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很疑惑,贺珍很忐忑。
疑惑是因为城外援兵的偃旗息鼓,忐忑则是因此而担心自己被放弃。
按他们原本所想,孙守法突围之后便该将诸般消息告知援兵统领,其后城外明军便该针对当下情况有所动向,里应外合之下当也能对清军造成不小的打击。
这样的想法自然无错,毕竟临敌之际情报乃是重中之重。
只是计划终还是没比过变化。
孙守法杀出已有两日,可城外援兵却没有半点反应。
面对这等情形,普通士卒大抵还没有察觉到异常,身为沙场老将的贺、李二人却难免生出诸般思绪。
“定国,你说明军会不会弃了我两?”
随着一声传来,本还在扶着女墙极力远眺的李定国不由愣了一下。
这两日,他与贺珍不但吃住都在粮仓城墙上,便是军中精锐也都时刻保持着战斗准备。
可到了现在他们也只能看到骑兵队伍在城外来来去去,却连半点喊杀之声都未再听到过。
按他所想,城外明军当是在准备什么大动作,毕竟汉中的得失事关大局走势,但有半分奈何明军也不会轻易放弃对着四战之地的争夺。
只是.............
“当不会,听说明军前几番取胜都是仗了水师之利,此时在这平原地带,他们若不设法击溃了鞑子,怕是撤不了多远便得被磨死了。”
一番思量之后,李定国便将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话音落了数个呼吸,贺珍那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眼见对方这等反应,他如何不晓得这心思活络的家伙还有旁的想法。
随后他不由扭头看了一眼,待见其人正在皱眉思量便好奇地问了一声:“你可有旁的判断?”
“那日孙将军突围时,有兵卒似听见了奉旨来援。”
“奉旨来援?”
“嗯。”
话音入耳,李定国心中顿生疑惑。
他不太明白贺珍为何会将此事单独提出来说嘴,毕竟明皇已然入川,整个汉中的明军都可称是奉旨来援,仅这一点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话说回来,他与贺珍打过数次交到,自晓得对方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等自家心念数转却一无所获之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我转不过弯,你也莫卖关子了。”
“我的意思是,陛下会不会就在城外?”
“嗯,然后呢?”
李定国似还有些摸不清状况,贺珍心中自是有些无奈。
说到底,他已将清军彻底得罪,放眼天下也只有大明还算容身之所,而那些心思终有些不好说出,他的面上便带了些犹豫。
眼见他说话吞吞吐吐,李定国多少也有些不满。
待静了数個呼吸的功夫,贺珍似也晓得自己这般有些不妥,随即便咬了咬牙直接将话彻底说破。
“鞑子当有三万左右,咱们里里外外加起来也只三万多些,若陛下真在城外,护他周全便是头等大事,咱们这些人.........”
贺珍都已将话说到了这般份上,李定国自然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说一千,道一万,围着他们的乃是正儿八经的八旗精锐,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有任何一支人马能对其造成太大的威胁。
况且大明能挽了颓势全靠明皇一人,若他真在城外,又有哪个统帅敢拿着全族性命去与兵力相当的鞑子死磕?
如此想来,明军这几日之所以没有动静,大抵便是再养精蓄锐等待撤退时机。
说破天去,明皇此番领兵出战,不单将川中彻底归到了自己手中,便是在陕西打了多年游击的孙守法也都已安然脱困。
这般战果真可谓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明军莫说弃了汉中,便是直接退回广元也伤不了明皇半点威名。
至于他们............
一个叛了又降、降了又叛的三姓家奴,一个为虎作伥、祸害地方的反贼流寇,他们的死活又与明军有什么关碍?
想明白这些,一阵失望不由生于李定国心间,面上却也难免有些苦涩。
他并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否则也不会主动请缨担下这般重责,只是这么长时间诸般事情骤起骤落,待到此时他也已在刘文秀书信的劝说之下有了在大明旗下为义父报仇的想法。
可谁曾想.......
罢了,左右咱也无功于大明,如何能强求明皇来救。
心念及此,李定国便也不再纠结,可当他正打算眺望远方之时却突然转向了贺珍。
“老贺,咱们也算是老相识,若你为求活命打算再投满清咱也不拦着,可要是想拿城池做了晋身之资咱却是万万不答应的。”
“你浑说什么呢?!”
李定国这里话音才落,贺珍便似被惊着了一般,待怒气冲冲地瞪了对方一眼,他才又接着说道:“我这名声都臭了,便是投了鞑子又能落什么好下场?!”
闻得此言,李定国却也觉得有理,随即他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打算将对方安抚一二,可他这里连嘴都没张,城上便传出一阵骚动,待他再将视线投向远处却见一大一小两团黑影自西面而来。
这是.........
马队?
前几日不是都从北面而来,今日如何会从西面?又如何会有两团?
眼见此等情形,李定国心中又是一阵疑惑,随即他便打算与贺珍商量几句,却不想才将身子转过便见对方瞪着双眼惊愕地说道。
“马队配了火铳?!”
火铳?
惊愕似是能传染一般,待李定国发现那似有似无的火光不断在前面那团黑影之中闪出,他的双眼便也不由自主地瞪了开来。
他很确定那火光便是由火铳发出,只是那等玩意威力虽大,装药、引燃却都是极耗时间的。
若由训练有素的兵卒组成铳阵自然能算的无坚不摧,可换成骑兵.........
他们能安稳装药击发吗?
想到这里,李定国不由将双眼眯了起来,待见那火光仍在不断闪烁,心中情绪却哪里仅是震撼所能形容。
他与贺珍的惊讶当也在情理之中。
归到根里,自生铳乃是正儿八经的燧发枪,再加上定装火药的使用,与他们见过的寻常火铳已能称得有了代差。
随着那两团黑影的不断逼近,其中细节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此时李、贺二人已能辨得前面的那团黑影乃是身着火红衣衫的明军,后面那团却都是身着袄袍的蒙古人。
眼见此等情形,他们心中的不安顿时盛了几分,李定国的双拳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他们一直以为明清双方的注意力全都落在了这汉中城上,哪怕平原里还有小股人马活动也只是做些侦查刺探得活计。
现在却有如此庞大的骑兵队伍突然出现,岂不是代表着明清两方的战场并不局限于此。
这一追一逃之间,不正说明了汉中平原上的局势。
“定国,这番..........咱们怕是得交代在这里了。”
若在寻常时节,李定国便是因对方的身份而不方便直斥,但听到这等话语却也得隐晦地说上两句。
可现在也不知他是还处在骑兵装备火铳的震惊之中,还是在心里认可了贺珍的判断,待其话音落下之后,他也只是沉着脸一言不发,便连半点反应都无。
“我叛了又叛,却是再无容身之地,只求........只求孙总兵能看在并肩作战的份上朝陛下讨个战殁的名头,允咱埋回祖坟。”
“孙总兵人不错,若有可能定会尽力。”
贺、李二人毕竟也是死人堆里打过转的,那绝望的情绪仅在心里存了片刻便已逐渐退去,哪怕他们正在谈论着身后事,但那语气却显得极为平淡,就似并非在说自己一般。
这却也是情理之中的。
于此等乱世人人都只在挣扎求存,今日运道好些便能争得一分生机,明日运气差些便会身死灯灭,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怕也不是第一次想到死后的事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一阵若是明军危急咱们便带兵杀出,左右也得给陛下一个施恩的理由。”
话音落下,贺珍抱了一拳便准备往城下而去,只是李定国那里却迟迟没有回应,就似被什么扯住了心念一般。
见此情形,他自是有些奇怪,可当他正打算将这事抛到脑后之时,对方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对!”
“怎了?”
“你看,那股明军散而不乱,后面的蒙古人却不断有兵卒落马,这.........这不是蒙古人的战术吗?”
待听李定国之言,贺珍快走几步便靠到了女墙跟前。
他虽还是看不真切两股骑兵的太多细节,但已能将各人身影辨个明白。
每当前面的明军阵势之中有几阵火光闪过,后面的追兵里必然会有几个跟着跌落。
只是...............
就当李、贺二人的心绪因那不断坠马的蒙古骑兵而骤然变化之时,身为骑兵统领的李成栋却有苦自知。
今日早间他领着麾下人马对达延的辎重营地进行了一波成功的突袭,当功成之后他却遇到了一个难题。
汉中平原既小又长,他自能凭着此节轻易寻到蒙古人的辎重营地,与此同时蒙古人也能凭着数量上的优势断了他的退路。
在原本的计划之中,袭破营地之后李成栋便该领着麾下骑军返回阳平关。
届时就算得被数倍于己的蒙古骑兵围追堵截,但付出些代价之后却也能凭着火力优势带回大半。
这也不是他李成栋将大明皇帝苦心打造的精锐人马不当一回事,实在是蒙古人卡在当间,若不设法将其驱离,断了粮道的汉中明军就只有败亡一途。
很明显,在救出皇帝和两千兵马之间阳平关诸将选择了皇帝,只是李成栋心中总还存着其他心思,在破掉达延的辎重营地之后却反其道而行,兜了个圈子便直奔汉中。
最初,这番施为的确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所有蒙古军将都直往阳平关方向猛追,竟无一人朝外散了探马。
可话说回来,汉中城以西的平原就那么大点,李成栋只逃了盏茶功夫便与一支千人队直端端撞到了一起。
后面的事情自不难想见,在两千龙骑兵的面前那个千人队也只挺了一轮多齐射便直接溃逃,可其溃散兵卒却将明军骑兵正在逃往汉中的消息散了出去。
其后,原本还因所处位置距离阳平关太远而没能赶上这场围剿的数支千人队立时便追了上来。
李成栋所部虽还是保持了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的威势,可期间所耽搁的时间却足以让达延追了上来,而其部弹药也在接连不断的战斗中逐渐告罄。
到了此时,参加了前面阻击的那一千人马已经称不得龙骑兵,若非另外一千人马还能凭着所剩无几的弹药让追兵心存忌惮,却不知李成栋能不能见到汉中城外的明军大营。
“莫惜马力!全速前进!”
随着军令的下达,各个兵卒皆都将手中马鞭重重挥下,可跑了这么长时间,胯下战马已然到了极限,哪怕那零零散散的火铳击发都已无法将鞭挞之声完全压下,他们与后方追兵之间的距离却还是在不断拉近。
眼见此等情形,李成栋一面频频朝后张望,一面却将注意力全都落在了远处的明军营寨上。
他晓得自家来得实在突然,周遭哨探根本不可能将消息提前送到营中。
此等情形之下,营中兵马自难及时做出应对,他们却还得设法为其争取一点反应时间。
只是............
弹药已要告罄,战马也将力竭。
于如此局面之下,他便是领着蒙古人在周围兜圈子也免不了因被追上而付出不小代价。
算求!
营里当还有火药,只要能熬过这遭,待补足弹药之后便是剩了一半咱也有信心能寻机将陛下护走!
心念及此,李成栋便打定主意先带着蒙古人在军营附近兜上几圈,其后他一声令下,麾下人马便调转方向只往城外平坦处插了过去。
随着距离的不断拉近,城外大营里的动向也逐渐落在了他的眼中。
此时营中兵卒似已整了几个队形,待出了营门便能在短时间形成临敌之势。
见此情形,李成栋心中不由一松,可当他的视线于不经意间划过城墙之时,内里的清军却也与这边一般无二。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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