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曼先生,老中很忙,可能抽不出时间见你。”
“没关系,我可以等。”
“那好吧,请进。”
得到当面武士的允许之后,弗雷曼微微弯了弯腰便踏入了井伊直孝府中。
他是东印度公司驻日本分公司的一名普通员工,被派到江户多少也有些运气使然。
当初幕府将军驱逐西洋各国,独独因为他们荷兰人并不涉及传教活动才得到了特许。
其后幕府决定将口岸设在长崎,而他这个多少会些日语的职员便独自留在了江户。
老实讲,早些年的日子还是极为舒坦的。
日本国的消费极低,而他这种外派职员又有着颇为丰厚的津贴,若再加上身份的特殊性,弗雷曼在江户的生活甚至要比欧洲的贵族老爷们还要优渥许多。
可上帝总不会让人一直顺风顺水下去。
前段时间大明的舰队突然抵达了日本,他们在将萨摩藩的主城夷为平地之后又用极其蛮横的态度前来幕府兴师问罪。
原本,弗雷曼并没有将这当回事。
毕竟大明的陆军还在和北方的鞑子作战,就算其水师再是强大也不太可能对日本产生太大的影响,只要让那东亚的天朝上国把气撒完,那他们便又能似之前一般安心贸易。
怀着这样的想法,弗雷曼继续用公司拨下来的费用积累自己的人脉,每当日本官员想要从他这里透一点荷兰的态度时也仅只虚言搪塞。
可谁曾想,在某日的饮宴中他却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噩耗。
幕府想要通过这次事端恢复与大明的朝贡关系。
要知道日本可是個拥有近两千万人口的国家,而这国家又因地理关系物产极度匮乏。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能运到长崎,不论棉麻布匹还是奇珍异宝都会被各地大名以最快的速度一扫而空,其获利自也非寻常能够想象。
而此时幕府竟想要恢复与大明的朝贡关系,那便意味着荷兰商人会遇到极其强悍的竞争对手。
届时这庞大的贸易量必要被大明官方分走大半,若考虑到路途所导致的成本差距,他们被彻底挤出日本市场也非完全没有可能。
弗雷曼决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
只是........
“弗雷曼先生,恕我直言,将军已经知道了台湾的事情,若是你们总公司不敢出面的话,这一次的事情应该是无法阻止了。”
在去往厅堂的路上,那名武士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弗雷曼则在听到此言之后迟迟没有回应。
他不清楚巴达维亚为什么没有对台湾的丢失做出适当举动,也不清楚那帮子老爷们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可他却知道,一旦自己离开了江户那便不可能再有这样的生活。
所以,就算分公司那里没有半点回音,但他却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阻止日本向大明的朝贡。
可话说回来,他也只是个普通员工而已,能调动的力量除了掏自己腰包雇来的十多个日本仆人之外便再无其他。
此时长崎那边全无消息,幕府官员又避而不见,他的诸般动作却也只是徒劳而已。
“巴达维亚一定会出面的,我们与幕府有着多年的良好关系,范德莱因总督和评议会绝不会坐视大明肆无忌惮!”
“希望吧,请。”
弗雷曼的话说得慷慨激昂,那武士却只是淡淡回了一句便将对方让进了厅堂之中,随后他又一番折腾,待给来客上了茶水便主动退去,而弗雷曼却只能尴尬地等在了堂中。
台湾失守所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坏了,直让公司在东亚多年的经营都成了空中楼阁。
若这一番巴达维亚还不能做出适当的反应,那么东印度公司也就真成了东印度公司。
唔......不对。
干脆就叫巴达维亚公司好了。
毕竟公司没有强大的陆军,论及对印度内陆的影响力远比不上英法两国,若真将东亚的市场都丢了,那也只能被迫改名了。
一手轻轻摇着茶碗,心里的思绪却层出不穷。
此时弗雷曼对巴达维亚的埋怨已然到了极点,可作为一个普通员工他也只能等待长崎分公司的回信。
这样的感觉真真是要多焦急有多焦急,若非日本的刑法实在太过野蛮,说不得他都要做出些不甚妥当的举动。
“家主到~~~~~!”
就当弗雷曼坐立不安之时,堂外却响起了一阵高呼,待他连忙起身相应,井伊直孝的身影却已出现在了门廊之中。
“失礼了,这几日实在忙的很,请您谅解。”
“老中客气了,几番打扰,是我失礼才对。”
要说这弗雷曼在江户也是真没白混,面对主人的客套,他也能做到礼数周全。
其后宾主分位而坐,不等主家开口他便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
“老中,恕我失礼,大明并不可信,日本若与其恢复朝贡关系,幕府必然岌岌可危。”
话音落下,弗雷曼便目光灼灼地盯着井伊直孝,显然是想从他面上看到些不同寻常的表情,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幕府重臣却只是摆弄着面前的茶具,就似恍如未觉一般。
面对这样的情形,弗雷曼自不会生出退缩之意,待过了三五个呼吸,他才接着说道:“我知道日本以前就是大明的藩属,这么多年下来也没生出太多事端,可现在的大明皇帝不一样!”
“哦?弗雷曼先生对大明皇帝还有了解?”
终于,井伊直孝的脸上出现了些好奇之色,待将茶碗摆回原位便问了一句,而弗雷曼心知自己的话戳中了幕府的要害,随即便极其严肃的说道。
“您有所不知,公司内部会将重要的事情分发给相关员工,我也是从这里面才出了些端倪,”话到此处,弗雷曼便顿了一下,待在心中舒了口气才又说了起来:“据我所知,大明自建国以来对海外都是放任的态度,除了有陆地接壤的藩属之外根本不曾有出兵的记录。”
“是的,除了安南和朝鲜,大明对属国内政基本就是不闻不问。”
“您再看看现在的大明皇帝,他手里的战舰比.....几乎可以和公司相比,对于海外的事务也极其热衷,若幕府与大明恢复藩属关系,那他必定会借着宗主国的名义干涉日本内政,届时京都那边..........”
话音落下,厅中便再无声音传出,。
看着陷入沉思的井伊直孝,弗雷曼只觉得这番说辞起到了前所未有的效果,可当他正觉得事情已出现转折之时,对方却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来。
“这是伯克尔先生托我转交的信。”
伯克尔先生?
这个名字的出现让弗雷曼疑窦丛生,哪怕府中家仆已将信递到面前,他却也无有半点动作。
此人乃是弗雷曼的直属上司,也就是日本分公司的管事,面对如此大的变故,分公司自得有所应对,他也一直在等这伯克尔的回信。
只是这信缘何会从井伊直孝手里得来?
心念及此,弗雷曼便看向了主位,可此时的井伊直孝已将注意力又放到了那几支该死的茶具上,待过了片刻才幽幽说道:“大明皇帝已经来了旨意,说是同意恢复朝贡关系,也愿意支持幕府打击不臣,只要我们不限制大明海贸集团的商船。”
话音入耳,弗雷曼心中立时便嘡的一声,可不等他再说什么,对方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能理解你的担心,可利益终还得靠实力争取,你荷兰东印度公司既然对大明如此惧怕,那我这里也确实无能为力,抱歉了。”
惧怕?
我堂堂东印度公司怎么可能惧怕大明?
对方既然将话说到这般份上,弗雷曼不论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还是为了公司的体面却都得争辩一二,可他这里才打算张口,井伊直孝却直接将手抬了起来。
“弗雷曼先生,不要失态,一切等看完信再说。”
闻言,弗雷曼顿时便想起了手中的信函,可当他满怀期望地将信打开之时,那表情却逐渐垮了下来。
“亲爱的弗雷曼:
我们在远东的力量还不足以和大明争锋,所以总督大人和评议会决定暂时忍让,尽量不触怒那个残暴的皇帝。
不过请放心,这并不代表公司会放弃如此巨大的利润,远东的局势还在公司的掌控之中,不用太长时间我们就能夺回对日本的独家贸易权。”
掌控个屁!
碍着所在场合的关系,弗雷曼并没有将心中怒火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可井伊直孝看着那信函在对方手中逐渐变成一团,他也多少也能体会那无能狂怒。
按着将军原本的打算,将大明引入日本一方面是为了平衡荷兰,另一方面是为了将海贸之利逐渐归到幕府手中。
可谁能想到,船坚炮利的荷兰人竟怂得如此干脆。
面对大明的水师,除了这个弗雷曼之外便再无一人敢有所动作。
此等欺软怕硬之徒,却白白占了这么多年的好处,便是井伊直孝与弗雷曼多少有些私交却也不由心生厌烦。
“弗雷曼,事已至此,请回吧。”
“大人!这一定是搞错了!公司在巴达维亚还有七八艘主力战舰,如果不够还可以从本土..........”
“不要失礼!”
弗雷曼的歇息底里随着一声厉喝而停了下来,待他愣愣地看向主位,井伊直孝却已面沉如水。
“如果荷兰有能力与大明对抗,那便请拿出实证,如若不然,还请珍惜你我之间的情分,拜托了!”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弗雷曼自也没胆子再行纠缠,随后他在府中武士的引领下退出了厅堂,井伊直孝却长长叹了口气。
两虎相争的盘算既已落空,对大明开出的条件自也只有兑现一途。
所幸大明皇帝既没有提过什么礼不礼法,也没有再表现出与京都接触的心思,就算内里最苛刻的条件也只是不干涉大明海贸集团的往来而已。
至于赔偿些银钱的事情............
只要幕府能将海贸之权从萨摩和平户那里夺回,这一点点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随着心念的转动,井伊直孝便陷入了诸般思绪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却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待让家仆为自己更衣之后便急匆匆往海岸附近而去。
天朝皇帝的旨意既然已经下达,剩下的事情便是谈判和签订文书。
作为幕府将军座下最顶尖的大臣,这等重大事情自得由井伊直孝亲自来办,而今日便是与那明军大将约定的日子。
约莫三两炷香的功夫,他终于登上了大明的战舰,可当他正打算略做铺垫再提出要求之时,张鹏翼却大咧咧地说道:“陛下说了,贸易地点选作长崎还是江户可以按着幕府的意思来办。”
“天朝皇帝体恤臣下,我待大将军谢过了,只是那长崎已有荷兰人,大明的商船若再于此贸易却难免生了事端,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就是削藩嘛,”说着,张鹏翼便向井伊直孝眨了眨眼睛,似乎对幕府的用意颇为了解:“陛下既然许你们定夺,那就放在江户吧。”
“谢上使体恤,”谢了这么一声,井伊直孝便郑重其事地朝张鹏翼行了一礼,待坐回原位之后,他才又接着说道:“不知赔款的事情可有陛下明旨?”
“没有,就按你们先前说的吧,左右也就是那么点银钱,当不得陛下的旨意。”
张鹏翼表现得极无所谓,直让井伊直孝心中一阵狂喜。
大明果然还是那个极要面子的大明!
只要自己摆正态度,定能为幕府讨回一个大大的礼包!
心念及此,在弗雷曼面前表现得极其矜持的井伊直孝竟就朝着应天的方向跪了下去,待在张鹏翼惊愕的注视下行完了三跪九叩大礼才激动地说道。
“当年丰臣秀吉攻伐朝鲜时我家初代将军便曾说两国皆为大明藩属,若有事端也当请天朝定夺,可恨其人倒行逆施,终让我日本自外于天朝,此番......此番.........”
话到这里,井伊直孝显然不能自已,张鹏翼则手足无措了好一阵子才似想起了什么一般。
“莫如此,莫如此,陛下知道你幕府心向大明,此番特许了不少火铳、甲胄。”
不少?
话音入耳,前一刻还似要嚎啕大哭的井伊直孝立时便望了过来,张鹏翼却在看到对方反应之后憨憨地说道:“一杆火铳二十两,一副甲胄十两。”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