,雪薇却先一步支撑不住了。而我们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越过水帘,真伪立辩。”
听到这句,王洛欲言又止。
张富鸿自嘲地笑道:“我想,我们三人当时心中恐怕都有类似的想法,所以察觉各自的雪薇有难后,立刻就不约如同抱起人冲向了破妄水帘――因为只有自己带头,才能让身边两人也同时不加犹豫的行动起来,这样才能避免最坏的结果。”
王洛赞道:“囚徒困境,倒是被你们破解的很好。”
张富鸿说道:“当时,我们三人之间仿佛的确有了一丝玄之又玄的联系,甚至在并肩越过水帘时,我还隐隐有了一种感觉,无论最终是谁活下来――当然一定是我――活下来的人,应该去肩负起亡者身上的东西。比如那个本有机会被我亲手夺下的冠军头衔……”
张富鸿低头看向断腕,再次自嘲地哈哈大笑:“但现在看来,恐怕还是我事到临头贪念蒙了心,那金色的手链以及怀中奄奄一息的爱人,我一个也不想放弃。而最终的结果就是,不该我拥有的,我一个也无法拥有。三人并肩越过水帘后,那两人轰然消散,而我戴上金链的右手腕以及我怀里的雪薇,也都一道消失无踪了。再之后的事,山主你也知道了。”
讲完自己的故事,张富鸿明显还有很多话想说,却强迫自己闭上嘴巴,等候王洛的决断。
王洛则偏头看向宋徽。
“宋教授,看到现在,你的意见呢?”
宋徽说道:“幻境中诸人可以应心而生,应心而灭,且与真人几乎一般无二。而同一人的不同个体,细节处颇有参差,而各具道理……这其中,让人自然联想到两点,其一自然就是魔尊的虚实化生神通,这是整个异变的核心。第二则是幻境遗迹具备的催助演化之能。多份分析报告可交叉印证:只要在绘卷中设定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余下部分就可以通过幻境遗迹的帮助,自然演化出来。而这和张富鸿的情况非常相似。所以不妨推测,如今异状,恐怕正是魔尊神通与幻境遗迹相融的结果。而这个结果,也正在对方预料之中。”
王洛闻言点点头:“我也这么想,魔尊在幻境中练就神通,一举摧毁仙盟的高层班子……想法很好,但居然真能完美绕开仙盟这些年积累的重重法阵结界,一举建功,必然是仙盟这边遭遇了什么寻常算计之外的要素,这其中幻境遗迹显然最是可疑,所以之后必然要亲往一探。不过,你知道我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也是你之所以愿意跟我深入幻境的理由。”
宋徽看了王洛一眼,语态中略有一丝惭愧:“我虽是灵山出身,但在我退休那一刻,就不再需要,也不再应当为灵山履职……然而,承认我的功绩,因而赋予我解放的那个人,我欠她一条命。如今她失陷在这里,我便要尽一切办法救她出来,也只会救她一人。”
王洛说道:“没关系,目的一致就足够了,那么还是那个问题,现在,你的意见呢?”
宋徽反问道:“山主手中的飞升录,又如何显示?”
王洛也很坦然,将飞升录摊开来展示给所有人,只见上面金光灿灿,辉煌更胜以往,但书页上却空无一物。
宋徽面色阴沉:“山主,如今已是权限归一,名副其实的灵山之主,而鹿国主则是与灵山关联深厚长达千年以上的灵山人,难道……”
王洛说道:“对方是魔尊,这个结果也算理所当然。他终归曾名为赤诚,灵山的一切都是源自于他,让飞升录失效也算再情理之中,更何况……”
更何况后面的话,王洛没有说,于是宋徽也不再问,只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没有飞升录的佐证,我没办法准确判断,但至少现在,我能隐约感应到国主就在前面。”
王洛说道:“足够了,那就动身吧。至于你们……不妨等在这里,前面的路已经不适合再走下去了。”
张俞目光牢牢盯着自己的儿子,而后者,果不其然挣扎着站起身,说道:“我还可以继续走,前面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山主您一定用的到我!”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一道猛烈的锤击就从背后袭来,张富鸿本就不善争斗,更有伤在身,顿时中招,两眼翻白晕倒在地。
张俞面色带着一丝决绝,低声道:“尽管恨我吧,我不会让你为了一个女人去冒险,甚至拖累到唯一的救命可能。”
王洛沉默了下,说道:“池雪薇也算我的故人之一,若有机会我当然会救她,但如今情形恐怕不会有太多余裕。”
张俞说道:“王山主,只有破掉魔尊的神通,所有人才有获救的可能,这个道理我很明白,所以我会在这里看好他,一道等您胜利归来。”
王洛点点头,转身继续向前,宋徽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两人沿着走廊又行了片刻,宋徽的身形微微一顿,古板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情绪波动。
“王山主……”
“嗯,我知道,张氏父子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很有意思,但……已经无所谓了。”
宋徽说道:“同时,前方的感应明显变强了,这两件事叠加,让人不得不考虑陷阱的可能。如果事有万一,我有一道符,或可争取一线转机。此符,依照我对国主的承诺,本不该现世,但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说着,宋徽忽然将点燃的右手插入胸膛,而后从中颤抖着取出一张雪白的符,郑重交到王洛手上。
王洛接过符纸,霎时间面色凝重。
那是灵山纸人的“本源”,是宋徽化身纸人时最初的那张纸。如今被他亲手炼制成符,牵引的却是他蕴含体内的千万张纸,同时,也是一卷自有天地的书。
“原来如此,难怪你坚持要跟我进来……过去这上千年时间,你居然写成了一人天书?在这绘卷工坊中,持此物的确可以如鱼得水,只不过代价却是你过去千年经历的一切都化作乌有。”
宋徽说道:“因为尊主和鹿国主允许我退休,我才能有这一千年的时间慢慢写自己的故事,如今也不过是物归原主。尊主和国主解放我时,要我自由度过余生,而我想一个人最大的自由,就是选择牺牲的自由。过去千年,能从纸成书,我已没有遗憾了。”
王洛于是没有继续劝说,只是认真收好符,然后迈步来到走廊的尽头,走入了一座宏伟瑰丽的殿堂。
同时,也是幻境遗迹所在。
所谓遗迹,当然不是殿堂本身,而是位于大殿正中的一泓清泉,泉水从无尽深处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在围成浑圆的池中仿佛隆起小丘,初见之下,只觉景观雅致,然而一旦目光沉入水中……
世界在摇曳,摇曳间虚影分错,仿佛刹那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复制展开出了无数平行的世界,而伴随平行世界的展开,观景人如同迅速拔高到罡风层上一般,眼看着那一道道世界的虚影,化作了一张张摊开的画,一张、两张……数之不尽的画!每一幅画中的世界都在随着时间推移而自行繁衍,顷刻间,原先出于同源的世界,就展现出了无数种不同的姿态。
然后,在这刹那的变化中,王洛已经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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