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
秦淮河
此河古名龙藏浦,汉代起称淮水。相传秦始皇东巡会稽过秣陵,以此地有“王气“,下令在方山、石硊山一带,凿晰连岗导龙藏浦北入长江以破之。
对此河之来历,《六朝事迹编类》载:“淮水……分派屈曲,不类人工,疑非始皇所开“,但其中某些地段为人工所开凿,仍不能笼统视之。
不过话说回来,此河与应天极为相衬,就算并非全由人工开凿,也定经过了缜密的谋划。
其河道由应天东南斜斜插入长江,再配上钟山便成了山水环抱之势,而这应天内外两城便依着这等地形修建,只要内里不出问题就可称得固若金汤。
当然,应天承平数百年,便是早前被围也没有在这里发生大规模的战斗,再加上当今陛下连连得胜,就算应天与鞑子仅有一江之隔,这秦淮河上的一艘艘画舫却也似太平时节一般悠然飘流。
“杜关长果然见识广博,似那西南风物老夫也只是略知一二,却不想您竟能如数家珍啊。”
“温老爷所言甚是,我等拘于乡土之间确是孤陋寡闻了。”
“是啊,是啊,杜关长比我等还要了解大明,当真让人惭愧啊。”
随着温老爷的一声惊叹,席间众人皆都对杜琛不住夸赞,画舫上的气氛也被推到了高潮。
这些都是购得了海贸集团股份的人家,对于执掌大明海关的杜琛自是极尽奉承。
按着常理来说,主家既然这般姿态,杜琛当也该心情愉悦才是,可谁曾想当那最后一句入耳之后,他的脸却突然拉了下来,紧接着那语调怪异的官话便在席间传开。
“本官虽出身弗朗机,但陛下以国士待之,本官一辈子便都是陛下的臣民,今后似那等分别之言便不必再提。”
话音落下,席间气氛顿时一凝。
所幸温老爷到底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待明白这西洋人的心思之后立时便还转了起来。
“陛下竟能在茫茫人海之中选出关长这等心向大明的人物,果然是天上星宿下凡啊!”
星宿的选择自不会错,杜琛的面色便也缓了下来,只是当画舫上的阵阵夸赞之声再次响起之时,他却总似有些心不在焉一般。
他滞留应天已经快两个月了,其间虽有江浙士绅大族不断宴请,他也体验到了大国重臣与澳门总督的差别,但斯特森那个奸猾货色还在广州,他总还是有些担心。
这也难怪,早前朱慈烺任命杜琛署理海关之时亦将斯特森派了过去,而这荷兰人又是個心狠手辣的,便是出卖台湾总督也毫无心理负担,所以他这个正职的压力便大了许多,哪怕已然做到了尽心竭力却还是不免担心被副手寻到了纰漏。
可话说回来,担心归担心,他又怎能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回返广州?
说到底,陛下对于腓力四世的请求既未答应也未拒绝,他这个中间人自也得滞留应天。
当然,除了担心斯特森那个阴险货色之外,杜琛对现在的生活还是非常满意的。
且不说有心在海贸上分一杯羹的人家都不免得对他逢迎一二,便只是应天远朝欧罗巴任何一城这点也足以让他流连忘返。
“本官知道诸位都愿意响应陛下号召,为大明的商业建设出上一把力,但本官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席间众人还在不断吹捧,杜琛的话语声却直接响了起来,其后各人自是洗耳恭听,他于此时才又接着说道:“第一,海外并不太平,需要有强大的海军来维持航道安宁,所以关税这东西就是拿你们的钱办你们的事。”
“明白,明白,我等都是见过早前模样的,那些荷兰人专横残暴,若不是陛下遣军将其击败,我等又怎能将货物运出大明?”
“是啊,家父便是在海上遇了荷兰人才落下了病根,我自然晓得关长所说的道理。”
“我等都多盯着些,要是发现谁挖大家的墙角,都不需朝廷出面,咱们自己就能将其料理了!”
席间众人的表态真可谓慷慨激昂,可坐在上首的杜琛却还是一脸平淡。
他是什么人?
怎可能相信这等鬼话?
“第二,不管你们信不信,本官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若你们真以为本官会冒险帮你们偷逃关税,那却是大错特错了。”
也不知是杜琛的话语太过直白,还是内里的含义戳中了在场诸人的心思,待这话音落下之后,席间气氛却是滞了一滞。
面对这样的场景,身为攒局之人的温老爷自得主动站出来化解尴尬,可他心中却难免对这些人家生了些鄙夷。
这也难怪。
在面对皇权和武将时,文官们便可被视作一体,但当内部倾轧之时,文官们却又是一个个的派系。
这样的道理放在世家大族身上也是一般,江浙的看不上湖广的,湖广的又鄙视西南的,而在江浙内部又划成了不同的派系,主打一个没有敌人盟友便是最大的敌人。
便拿此时来说,他温家位在华亭乃是正儿八经的耕读传家,而席间的这些人都来自浙南丘陵地带,论及根本却是靠着商贾之事才有了今日成色。
若换做年轻时,温老爷自会似平原上的那些人一般对这些山里来的不屑一顾,同座一席更是绝不可能。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多年前的波折让主脉遭了祸事,他们华亭这里的自也受了波及,其后华亭温家的实力便处在不断缩减之中,为防家道中落他也只有自甘堕落。
话到这里便中了要害。
因着朝廷的政策,多少年来华夏境内素来都是靠着土地过活的人家势力大些,家中势力大,中了科举的人就多,家族对官场上的事情就要比寻常人家了解一些。
有了这番前提,他自然觉得杜琛所言都是些场面话,待见席间众人那般反应自会觉得这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不过温老爷到底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论心中有多鄙夷,却无一分被带到面上,可当他正想好说辞以缓解场中尴尬之时,却见一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宫里来人了!”
宫里?
话音传开,众人的目光不由投到了杜琛身上,可此时的杜琛比他们还懵,待席间众人都往船外看去之时他都未能回过神来。
拖了近两个月时间,他对完成腓力四世的任务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说到底,此时的大明还有偌大疆土需要收复,自无余力再管欧罗巴的事情。
只是他这个海关关长也再无其他,陛下如何会在这个时辰召见?
心中念头不断转动,身上的动作却无半点迟滞,待那内监出现之时,本还满当当地画舫却已腾出了好大一片空处。
“万岁爷口谕,传杜琛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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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琛想得没错,海关诸事虽然重要,但一点都不紧迫,若真是想于此嘱咐一二,自可等到天明再说,而他所见也证明了这一点。
当他来到乾清宫外之时,平素里都在暖阁接见朝臣的朱慈烺却端端坐在正殿当间,内里则已有数名红袍重臣肃然而立。
“臣,署理海关诸事杜琛,拜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了,起来吧。”
“谢陛下。”
对答之间,杜琛对大明礼仪的娴熟便展露无遗,若将那官话之中的怪异腔调当做方言对待,这杜琛却与寻常朝臣别无二致。
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
此为后世西洋人给出的划分,但朱慈烺却知道大明百姓的肤色跨度极大,江南水乡的女子能够白到让所谓白人都黯然失色的地步,青藏高原的老农却能黑到让所谓黑人都望尘莫及的程度。
与之相比,所谓白人、黑人根本没有这种适应环境的能力,以颜色区分不过只是狭隘与无知的表现。
当然,这也是文化入侵的一个方面。
后世国力衰弱,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皆都将西洋人的一言一行当做圭臬,待到数百年后新朝建立,天朝上国的自信逐渐恢复,可那百余年间的潜移默化却让华夏百姓的思维方式都有了改变。
对此,自可以理解为文明的包容和活力,只是商业民族的自私和贪婪不可避免的侵入了农耕民族血脉之中,却也不知是好是坏。
心念转了数轮,朱慈烺便自思绪之中回到了现实,待见杜琛还立在殿中等待回话,他却先笑着说道。
“听说这些日子士绅们宴请不断,你乃朝廷重臣,切莫被酒色掏空了。”
初闻此言,杜琛也只当是寻常关心,可他这里才打算回上一句,那里却是一阵警醒。
为了融入大明官场,他不但和地方士绅保持了较为密切的关系,私下里甚至还从绍兴聘请了数名师爷。
相较于陛下慷慨的薪水,这些师爷的花销自算不得什么,可就是这每年几十两的花销却让他从这句话里嗅出了潜在的危险。
“陛下说的极是,那些士绅都是奔着关长这职位来的,只是臣初来乍到也不知该怎么拒绝这才流连秦淮河上,”说着,杜琛偷偷瞟了眼朱慈烺的表情,待见陛下一脸微笑这才接着说道:“现在有了陛下的体恤,臣也便能直接拒了他们的邀请。”
“你倒是会顺杆爬猴,不过那些士绅多来自浙南丘陵之地,想来你也得多打交道,其中分寸便自己拿捏吧。”
“谢陛下体恤。”
这番言语虽带着些敲打的意思,但面对杜琛这个还算晓事的西洋人,朱慈烺倒也没深究下去的意思。
说到底,他选择杜琛与斯特森掌管海关,图的就是他们与大明内部没什么瓜葛。
此时虽有一波波人上赶着与他们拉关系,但只要脑子清楚总也能搞明白一顿饱喝顿顿饱之间的区别,他们自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与之相比,若有一大明朝臣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他不单得面对实打实的利益诱惑,更还得经受各种关系的考验,哪怕海关是和全新的衙门,遭到朝廷不良风气的腐蚀大抵也就是年月之间的事情。
当然,这并不代表杜琛和斯特森就能做到绝对清廉,只不过其程度与危害处于可控范围之内,朱慈烺也就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一番开场之后,杜琛便将全部注意拢了起来,待又过了数个呼吸的功夫,陛下似是结束了心中的思量,话题这才落到了正处。
“此番召你前来主要是为了西班牙国王的提议,不过内里的条款却得再议上一议。”
话音入耳,杜琛那本还微微低下的头颅却突然抬了起来,待与朱慈烺的目光对视之后他才意识到此乃大不敬,随即却又带着满脸惊愕看向了身前地面。
见此情形,朱慈烺心中不由一叹。
他如何不晓得答应腓力四世的请求纯属好手往磨眼里伸,只是那沉寂许久的荷兰人竟做出这等大事,他若不给出相应的报复却难免让人看得轻了。
大明舰队在去倭国运送火绳枪和布面甲的时候又一次遇到了先前旁上的那些商船,待一番不算激烈的战斗之后,那些商船残的残、沉的沉,上面的货物自也被大明水师悉数缴获。
若于寻常时节,剩下的事情便是按图索骥,抓出商船的本家,之后凭功领赏自不必说,那些船东也得受到大明最严厉的惩罚。
可这一番却将水师将领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些货物里不仅有自生铳,更还有十多门大小不一的火炮,拢共算下来,这些东西几乎能装备一支三两千人的火器部队,按着大明律法便是抄家灭族也不在预料之外。
面对这样的走私大案,领头的军将自不敢走漏了半点风声,思量再三终还是报到沈廷扬那里。
说到底,走私军资在大明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哪怕此时的大明与早前已不能同日而语,但这军将也不敢笃定就没人铤而走险。
倒也是沈廷扬老成持重,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一面往应天上了秘折,一面悄悄将火器运至工厂,自己则稳稳守在驻地并没有半点动静。
最终,预想里的惊天大案并没有爆发,经过辨别这些火器虽也是自生铳,但并非大明所产。
而于此时对被捕水手的审讯也有了突破,据他们交代,这些火器都是在巴达维亚装船,目的地则是北京。
事情到了这里,一切便都清晰了。
那些荷兰人在台湾一役之后虽因诸般缘由而选择了偃旗息鼓,但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却也得给大明造成些麻烦。
至于手段便是用燧发枪武装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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