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与和硕特部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默契,四川这里的战事也便到了尾声。
若按寻常想来,收尾工作便该留给樊一蘅等封疆大吏完成,朱慈烺则该快些回返应天。
可事情哪里会有那么简单。
汉中十室九空,四川余者仅半,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往这里填补足够的人口,那这里驻扎的大军势必就会因本地供给不足而成为朝廷沉重的负担。
这便是困扰了华夏统治者数千年的难题。
打地盘不难,难的是如何守住;敌军不可怕,可怕的是后勤无法供给。
就似农耕与游牧之间的此消彼长,当天气转暖之后,中原的农耕文明势必会跟着气候的变化而将防线北移,待到气温降低之时,其领地却又不得不缩回传统农耕区域。
出现这种情况的根源自然是气候的变化,但最直接的原因却是农作物无法成熟,在所驻军队的军需供给无法就地解决的情况下,留给朝廷的唯一选择便只有放弃。
当然,汉中这里自不必担心气温的问题,其供给不足乃是由人口缺乏所致。
只是人这东西从行房到成为劳力少说也得用上十三四年,急却是万万急不出的。
那么问题便来了,如何在本地造血能力不足的情况下以较低成本维持驻军的存在。
屯田。
这便是川中各官给出的解决方案。
华夏素来有让兵卒们屯田的传统,其所得既能缓解补给线路过长所带来的压力,又能给朝廷带来一笔收入,每逢乱世这便是开源节流的不二法门,自能称得济世良策。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朱慈烺竟直接拒了,甚至一反常态连半点解释都不曾给出。
面对这样的局面,樊一蘅等人自是颇感诧异,但陛下既没有解释的打算他们却也不敢多问,可谁曾想...............
“军爷,歇一阵再割吧。”
看着将镰刀舞得飞起的兵卒,王二不由招呼了一声。
官军攻破阳平关后并没有为难他们这些寻常百姓,只说想走的便走,愿意留下干活的能混两顿饭吃。
大军来来回回,家里的粮柜比耗子舔过的还干净,王二图着那两顿饭,自也就留在了阳平关里。
后面的事情自也不需多说,和硕特的骑兵来了,和硕特的骑兵被铸了京观。
待到战事彻底结束,差不多也到了收麦子的时节,他便也打算回庄子上去。
按着常理来说,除非战事实在吃紧,否则大军一般都不会再这个时候强留民夫,可可他这里还没向营中管事的军将辞行,那里却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陛下有命让民壮们多留两日。
陛下这不是胡闹吗?!!!
眼巴巴那麦子一日黄过一日,他却不让百姓回家,若是那老天爷真下上一场雨来,这本就剩不了多少的收成却还得再打個对折,届时拿什么交他的皇粮?!
怨声载道。
真真是怨声载道。
阳平关和汉中城里的民夫虽然不多,但在当下而言却几乎是汉中的全部。
此等紧要时节,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皇帝竟将大家都强留下来,这又怎不让汉中百姓怨声载道?
老实讲,皇帝对他们还是不错的,有活每日吃三顿干的,没活便吃一干一稀,只是他老人家生在天上,却哪里知道地里的事情从不等人?
仅只两日功夫,王二便急得满嘴起泡,营里的气氛也一日焦躁过一日。
所幸那两日没有下雨,军中的吃食也比家里好上许多,民夫们总算是等到了散营的时候。
可于此时,让人惶恐的事情又发生了。
就当民夫们正要离营之时,军将们却让他们按自家田地的多寡领些大头兵回去。
眼见此等情形,王二心中一片绝望,直以为自家田里的粮食再难得保,全家便再熬不过今年的冬天。
这却也是难免的事情,这么些年大军来来回回,每一番百姓们便得被剐上一层,能活到现在的都是见惯了这等事情的聪明,自对兵过如篦有着深切的认知。
只是............
“不歇了,抓紧割完你这里的还要去帮其他人家。”
对方既然这么说了,王二自也不会强求,待过了半日功夫,他那点田里的麦子已全都堆叠成摞,那几个兵卒这才坐在田埂上缓了起来。
“军......军爷。”
随着王二那怯生生的声音传来,那几个兵卒不由看了过去,紧接着这精瘦汉子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您这几日也看到了,小的家中还有三个娃儿,只求您能多少留下些粮食!”
“嘭!”
“嘭!”
“嘭!”
话音落下,王二的头颅便不断往地上磕去,显然是已笃定保不下将才割好的粮食。
面对此等情形,那几个兵卒却是一愣,紧接着便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了起来。
“你这是作甚?!这几日咱们兄弟可冲撞过你的家眷?!”
“不曾,不曾。”
“那你缘何要污人清白?!是想咱兄弟吃陛下的军法吗?!”
眼见那领头的兵卒似已动了真怒,王二立时便被吓得两腿发软,直想转身逃开,可此时他整个都被那几个兵卒架着,终也只能将话直接说破。
“军爷,咱知道你们是来收军粮的,可咱没说不交,只是求您能.........”
“屁话!”
王二的话只说到一半,那领头的兵卒便直接呵了起来,不等他再有反应,那话语声便又传了过来:“老子们乃是奉了皇命才来帮你收麦子的,却不想你这狼心狗肺的家伙竟不识好人心!”
话音传出,王二的哭嚎声顿时戛然而止,待见几名兵卒确无抢他麦子的心思便愣愣地瘫坐在了地上。
见他这副模样,那领头的兵卒似是想到了什么,待朝北面看了一阵,他却将先前的作态收了起来。
“当年咱也是个泥腿子,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也不至于跟了闯王。”
“小旗!莫胡说!”
“没事,陛下大度,又不忌讳这个,”对于身侧兵卒的提醒,那领头的却是毫不在意,待摆了摆手之后才又接着说道:“陛下说了,他不会亏待咱们,也希望咱们莫要如以前那般,此番咱们就是纯来帮你收麦子的,你却莫想岔了。”
话音落下,王二终有了动作,随即他在几名士卒的注视下走向了麦堆,在一番犹豫之后便拽出了两个捆子。
“军......军爷,这两个捆子便算是咱谢你们的。”
“你这厮怎听不懂人话?莫不是想让咱吃了军法?!”
“不....不是,就......就是你们总不能白干活啊。”
待听此言,士卒们立时便发出一阵哄笑,待王二都被笑得有些摸不清头脑之时,那领头的兵卒却又笑着说道:“咱不是都说了?陛下不会亏待咱们,待收完你家的咱们便得去营里复命,届时就有羊肉吃了。”
羊肉?
这两个字方一吐出,王二的注意力便被吸了过去,随即他只觉口中生津,甚至都隐隐闻到了肉香。
于这等年月,吃肉乃是极为奢侈的事情,莫说王二,便是对这几个曾跟着李闯席卷全国的兵卒亦是极大的诱惑。
片刻之后,几人逐渐从羊肉的诱惑中解脱了出来,随即兵卒们收拾收拾便打算离去,可当王二颇有些渴望地看着那离去的身影之时却有一阵传入了耳中。
“陛下说了,愿意帮别家割麦子的都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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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王二与那几个士卒正在回返周遭军营之时,朱慈烺却已尝到了营地里的第一锅羊肉。
“盐重了吧?”
尝了一口羊肉,他顿时被齁得伸了伸舌头,见他这幅模样,周遭军将立时一阵手忙脚乱,而于此时他却似想到了什么,待用胡一青递来的水冲了冲便将那一小块羊肉放到了嘴里。
“就按你们的法子做,不必管朕。”
达官贵人的饮食素来清淡,究其根本却是因没有体力上的消耗,若让出了苦力的人吃那些清汤寡水的东西,大抵便也干不了什么重活。
此时他的表现已被烹制羊肉的兵卒看在了眼里,若不加上一番安顿,谁晓得之后的羊肉会是什么味道。
这便是他所想出来的法子了,士卒们无偿帮助百姓收获,再由朝廷出面对士卒们加以补偿。
在樊一蘅等人眼中,这是个花费极高,收获极低的事情,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一次颇有意义的尝试,根本不能用物质去衡量。
起初,他实际上只是单纯反对屯垦,并没有想过太深。
毕竟将来驻守于此的李过所部乃是经过整编的,在他的计划中当要往职业军人的方向发展。
若给他们加上一个屯垦的任务,不需几年功夫,这支精锐苗子便有可能发展成军户一般的存在,届时莫说硬扛鞑子精锐,怕是连山贼都难以处理。
这样的局面他来说当然是不能接受的。
至于说扛过了这一季的收获,下一季的耕种又该怎样..........
这倒也不是难事。
说到底,他手里不单有固始汗用来赔罪的几万大牲口,更还有散在牧奴手中的那些,只要将这些畜力妥善使用,绝对能让汉中的土地足以供给当地驻军。
倒也是他这个皇帝威望极高,哪怕文武官员、军将士卒都不太理解这般作为,但也都尽心竭力地做了下去。
而在巡查的过程中,他却偶然发现,因着这几日的相处,兵卒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却和谐了许多,某些人心中甚至都生出了淡淡的责任和荣誉。
察觉到这一情况,他立时便往这件事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为了集中精力,他不单推迟了回返应天行程,便连汉中的硝矿也丢到了一边。
待到此时,陆续回返的士卒都与早前相比都有了一丝丝微妙的改变,对他而言真真是意外之喜。
“樊卿。”
在营中转了一圈,朱慈烺随意寻了个空处便直接坐了下去,而当身侧文武也如自家陛下一般之时,他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陛下。”
“应天诸事繁杂,等过这番收割朕便要回去了。”
话音入耳,樊一蘅自然晓得这是有事安顿,随即微一躬身便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汉中的硝矿得抓紧恢复,川中的人口也得抓紧清查,”说到这里,朱慈烺却顿了一下,待略一犹豫才又接着说道:“若丁口不足你便上个题本,实在不行就在川中军屯吧。”
硝石乃是黑火药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比重甚至占到了七八成之多。
待到此时,火药武器已经成了明军主要的克敌之法,这硝石的用量自也飙升到了极高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况下,拥有丰富硝石矿藏的汉中自也不止是战略要地那么简单,快些恢复硝矿开采也便成了朱慈烺极为关心的事情。
只是当朱慈烺的话传到樊一蘅耳中之后,他虽也净白恢复硝矿开采的重要性,但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却是“川中军屯”这几个字。
陛下分明就对军屯极为抵触,缘何又打算在川中.......
心念及此,樊一蘅便想问上一句,可朱慈烺的威势早已随着一场场大胜而远超前代,话在嘴边转了一转,却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老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对于樊一蘅的想法,朱慈烺自是不问可知,待其话音落下之后却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樊卿,你说皇帝是做什么的?”
“这............”
送命题。
妥妥的送命题。
大明皇帝的这一问发出,不单当了多年封疆大吏的樊一蘅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是李过等军将也都做出了一副眼观鼻的模样。
“皇帝,代天牧民,论及根本便是让天下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说着,朱慈烺便扫了眼围在身边的文武诸臣,待见他们都将注意力投到了自己身上便又接着说道:“若做不到这一点便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陛下!”
话音入耳,樊一蘅立时一惊,可他话才出口便见大明的靖武皇帝微微摆了摆手。
“除了那些有名的暴君,每个皇帝大抵都是想让子民吃饱穿暖的,只是一个好汉三个帮,便是皇帝也得有得用的臣子才成,否则终难逃.............唉~~~~。”
朱慈烺并没有将话说完,只是在最后叹了口气,可在场各人哪个不晓得他是在暗指自己的父皇,场中气氛立时便也凝了起来。
“朕想平了这乱世,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尔等.......”话音一滞,威严的目光又一次扫过在场诸臣:“可愿助朕一臂之力?”
“臣!愿为陛下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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