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并未对杜琛有所隐瞒,待将荷兰人的举动如实告知之后便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应。
于旁人想来,这般坦诚完全没有必要,若西班牙不知道这件事,那么此番合作大明便能占据绝对的主动,自也能将利益最大化。
可这却不是正途。
似那等蕞尔小国从来都打着能捞一笔算一笔的想法,几乎不存在长期的打算。
可今日你能凭着鬼蜮手段赢得一时之好处,若将时间拉长,不论个人也好国家也罢,一旦声名狼藉势必在最关键的时候遭到反噬。
这便是华夏文明与那些强盗之间的最根本区别了。
泱泱华夏数千年间从没有盘剥小国的心思,哪怕数百年后新朝初立亦是与人为善的优秀典范。
如此举动放在当时的确没有得到经济上的回报,自也没实际利益,可当时代进程发展到最关键的时刻,多年积攒的口碑却化形为正儿八经的大势,直教人惊呼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而于此时来说,荷兰人对清廷的援助不可能隐瞒太长时间,就算大明能借着这么点信息差从西班牙手中获得某些好处,待到消息暴露,对方也必然会从其他方面进行弥补。
届时吃下去的不单有可能再吐出来,若真在关键时刻挨上背后一刺却真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知陛下想要怎么合作?”
“朕晓得腓力四世并不是打不过荷兰人,只不过是缺银子罢了,所以朕准备给西班牙王国提供两百万两的无息贷款,以助他稳定欧洲局势。”
对于朱慈烺的坦诚,杜琛自是略有惊讶,不过他转念想了想陛下的口碑,也便理解了其中缘由,只是那无息贷款又岂是随便说说?若事有不协,岂不是平白浪费了这海量银钱?
“陛下!不可啊!”一声高呼回荡于乾清宫内,直让人以为是徐老夫子附身一般,其后杜琛立时跪地,待叩首之后才颇为急切地说道:“此时的神圣罗马已现疲势,西班牙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欧罗巴,若真腓力四世战败,这笔银子可就打了水漂啊!”
“等朕说完,这银子也不是白给的,第一西班牙王国需得以吕宋作为抵押,第二新西班牙总督府不得阻拦与大明的贸易,第三这笔贷款所购商品必须来自大明。”
于此等年月,寻常人都会将国力强盛与否和疆域大小联系在一起,这直接导致了西葡等国空有庞大的资源却未进行有效的利用。
所以在朱慈烺的概念里,大明的手虽也得伸到海外,但与之相比使本土转型为一個前工业化的国家才是重中之重。
有着这样的想法,获得一个能培育出工业文明的庞大市场自然要比区区吕宋重要许多,一半个洋妞就更不在他考量范围之内。
只是...........
朱慈烺这里放弃了联姻,也放弃了对吕宋的诉求,杜琛这里却犹豫了。
第一条倒没什么,原本腓力四世便打算将吕宋作为换取大明支持的代价,现在大明只将其当做抵押物,已能算是极其优渥的条件。
第二条自也谈不上苛刻,虽说让新西班牙放开贸易禁令会遭到当地的反对,但那些人都只是些自私的贪婪鬼,对西班牙王国没有半点益处,想来腓力四世也当能欣然应允。
关键是这第三条............
心念及此,杜琛的嘴巴却动了一动,只是想到自己的富贵还要落在大明身上,他终还是没有将心里的质疑说出。
不过朱慈烺在说完条件之后便一直关注着杜琛的反应,待见他欲言又止便直接问了起来。
“有话便说。”
“回禀陛下,前两条都甚是稳妥,关键是这第三条.......”话到这里,大明的海关关长却顿了一下,片刻之后他似是想通了什么才接着说道:“陛下,恕我直言,西班牙王国是要打仗的,若自大明采购军械,等运回欧罗巴怕是要成了天价。”
“欧罗巴什么价格?”
此问一出,杜琛立时愣了一下,待看了看朱慈烺那颇为认真的表情才回忆了起来。
他离开欧罗巴时,制造一杆火绳枪大约得十三四荷兰盾,一杆燧发枪基本得十六七左右,再似小型野战炮得三百多荷兰盾,十二磅炮则要一千多荷兰盾。
于他想来,大明拥有海量的工匠和便宜的原料,其成本自要比欧罗巴便宜一些,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东西都不是寻常货色,就算能低上一些也当有限,若真从大明购买武器,腓力四世怕也没必要搞这一遭了。
随着思绪的转动,杜琛便将自己所知全都说了出来。
为了让朱慈烺明白价格上的差别,他甚至还在最后贴心的补充了荷兰盾相当于一两白银的兑换比例。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这话音落下之后,不单陛下面上的笑意无有半点变化,立在侧面的工部尚书甚至还极为惊讶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李卿。”
“臣在。”
“给咱们的杜关长说说你那里的价格。”
“是,”李永茂躬身称是,随后便光明正大地转向了杜琛:“老式火铳的成本在三两四钱左右,一杆自生铳的成本在四两七钱左右,再似杜关长所说的火炮与我大明规制不同,当也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我大明仿制的弗朗机子母炮每门仅需五十两白银,水师战舰上的最大火炮也不到三百两,更何况................”
李永茂用最为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让杜琛惊掉下巴的话语,可当杜琛正等着“更何况”之后又会多么让人震惊之时,他却见李永茂转头看了一眼,待见陛下似无特别反应之后才接着说道。
“更何况我工厂在陛下的指点下改进了铸炮方法,其产量和性能与早前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火炮的成本和产量也能再降上一些。”
听到这里,杜琛愣愣地看向了端坐殿中的大明皇帝。
此时的朱慈烺还将那副淡淡地笑容挂在面上,根本没有因两方成本的差距而有半点惊讶。
杜琛知道很多大明产品的成本要低于欧罗巴,也知道大明的有些东西欧洲根本就产不出来,否则也不会有一条条商船远渡重洋来到大明,新西班牙总督也不会被逼的下令禁止大明的织物。
可他着实没有想到,自以为能够平分秋色的火器制造竟也被大明碾压到了这种地步,直羞的他想寻条地缝去钻。
太可笑了,原先还以为能和大明平分秋色,却不想............
哎~~~~~,果然是传承了数千的天朝上国啊。
心念及此,杜琛的眼神便复杂了起来,哪怕他已在朝明明人的方向阔步前进,但在面对这等情况之时却也免不了五味杂陈。
对于这西洋臣子的一系列反应,朱慈烺也算早有预料。
说到底,影响成本的无外乎材料、人工和技术。
人工上的事情自不需多说,数万能工巧匠聚于应天,就算朱慈烺未曾苛待,这等规模也能对成本产生极大削减。
再似材料方面,大明物产丰富,除了煤炭因含硫而质量略差之外几可称得应有尽有,与欧罗巴那种动不动就得从海外运来的相比,成本自要低上不少。
剩下的便是技术了。
老实讲,大明的匠户制度对工匠极不公平,但在产业未曾蓬勃发展的时代亦对技术的传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待到此时,欧罗巴虽已在很多方面有了超越大明的趋势,可在大明在某些方面却也有自得之处。
当然,朱慈烺的作用自也不可忽视。
就拿这铸炮法来说,欧罗巴虽也有锻造铁炮的方法,但由于这种方法对工匠的经验和技艺要求太高,铜炮直到一两百年之后才在欧罗巴逐渐淘汰。
反观大明这里虽还有铜炮的铸造记录,可因为其高昂的成本却在锻造铁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铜炮与铁炮的优劣自是不需多言,笼统来说,用铸造法铸出的铜炮不易炸膛乃是正儿八经的高端货色,用锻造法制作的铁炮则因品控极难而成了劣等货。
很明显,若是铁炮也能用铸造法生产,其低廉的价格、轻巧的体型必然能对铜炮拥有碾压的优势。
只是铁炮实在难于铸造,若用泥范法便会因泥范的晾干时长而让生产周期延长到一个不能接受的程度,若用铁范法则会使炮身变脆。
再似砂范、失蜡都因种种缘由而难用于铁炮的铸造,铜炮自也就成了高端货的代表。
话到这里,朱慈烺的作用便体现了出来。
那铁范铸炮法虽是成本最低的一种,但使炮身变脆却成了其致命缺点,而朱慈烺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同学自然知道脆与不脆取决于铁炮中的含碳量,后面的事情也便能轻易想见了。
在朱慈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之后,甲字院的工匠们便在丰厚奖励之下发挥了主观能动性。
经过了无数次的尝试,他们发现较之泥范铸炮法,铁范铸炮会使炮身降温速度过快,进而导致炮身成为白口铁。
认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剩下的事情便是从诸般工艺之中选出能够解决问题的法子。
最终甲字院的一众工匠对铁范提前预热,以此来减缓炮身的降温速度,铸出的火炮自也达到了铜炮的可靠程度。
当然,由于对温度的把控还要依靠人工控制,这样的铸造方法还存在着一定的次品率。
只是与铜炮那高昂的价格和锻造法对工匠的要求相比,这点次品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朱慈烺自也能毫不客气地要求腓力四世将贷款全都花在大明。
“李卿已将火器成本尽数道出,想来运到西班牙也会比当地所产便宜一些。”
朱慈烺说了这么一句便发现杜琛似还在愣神之中,随即他便停了下来,倒也算给了对方消化的时间。
当年他得知美洲的大豆运抵山东还要比当地所产便宜许多时也是这样的反应,对此时的杜琛也算感同身受。
片刻之后,杜琛终于回过了神来,朱慈烺话语声也便传入了他的耳中。
“再就是战舰了,沈爱卿那十多艘盖伦船和英吉利查理的海上君王号也差不了多少,这个你当是知道的,”说着朱慈烺便顿了一下,待杜琛连连点头之后才又接着说道:“据朕所知,查理为那艘船花了三万多两,比沈卿多花了七八千两的样子,腓力若想再组一支舰队,朕这里的船厂也能帮他一帮。”
话到这里,杜琛一脸麻木,朱慈烺一脸自信,站在一旁的李永茂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虽不知道那艘海上君王号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作为与沈廷扬舰队有着紧密联系的大明朝臣,却对那十多艘“盖伦船”却是极为了解。
这些战舰虽被陛下冠以“盖伦船”之名,但它们的船身皆都是沈廷扬早前所建。
当然,这些战船都依着陛下提出的方向进行了一定的改造,不论航行速度或是火炮数量都有所提升。
只是当年先帝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能从海路往辽东运送军需物资,所以这些战船的远洋能力也便有些欠缺。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差别皆都是水面之下的事情,若不入到战船底部根本看不出来。
更何况依着他对陛下的了解,那腓力四世真要想从大明购买战船,陛下定不会拿这种改造的东西去糊弄对方。
李永茂那因陛下吹牛而生出的一点点不好意思也便转瞬即逝。
话说到这般份上,杜琛所有的疑虑皆已打消,待再次确定了自家陛下的条件便连夜踏上了返回广州的道路。
当他离开之时,乾清宫正殿之上还有一众红袍官员肃立左右,并无半点离开的意思,他心知这是还有要事商议便也未想着等上一阵好和朝臣们拉拉关系。
待这位大明的西洋臣子离开之后,朱慈烺沉思片刻终于将今夜话题扯到了正处。
“好了,与西班牙人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诸位说说该如何料理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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