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志本以为明皇是让自己回迎宾馆等待消息,可谁曾想当日下午他便在鸿胪寺卿的催促下踏上了北归之路。
依着本心来说,他是真不愿意在应天多待一息,可明皇胜了一仗又一仗,眼看着两淮、襄樊将要不保,若不能再对方出兵之前敲定合约,京畿之地便得暴露在明军的兵锋之下。
届时鞑子许还有机会退到关外,他们这些降臣却该如何自处?
“老爷,看见淮安城了。”
家仆唤了几声,心事重重的王正志这才回过神来,待他明白话中含义便朝船舱外面看了一眼,随即一个偌大的工地就印入了眼帘之中。
多铎北归之时便安顿了人手加强水道防御,待洪承畴接手之后更有了些变本加厉的意思。
此时河道上的工事自然已大体完成,但淮安位处一线,做些布置倒也在情理之间。
王正志对于这些俗务自不在意,随便扫了一圈便将窗帘落了下来,其后他所乘舟船顺利入了淮安城里,待走完流程他便被带到了洪承畴跟前。
论及资历,洪承畴任陕西督道参议时王正志方才中了进士,论及朝廷的看重,洪承畴乃是黄台吉费尽了心思才归于大清的,而他王正志却只是北京诸多降官之一。
可在见面之后,洪承畴却未摆出半点“大明宰相”的架子,待在一进院里接到王正志后便极其亲热地将他领到了书房之中。
一番寒暄自不必多说,在应天受尽了冷落薄待的王正志甚至都因对方的热情而感动。
只是他也晓得,自己这一趟对淮安来讲极其重要,那感动自也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正志,此番南下可曾见过........太子?”
洪承畴顿了好一会才憋出了“太子”二字,王正志却也在略略发愣之后明白了所指为何。
说实在的,这称呼的确很难。
当初大清可以毫无压力地将弘光政权称做伪朝,但在面对朱慈烺时却明显遇到了法理上的问题。
归到根里,努尔哈赤乃是大明的龙虎将军,而朱慈烺又是崇祯亲立的太子,若再加上先前入关打得是为崇祯复仇的旗号,大清占据半壁江山的合法性便有了问题。
由此,清廷想要议和虽为形势所迫,但内里也少不了想要通过这合约确定自己法统的心思。
当然,若南朝还似早前那般无有还手之力,那不管谋逆还是入侵都无甚要紧,可现在前方一败再败,这等虚无缥缈的事情便显得重要了起来。
“回相国,见到了。”
“哦?他是什么意思?”
问话时洪承畴似也没太多表情,但其目光却未离开王正志半点。
见此情形,王正志心知躲不过去,待于心中长叹一声便将朱慈烺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转给了对方。
那日,朱慈烺并未直接将自己的意思告知王正志,而是等他将要离开应天时才通过鸿胪寺卿提出了条件。
他的说法倒也明确,女真本就为大明藩属,根本不存在议和的可能。
不过他朱慈烺也没打算赶尽杀绝,若女真人能够退回关外,那他自能只诛首恶不计其他,可要是仍然冥顽不灵,等待女真人的也只有灭族绝嗣。
“如此强硬?!”
“嗯。”
“就没提坤兴公主?”
“没提。”
接连发了两问,洪承畴终也只能默不作声。
他毕竟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自晓得战场上的局面能在很大程度上左右谈判上的事情。
当初南朝方才打赢了赣州之战,面对海外的荷兰人和仍有实力的大清自也愿意用谈判拖延时间。
可现在荷兰人被赶出了台湾,大清又在西面遭了惨败,局势逆转之下明皇的反应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
“嗯,确是老朱家的种,”淡淡地说了一句,洪承畴便将手指向了王正志面前的茶碗:“尝尝,老夫这里也没多少。”
举碗、饮茶,这一番动作大抵也只花了三两个呼吸而已,但就是极其平常的动作却让书房里的气氛略略轻松了些。
“的确是好茶,不知相国可还有多的?”
“你倒是打得好算盘,老夫这里也只一两多些而已,却无分你的了。”
话音落下,书房里的气氛立时便轻松了下来,其后二人又说了些两淮风物,待缓解了南朝条件所带来的压力之后才又将话题转到了正处。
“太子既然不愿谈判,那老夫便在淮安等着吧。”
初时,王正志也仅以为洪承畴是说了些硬话,可当他从对方面上看到些若有若无的自信之时却不免有些恍惚。
在江南与赣州的战事中,南朝只展现出了水师的强悍,待到汉中一战时,他们的火器却又大显神威。
两相叠加下来,南朝军队已然可称天下强军,哪怕对上八旗劲旅亦能颇为顺遂的取得胜利。
反观淮安这里。
洪承畴虽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将防御工事修到了几乎固若金汤的地步,可这里的人马都是些降军罢了,若他真有“太子”那调教军队的本事,当年便该直接平推到盛京,又怎会到了今天这等地步?
随着心念的转动,王正志面上的疑惑自是越来越盛。
只是他并非淮安的官员,洪承畴不说他也不好主动开口询问,待过了片刻终也只能挤出了一句:“相国于此经营一年,想来也是颇有成果,若南朝真敢主动来攻,那自得撞個头破血流。”
“正志过誉了,老夫也只是勉力而为啊。”
话说到这般份上,王正志似也没了再留下去的必要,可当他向洪承畴辞行之时,对方的表现却大大出了他的预料。
“先不急,你且安心在淮安住下,左右农时将过,南军来攻当在三两月之内,待老夫接上一仗再看有没有议和的机会。”
有信心!
极有信心!
听完洪承畴的话语,王正志心中立时便生出了这般念头。
只是南军将那三位王爷都打得失军惨败,他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相国,恕下官直言,若您这里能重创南军,那我自能完成陛下和王爷的重托,可要是生了什么波折,我又迟迟不归........”
王正志的意思非常明显,就是不相信洪承畴能够取得让南朝不得不议和的战果。
这里面的道理非常明显,不论他在河道周遭修了多少堡垒,最多也只能将南军堵在长江之中。
如此情形自能保证淮安的周全,可那些堡垒终不是能够移动的作战单位,若南军浅尝辄止,却也达不到迫使其议和的目的。
届时他这个朝廷派出来的使者久留淮安不回,上面一旦追究下来,说不得便是足以灭家的祸事了。
“无妨,陛下和诸位王爷那里我已禀明内情,你留在在淮安正好也能帮我一阵。”
话音入耳,王正志也没了拒绝的理由,随后两人又说了几句他便被安顿了到了衙门的馆舍之内,可他心里却还是对洪承畴的自信颇有些疑惑。
这倒也不难理解。
当初鞑子势如破竹,有些人便攒出了个“满人不满万,满万不能敌”。
可后面的战事却一次次证明,所谓八旗劲旅也只是相较于烂到根里的明军,一旦明军甩脱了诸般不利因素,与其战个有来有回也没有难到不可企及。
此时明军接连取胜,那帮人自然又对明军的战绩生了畏惧之心,对于洪承畴的信心便也颇为怀疑。
不管怎样,前来议和的清廷使者终还是被朱慈烺打发了回去,哪怕他到现在也还未向麾下诸军下达备战的命令,但随着王正志的离开,陛下将要挥师北伐的消息便也逐渐传了开来。
按着朱慈烺所想,刘宗周虽被他狠狠捶了一下,但已经成了地方势力代言人的文官们当也会为此跳弹一番。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王正志离开已有数日,朝中却一直稳稳当当无人于此置喙,似乎长江以南的地方势力并没有觉得挥师北伐会对自家的利益产生多大影响,一切都只是朱慈烺疑心太重而已。
每朝初建之时,文官们基本都只是寻常官僚,内里虽有各个地方的代言人,但也只是停留在高层罢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官们和各个利益集团的勾结就成了必然,放眼整个大明能够称得一清二白的大抵也仅海刚峰一人罢了。
若真有那么几个官员用“与民生息”的理由阻止北伐,那还在他的预料之中,可现在这等模样,朱慈烺心里也不免生了些疑虑。
“福平,浙江那里可有消息传来。”
“回禀陛下,刘部堂这一个月里共揪出七家人有隐匿田产的行径,现在已有五家结案,剩下的还在清查之中。”
很明显,王福平非常清楚陛下为何会突然召见自己,待听到浙江二字便直接将刘宗周查案的进度报了上来。
“哦?那刘家呢?”
“回禀陛下,刘部堂审完的第一件案子便是刘家,只因其间诸牵扯颇广,他这才按着百姓提供的线索查了下去。”
“嗯,到底是国之重臣,终不负朕之厚望啊。”
当初前来申告之人仅是说了刘家有诸多不法,但朱慈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料理一个刘宗周这么简单,待其到了浙江自有接二连三的人来找钦差大人鸣冤。
在原本的布置之中,刘宗周若是秉公执法,那等他回到应天便会被宽宏大量的自己所原谅,毕竟他能做到这一步便等于和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集团水火不容,朱慈烺自也能安心使用。
可若他存有徇私枉法的行为,那明察秋毫的大明皇帝自得站出来主持公道,届时阶级斗争自然会披上一层政争的外衣,只要他能掌握好力度,事情自也生不出什么波折。
根据朱慈烺对刘宗周的了解,他当有六成可能会在自己的名声和利益集团之间选择自己的名声,可朱慈烺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浙江的领袖竟会为了保全名声而如此决绝,不仅处理了自己的家族,便连相关线索也是一查到底。
待到此时,浙江的地方势力已然被刘宗周搞得鸡犬不宁,甚至还曾有人策划了颇为拙劣地刺杀。
了解了这些事情,他也便知道了朝中的官员为何无人跳出,对于浙江的局面自也没了继续了解的心思。
“可还有事要报?”
按着常理来说,王福平每隔三日便会将收集来的情报交到暖阁这里,他自也没什么需要再报上来的,可当朱慈烺话音落下之时,他却一脸的犹豫,待自家陛下看来才忐忑地说了一句。
“陛下,臣想再请些银子。”
从皇帝手里要钱基本也算是天下有数的难事,特别是皇帝自己的手里也不宽裕的时候,但当王福平话音落下之时,朱慈烺的面上却略略红了一些,随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将视线从题本上挪了开来。
“你不说朕都忘了,是该给锦衣卫添些银钱了。”
朱慈烺的不好意思自不是凭空而来。
早前的这些年,锦衣卫的情报系统基本就处在瘫痪状态,待他掌权之后虽让王福平挑起了这副担子,可除了在掌握浙江之后定了经费标准之外,不论地盘扩得多大,王福平手里的银钱却还只那么一些。
此时江浙需得时刻盯着,中南、西南的情报网需得重新打通,若再加上对鞑子那里的渗透,早前定下的那一点点银钱却已到了杯水车薪的地步,朱慈烺这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皇帝自也得会觉得难为情。
“完了你上个题本,朕和内阁商量一下便给你拨下来,”说着,朱慈烺却突然顿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待过了三五个呼吸的功夫才又问道:“豪格当也回了西安,你这里可曾探知北京是什么反应?”
“回禀陛下,臣.....臣这里只晓得两淮正在大兴土木,北京的消息却所知不多。”
话音落下,王福平便重重地拜到了地上,可世间诸事皆得靠银钱推动,他凭着那么点经费能关注到紧要地方已能算是尽心竭力,朱慈烺又怎能苛责?
“行了,朕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待银子拨下来你往北面多花些心思就成,别动不动就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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