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
扬州
作为盐业贸易的鼎盛之地,南北交流的重要节点,扬州凭借大运河的便利,不单使得盐商们在积累了巨额财富,亦造就了城市的繁荣与辉煌。
冯梦龙在《醒世恒言》第六卷中描述扬州的繁华景象:“那扬州隋时谓之江都,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真好个繁华去处。”
这一段讲的虽是唐代故事,但他所描绘的繁华景象实际上却是取自明代的扬州,若考量到根据时代变而做的增减,这大明经济中心的繁荣辉煌自要比冯梦龙的描述还要盛上一些。
可这一切却随着清军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
那十日扬州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八十万人的尸体不单塞得大运河南北断流,便是对岸的镇江也得派人清理河岸。
待到此时,这座传了千年的富庶大城已然成了个军镇一般的存在,内里除了一队队清军之外还哪有百姓的影子。
“你也当尽些心力,要不然士气都要这些杂务耗尽了。”
看着士卒们用滑轮将一门门火炮调上城墙,珠玛喇不由朝身侧张士仪抱怨了一句。
他本是正兰旗满洲梅勒额真,此番勒克德浑镇守两淮,他却被迁成了正白旗的蒙古固山额真并随军南下。
对此,珠玛喇倒也没什么所谓,全然没有改换阵营后的恐慌。
说到底,皇位之争实在太高端了,似他这等人物既没有掺和进去的资格,也没有掺和进去的能力,倒不如服从朝廷的安排,趁着这等时节为后人攒下一些家底。
有了这样的认知,珠玛喇在清廷权力格局发生重大变化的风浪中便也显得淡然,对于北京的争斗就更是无求所谓。
也正是由于这等态度,素来都是从伐某处的珠玛喇却出人意料的成了扬州镇守,降清近年的张士仪便也成了他实际上的下属。
“额真,非是我不尽力,扬州的情况你也知道,前番修筑坞堡都是从其他州府调来的民夫,我这里但凡有半点奈何,又岂会让士卒去干这些?”
面对珠玛喇的抱怨,张士仪苦笑一声便解释了起来,只是现在的他已然靠上了洪承畴,在面对寻常满人时也不似原先那般惶恐了。
说起来他这一年过得甚是波折。
当初他受了某人的挑唆想给太子派到岛上的人来個下马威,可谁曾想,自己派去的那些人马非但没有将对方吓倒,反还被那区区二三百人一波冲垮了军阵。
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他在的前路便等于被彻底斩断,再加上当时的局面清强明弱,他索性便领着麾下的三十多艘内河战船投了鞑子。
当时,应天被围、江浙望风而降,还未感受到水师之威的多铎便也将他丢在江北干些运送军需的勾当。
对此,张士仪并没有多少抱怨,平素里也算是尽心职守。
只是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仅只一两月的功夫,多铎便狼狈逃回扬州,他的价值这才露了出来。
老实讲,那一阵子张士仪的地位虽然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他却一直都有些浑浑噩噩。
一来,他想不明白那等碾压的局面如何能只靠着些内河战船便被逆转;二来,他也不清楚自己这点人手战船到底能干些什么。
再往后,多铎黯然北上,曾经的洪督师奉命到来。
一番交心之后,张士仪意识到当下的局面自己这从来不受重视的水将大有可为,随即便振作起来尽心辅佐洪承畴布置两淮防线。
可阳世间的事情那里会一如既往?
当他费尽心力将在两淮打造出一片固若金汤的防御体系之后,北京却派来了数名满人将领接管防御要害,他却被顶到了扬州这一线中的一线。
实际上张士仪对自己的杰作极有信心,并不认为明军有能力攻破扬州。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种赤裸裸摘桃子的行为实在也有些伤人,哪怕洪承畴与他谈过数次,但此时的张士仪却再拿不出早前的心气了。
对于这位搭档的想法,珠玛喇自是心知肚明,只是..................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
“额真!此话怎讲?士仪真真冤枉啊!”
张士仪面上的表情既是惊讶又是不解,似乎这句话直让他成了窦娥一般的存在,只是珠玛喇能以寻常家事混到固山额真的位置又岂是个只知上阵拼杀的?待话音落下又静静地等了一阵才淡然言明。
“我在太祖时便已领着部众归了爱新觉罗,这么多年下来大小战阵已历了百余,若换旁人封个公侯也是够的。”
话音入耳,张士仪面上的表情未有太大变化,但他眼中的惊讶却已真切了起来。
“缘何?不就因为我是叶赫治下的生女真吗?”
说完这句,珠玛喇便不在言语,张士仪也已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公平的事情哪里都有,既然无法反抗就安安稳稳当它没有发生过,且不可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了当下,也省的折腾到最后非但没有拿回应得的那份,反倒将现有都赔了进去。
这些道理他都明白,可鞑子做事实在太过,便连遮掩的心思都未曾生出,若换成.......
哎~~~~~!
于心中长长叹了一声,张士仪终也未能再说出什么,待又过了一阵,珠玛喇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只是他这番已将话题扯到别处,也不知是察觉到了对方心中的微妙变化还是有了旁的想法。
“听说这两个月南人举动异常,怕是不消太久便又得起了战端。”
“额真,你的意思我都晓得,明日我便遣人去周遭城镇寻找民壮,定在南军攻来之前做好城防布置。”
“你晓得就好,不论早前如何,现在你我的小命却都拴在这扬州城上,若真南军攻来,我也不求你能造成多大杀伤,只要能稳稳守住城池便是大功。”
张士仪心态上的转变让珠玛喇松了口气,随即他便出言安抚了起来。
只是他这一番话里的意思,多少带着些对扬州防御体系的不信任,这里话音未落,张士仪的声音便已传了过来。
“额真,你这确是小看末将了,”说着,张士仪便直接转过了身子,待用手指往应天的方向他才说了起来:“通往长江的水道俱都有堡垒封锁,再加上从北面运来的火炮,南军便是给战船装了翅膀也飞不到扬州!”
话音落下,珠玛喇的面色却变得尴尬了起来,显然未曾想到前一刻还蔫兮兮的张士仪惊如此亢奋。
不过亢奋也就亢奋了,总要比消极怠工好上千百倍,其后他似如第一次来到扬州一般,朝对方请教了周遭防御诸事,待其心满意足之后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嘿,洪承畴怕是因为这个才坚持要咱过来扬州的吧。
言语之间,珠玛喇便生出了这般猜测,随即心念一番转动更是确定了洪承畴的想法。
按着早前的布置,两淮军务便该全都交由洪承畴处置,驻守两淮的勒克德浑所部便只是监军一般的存在。
可后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北京城里的贵人们却突然转了心思,洪承畴的位置虽没有多少改变,但他们这些八旗人马却被分至各城镇守,那些汉军的地位就又变了一变。
珠玛喇晓得这种方略上的改变必然不是心血来潮,只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一个归在勒克德浑手下的军将也没有资格去管高层的事情,哪怕那一阵子淮安城里多少有些人心浮动,他却也只是稳稳等着上面的军令下来。
后面的事情自不必多说,在洪承畴的坚持下,他这个叶赫治下的生女真便被派到了扬州,可到了这时他才知道洪承畴这般安排的真正用意。
归到根里,八旗将领在面对这等降将之时本身就带着些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傲慢,而这张士仪却又因上面的安排生了消极怠工之心。
若真换个人来,说不得这唯一的水将早都被一刀两断,待到南军北上却又如何抵挡?
想到这里,珠玛喇不由对洪承畴生了些钦佩,随即便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听说以前的黄河不从这里走?”
“嗯,北宋时的黄河乃由山东入海,后来金人.......”说到这里,张士仪便顿了一下,待见珠玛喇并无特别反应这才接着说道:“后来金人南下,赵构一路难逃,那东京留守为求自保便掘开了黄河堤坝,也就有了黄河夺淮之事。”
讲完这番典故,张士仪却难免有些后怕。
这珠玛喇平素里虽然极好说话,对他也不较寻常满人客气许多,但说一千、道一万,人家也是大清正牌子的固山额真,若“靖康之耻”这几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谁晓得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折。
心念及此,张士仪便也不再言语,珠玛喇也好像在思量什么一般,随后两个驻守扬州的大将就这么看着士卒们往城上吊送火炮,直到一封来自淮安的军令传至珠玛喇手中。
“大将军让我回去一趟。”
“哦?可是有新的变化?”
“没说。”
“哦。”
一番言语之后,珠玛喇便策马出了扬州,其后一行人日夜兼程,待过了一个日夜的功夫这才过了黄河到达淮安城外的清军大营。
通传禀报自不需多说,入营之后的见礼寒暄亦在情理之中,等到这些寻常规程走完之后,勒克德浑这才将话题落到了正处。
“此番召你前来不为别的,乃是因两淮战事。”
勒克德浑的这番言语并为让珠玛喇的心绪生出半点波澜。
归到根里,南朝这两个月不但有大规模调动人马的迹象,便是粮草辎重亦正在往应天汇来。
有了如此举动,若说他们不是为了向两淮用兵,怕也只有寻常百姓才会相信。
珠玛喇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勒克德浑却沉默了下来,待又过了数个呼吸的功夫,这位清廷任下的平南大将军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扬州之事需得多多仰仗张士仪。”
“奴才明白,扬州周遭水网弥补,我八旗健儿虽不惧南人,但于此等地形却总有些束手束脚。”
“嗯,明白就好,南朝水师颇有些犀利,哪怕有诸般布置却也非我军显威之地。”
话音入耳,珠玛喇便打算再应承几句,可他这方一抬头却见大将军似还有未尽之言,随即他便将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回,静待对方定下心思。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勒克德浑的表情却还是纠结不已。
眼见对方如此表现,珠玛喇面上虽还如先前那般,但心中却不免猜测了起来。
按着他所了解到的布置,朝廷给两淮人马定下的任务乃是将南军死死堵在长江之中。
为此,洪承畴等人不仅在诸条河道周遭修建了大批坞堡,更还在后面的洪泽湖里修了不少内河战船。
此时该布置的都已布置完毕,该预备的也已预备妥当,剩下的就是坐等南军攻来。
可勒克德浑却于这等时节做出如此反应,莫不是还有旁的变数?
心念及此,珠玛喇面上便适时地露出了些疑惑,而于此时勒克德浑却也似想明白了什么一般,待朝他招招了手便低声说了起来。
珠玛喇一路走来,不光经了百余场大小战阵,更还见惯了世间情事,可任他看透了阳世间的变化,心绪早就波澜不惊,当那细若蚊声般的话语入耳之时却也难免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大将军!”
“莫惊,这是诸位王爷权衡之后才定下的事情,你我身为领兵军将只需执行便可。”
“可是.........”
“没有可是,你的任务已然说明,剩下的便是依令行事而已。”
话音落下,勒克德浑便紧紧盯着珠玛喇面上的诸般变化,似乎对方稍有不从便得军法处置一般。
只是这珠玛喇熬了这么多年自也有一套生存之法在身,先前那般多少也是出于本能而已,此时既已明白了当下局面,自不会再硬抗顶头上司。
“奴才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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