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春秋鼎盛且还有力挽狂澜之功,若不能趁他年纪尚轻之时加以约束,待诸位老臣尽皆凋零谁晓得会不会再有玄宗之事?
刘宗周自被召入朝中之后便少行对抗之事,哪怕他看着朱慈烺权柄日渐隆盛,却也只是静静观察,并没有急吼吼跳出来。
但限制皇权乃是刻在大明文臣骨子里的。
大明建国三百年,文官与皇帝的争斗贯穿始终,其间只有此消彼长,却未有根本改变。
到了这般程度自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小团体所能左右,拨开细看便能发现其事乃由利益推动。
当然,这些利益并不完全都得落在经济上。
为防皇权独大也好,为彰国体本源也罢。
总之其动机最终都会以政争的形式体现,而这些政争却又都带着些指东打西的意味。
便似今日这番,自表面上看来他们这些老夫子都只是担心大明会再遭外戚祸乱,但有资格明白此事内情的哪個不是明眼人?
徐家人丁稀薄,徐胤爵保守怕事,再加上大明防外戚甚于防虎,他徐家根本就没有祸乱朝政的能力,借由这等事情发难,其目的就是在争夺话语权罢了。
老实讲,刘宗周并没有想将这事闹大的心思。
在他原本设想里,有着朝臣和徐胤爵的反对,陛下当该知难而退,再寻其他事情扳回一局,而他们这些文官自也能通过这事向权柄日盛的皇帝展现自家力量的不可忽视,继而让朝局重新恢复平衡。
可他千算万算却还是没有算到,平素都在规矩里行事的皇帝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策马出宫,逼得他们不得不将事情闹到这等地步。
他很清楚,徐胤爵已给自家姑娘言明利害,皇帝见了本人也难有逆转的可能,但事情仅局限在朝上议论几句和闹到不可收拾,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天壤之别。
徐家大抵便要失势了,自己...............
看着面色涨红的小皇帝,刘宗周心中却突然有些失落。
他不怕死,也知道皇帝不会杀他,只是闹了这么一番,他便再难有施展抱负的可能,错过了这等中兴之局,对素爱声名的刘宗周而言却也是极难承受的代价。
所幸.........终是赢了,因劝谏而遭了罢黜,当能在史书上重重留下一笔吧。
心念及此,刘宗周便安然看向了处在暴怒边缘的小皇帝,他的视线也不免将徐绍月纳入了其中,可当他正在等着小皇帝爆发之时,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女娃却突然将头高高昂起,随即竟猛地向前两步挡在了皇帝身前。
“刘先生怕是忘了,早前太后已将臣女许予陛下为妃,今日一见却算不得强闯臣下后院。”
败.........败了?
他想过自己被暴怒的皇帝直接杖毙;也想过皇帝控下了自己的情绪,于其他方面找后账;他甚至都想过整个家族受了自己的牵连被打落云霄,却从未想过败在了女娃的一句话上。
在他眼中,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而已,只要徐胤爵退缩,一个女娃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
可现在,他千辛万苦所谋划的局面不但被这一句直接破了,那“谤君”之罪亦稳稳落在了自己身上。
只是........为何啊?!
随着心绪的转动,他突然便将视线转到了徐胤爵身上,可当他看到那错愕万分的表情,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漏算了因果。
“老臣.......慌乱之下失了方寸,请陛下责罚!”
刘宗周到底是一方大儒,便是局面突然生变,他却也维持了应有的气度,而当在场诸人都等着陛下的发落时,他却在盯着女娃的发髻愣神。
这一番的胜败颇为关键,但他毕竟不是过去的那些人,文臣们想要用对付其他皇帝办法来对付自己终也只可能是竹篮打水。
对此,他深信不疑。
归到根里,随着诸般布置的一一落地,大明的国计民生必然会逐渐被他牢牢掌控,哪怕他不用暴力手段,以刘宗周为代表的文官团体,乃至他们背后的地方力量也会被时代的变迁所淘汰。
而这一番的失败自也会再多年以后成了微不足道的谈资。
可这丫头为何会突然站出来?
“你.......不怕了?”
犹豫着问了一声,朱慈烺便将身子微微侧了一侧,待看见徐绍月那强自镇定的神情,他的心中却不由一暖,眼神中自也生出浓浓爱怜。
“陛下,念台先生举措失当,但念其初心本良,还望从轻发落。”
两人将要四目凝视,黄道周的声音却传了过来,随即朱慈烺又将脸拉了下来,待看了眼伏身于地的刘宗周便颇为失望地说道。
“朕自登基以来便殚精竭虑、亲冒箭矢,时至今日衣不过破甲一件,食也只寻常而已,”说着,朱慈烺便将双眼闭了起来,似是对诸臣今日所为失望到了极点,待三两个呼吸之后才又长长叹了口气:“朕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远非明君贤主,但朕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在尔等眼里朕竟只如禽兽一般!!!”
“陛.......陛下!万不可如此自污啊!臣等便是心如蛇蝎亦不会有此心思啊!”
“陛下!臣等.......臣等万无这般心思!”
“陛下!!!”
诛心之言。
真真的诛心之言。
不论各人到底如何做想,也不管皇权是不是碍眼的东西,但当朱慈烺这番话语传出却无有一人能够泰然处之,徐绍月的小院立时便被淹没在阵阵叩首之声中。
“朕既如此德薄,便也无颜再当这皇帝,钱先生。”
话音落下,钱谦益便抬头朝朱慈烺望了过去,可当他抬头的那一刹那却传来了一阵让人肝胆俱裂的话语声。
“烦你内阁出道旨意,就说我德行不足自愿退位,尔等便于宗室里选个合适的吧。”
“陛下!不可啊!”
“陛下!臣等死罪!”
“陛下!何至于此啊!”
耳中听着在场诸臣撕心裂肺的叫喊,朱慈烺却看向了身前的徐绍月,待见她被这场面惊得瞪大眼睛,他便笑着问道:“我不是皇帝了,你还愿意嫁我吗?”
“嗯。”
似如本能般地回了一声,徐绍月这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不等她再说什么,朱慈烺却已对着院外喊道:“一青!一青!”
一阵甲胄撞击声后,已被气得满脸通红地胡一青便出现在了院门左近,狠狠瞪了一眼还伏身于地的刘宗周,他便高声回到:“陛下!”
“你在应天可有住处?”
“有一个院子。”
“那成,我既要退位自不好再赖在宫中,这几日便和你住到一起,待安顿妥当便来国公府提亲。”
闻得此言,胡一青便张着嘴巴不知该不该应声,而于此时,钱谦益却直愣愣地扑到了朱慈烺腿边,随即便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陛下!您是我大明的中兴之主!万不可因蠢钝之言而如此轻贱啊!”
“钱先生,莫要如此,大明宗室万千,有心皇位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左右鞑子也得缓个一年半载,您自能与刘先生商量出个合意的皇帝。”
不留痕迹地躲过了钱谦益,随后朱慈烺说了一句便直接朝院外走去。
口口声声说着退位,但又有哪个敢拦他半分,可当他走到院门之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刘先生,你却得好好保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废帝却真真成了禽兽。”
话音落下,甲胄撞击之声再起,待那声音逐渐远去,院中气氛却已完全凝固,而那刘宗周竟似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直接瘫在了地上。
完了。
全完了。
若被杖毙便能留下直名,若遭罢黜亦可誉满士林,可现在...........
完了。
全完了。
养了一辈子的声名,只这一遭便毁于一旦,漫说史书会如何记述,便是士林之中...........
好毒啊。
贪权的不会反对,怕死的更不敢反对,就算有几个想挨了廷仗的也会因这一遭而绝了那等念头,今后还有谁能束得住皇帝?
心念及此,刘宗周便只觉脑中空空如也,竟是再连半点思绪都不曾生出,可当一旁的黄道周正想将他扶起之时却见那钱谦益抬手指来。
“当初弘光南逃,偌大江浙就只陛下与我等老弱坚守应天,此时鞑子被打得无有还手之力,尔等腐儒竟将君父比作南北朝的禽兽!
好,好,好,陛下既被你们逼得退位,那老夫也将这首辅之位让予尔等,待鞑子再来,我倒要看看你这伊尹、霍光如何大展拳脚!告辞!”
眼见这般局面,素为刘宗周挚友的黄道周却只追了两步便伫在了原地,随后他朝那还未回过神的徐胤爵看了一眼,又朝那瘫在地上的刘宗周看了一眼,待过了好一阵子也只能发出一声长叹。
“这该如何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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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城很大,大到十多万人马也仅能堪堪布满城墙,可应天城也很小,小到一时三刻,魏国公府的消息便已传了开来。
对百姓们而言,这就似晴天霹雳一般。
谁都不明白,皇帝只是去看了眼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如何就被朝臣给逼的退了位。
对百官而言,这却是一种信号。
自大明开国以来就有不少臣子为了赚得直名而不惜触怒皇帝。
这自是一种风险很高的行为,但其收益也足以让图了声名的人铤而走险。
可现在...........
谁都晓得陛下只是以退为进而已,但经此一事刘宗周攒了半辈子的名望势必会彻底消散,今后谁要是还敢“邀廷仗”,大抵便得想想有没有念台先生的名望了。
“天朝的行事法度大抵要变一变了。”
身为外藩使臣,探查天朝的诸般信息本就在金应元的职责之内,可今日这番变故却让他这个自诩了解天朝的琉球大夫略有些看不懂了。
他知道在为大明皇帝凯旋而设的仪式上出了些事端,却未想到这事端竟发展到了这般地步。
依着过去的经验,当臣子硬顶皇帝的时候,大明天子要么就捏着鼻子认了此事,要么就是一顿廷仗、罢黜伺候。
于表面来看,这样的结果似乎是天差地别,可他却晓得,那些顶撞了皇帝臣子必然会希望挨了廷仗、罢黜,有些心思不纯的甚至想死在廷仗之下。
说到底,大明有史数千年,讨得皇帝欢心只不过是一时而已,可若能因“劝谏”皇帝而死,那却是能名传千古的啊。
可最终的结果却终是远出金应元所料。
那挽了狂澜的皇帝果然非同寻常,一招以退为进不单让那位尚书大人的所有谋算落到了空处,其声名也势必会因“凌颇皇帝”而彻底扭转。
这等手段..........真真诛心。
“大夫,天朝的事情与我等有什么关碍?若是回得晚了,怕是君上又得挨了倭人凌辱啊。”
眼见金应元为了那些有的没的而大发感慨,他的副使却不由抱怨了两句。
前番来朝,大明正处在祸乱之中,他们没能领得回赐却是被倭人好好整治了一番。
现在天朝皇帝又闹着要退位,他们的朝觐必然会被这变故耽搁。
说实在的,挨上几捶,骂上几句,这副使并不在乎,只是想到世子会因自己没能及时完成任务而被倭人凌辱,他的心里却终是难受无比。
话音落下,房内却是寂静一片,也不知是愤怒于倭人的狡诈还是担忧世子的处境。
这么多年下来,萨摩藩的倭人诈以琉球的名义朝贡天朝,待到此时,他们不单形成了一套颇为有效的蒙骗之法,更还拿准了琉球臣子的软处。
哪怕出使大明的琉球臣子都有心求助天朝上国,但在诸般防范措施和大明处境的两重作用之下他们却始终不敢迈出那重要一步。
可现在..........
“今上似乎颇重海事啊。”
“似是如此,听说t一战打得那红毛鬼哭爹喊娘,便连弗朗机都要将公主嫁过来呢。”
话音落下,那副使却似想到了什么一般,随即竟就直接站了起来。
“你莫想那些,若真天朝还是如以前那般,我等丢了性命事小,世子受了凌辱却如何是好?”
眼见副使这般表现,金应元自是一番安抚,只是他目光闪烁却不知存着何等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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