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只是这路与路之间终还是有所不同。
似在平原地带,你踩踩我踩踩,经年累月之下平出一条康庄大道总不是什么难事,可换到川中周遭的崇山峻岭之间,这路也只能是条歪扭七八、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
于寻常来说,这等小道的存在也只是为了“有路”而已。
若无不得不走的理由,绝大多数人的首选当还是由水路入川。
可这三两个月内,先是清军由金牛道入了川中,其后又是一追一逃直往北向。
待到清、西两军于此间一番纠缠,又是明军紧随清军之后一头扎入了这条古道之中。
论及通行人数,大抵要比近几百年的总和还要多些。
不过话说回来,似这等古道多是沿着山边开凿而成,九步一弯、十步一拐却也是情理之中。
而在此等情形之下,身为追击一方的明军不仅要面对道路的艰难,更还得时刻提防可能存在的埋伏和陷阱。
其通行速度自也就远远低于朱慈烺所料。
于他原本的想法中,在没有得到汉中的真实情况之前便得尽量避免与清军进行不必要的交战。
由此,他不但在换俘的一日之后才命宿卫中军开拔北上,更还一再严令压着速度,注意与清军之间的距离。
一来汉中情况不明,他们这里若贸然行事总难免添了变数;二来金牛道内还有几座关卡,引得鞑子注意便等于给自家添了难度。
按着常理来说,这本也是稳妥之举。
可谁曾想,那时的金牛道内已然一片狼藉,哪怕宿卫中军皆都是体能、耐力过人之辈,但面对路上那杂七杂八的事物,行军的速度还是远远低于预期。
如此一来,在豪格退入七盘关的三日之后,向仁生与刘文秀才领着大军前锋摸到了关外十多里处。
“这关不好过啊。”
看着远处的七盘关,隐于山林之中的向仁生不由感慨了一句。
老实讲,他于军略之上虽非一窍不通,但碍着出身与从军年限却也只是个寻常百户的水平而已。
只是这七盘关建得实在太有特点,似他这等因着忠诚才坐稳了宿卫中军统兵官的却也能看出其中门道。
这七盘关位处终止铺东北三十里处,乃是一座隔开川陕的重要关隘。
此关修在一座东高西低的山梁上,其南乃是個漏斗状的山谷死路,其北则是林木茂密的重重山峦。
若有人马自东而来,处在低位的七盘关便得落在敌军压制之下,可要是有人马自西而来,那么处在高位的七盘关却有了天堑一般的效能。
很明显,这等布置防的就是自川中过来的人马,向仁生的叹息自也算是情理之中。
“嗯,此关专为抵御川中而设,若无特别之法自难过得,”对于向仁生的感慨,刘文秀自是应承了一番,只是这话音才落他却将话锋转了一转:“不过梅将军那里似有不少火炮,若能得其相助,破了此关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于刘文秀的说法,向仁生倒也认可。
只是身为前锋若总等着后面的增援,那这前锋之名却也有些白担,所以对方话音落下之后他也不过点了点头便将注意力再次放到了七盘关周遭。
刘文秀能挺过这么多年的大浪淘沙,其人自然是农民军里最为出众的那一批,待见到向仁生这等反应之后,他甚至都不需思量便能猜到对方心中所想,随即却也一言不发静静等在了原地。
到了这等时节,于情于理他自只有归明这一条路可走,但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知道融入一个新团体的难处,哪怕朱慈烺已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信重,他这等人物却也不会在向仁生面前表现太过。
说到底,才归了皇叔麾下的孔明也曾遭过排挤,更何况他还搞过诈降这等事情,若不低调一些,谁晓得能不能在大明立足。
“文秀,若派上一队人马自北面的山林潜入关内............”
“这个.........当是有些难度。”
老实讲,张献忠虽在川中建了政权,但对内里的平原地带都不敢说是完全掌控,对这七盘关的了解自也与向仁生停留在同一水平。
只是于这等位置远远看去,那座山岭不但植被茂密,其坡度更是夸张到了一定程度。
若有三五人从这里潜入关内倒也不是难事,可要是想凭此打开关口却也有些异想天开了。
说破天去,这等关隘能存在这么多年,其内必定已对北面的山林有了万全之法,否则似这等小关又怎会屹立这么多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诸般方法却在向仁生脑中一一推演,只是他一无家学渊源,二无攻城经验,寻思来寻思去,各种法子却都有些模棱两可之感,待过了好一阵子却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文秀,先前路过终止铺时,其间便无清军留守人马,此番我等也算潜行而至,想来鞑子当不清楚咱们的动向吧。”
“嗯,是有这个可能。”
“既如此,鞑子当也没有太过防备,若我带上几十人摸进关内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成功的可能啊。”
面对向仁生的坚持,刘文秀心中自有一百个理由可以作为反驳的依据,只是对方毕竟乃是朱慈烺的心腹重将,他于言辞之上却也得细细斟酌一番。
“向将军所言倒也有可行之.............”
当刘文秀的话语声传入耳中之时,向仁生面上却又一阵喜色逐渐浮现,可谁曾想,这话还没完全说完便有一阵沙沙声自远处传来,随即一行人立刻收了响动,紧接着便极为警惕地朝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莫放箭!莫放箭!我乃大清多罗衍禧郡王罗洛浑麾下,此番乃有要事请各位通报!”
话音落下,不单向仁生一脸的惊讶,便连刘文秀也于刹那之间变了脸色,显然这一声却是远出了他们所料。
他们本觉得此番行迹颇为隐秘,关内清军当还不晓得自家已到了左近,可依着现在的情况看来,莫说晓得大军已至,便是他们这一小队人马的行踪也都落在了清军眼中。
如此情形之下,他们又怎会不因此而惊讶。
“我要出来了!诸位切莫放箭,误了上峰大事,我等却都担待不起!”
又是一阵高呼传来,那喊话之人便自山林之中现了身形,随后他往自己身上拍了几下,示意并未带着任何武器,待到向仁生抬了抬手,他才缓缓走了过来。
“呦~~!倒是小的眼拙,却不想乃是二位将军在此。”
那名清军口中所言显得有些轻佻,但不论向仁生还是刘文秀却都对此毫不在意,显然他们的关注点都在那所谓“要事”之上。
“说吧,你们有什么要事?”
“回禀二位将军,我家王爷想与大明皇帝谈笔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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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
终止铺.明军大营
“买卖?”
“是。”
初见向仁生回返,朱慈烺还以为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情,可当他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心中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反倒还愈发浓重了起来。
与多尔衮、豪格这等在后世拥有鼎鼎大名的人物不同,由于罗洛浑早死,他这个郡王的名声甚至还不如被李定国阙了的尼堪。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朱慈烺这一路而来,能走到这等地步多也靠了他对当下人物的那一点点认识。
此时在听到一个颇为陌生且还极其重要的名字,他的心中多少也还是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图谋。
“你们觉得他要与朕谈什么买卖?”
出于这一年多养下的习惯,朱慈烺便本能地问了一句,可当他看到立在帐中的向、梅、胡三人之后却也觉得白问了这么一句。
说到底,这三个忠是忠了,勇是勇了,但在耍心眼的事情上总还是略略有些不太够看。
“陛下,那罗洛浑会不会是想要投降?”
“嗯,有可能,陛下败了多铎又斩了阿济格,此番豪格更是一见我军便落荒而逃,想来鞑子那里当也人心浮动了。”
“若是如此,那咱们可得快些进军了,否则要是让豪格逃回关中却也麻烦得很。”
听着三人一本正经的讨论声,朱慈烺心中多少也有些无语。
在他看来,此时大明的处境自然要比年前好了许多,但也绝到不了让鞑子望风而降的地步。
归到根里,胜了多铎乃是仗着水师之利,斩了阿济格乃是凭着出其不意,此番豪格败退,其功劳更有七八成得落在大西军身上,论及根本却都算是投机取巧。
一旦战场自南方换到了北方,那么大明的水师便没了用武之地,清军的骑兵却到了逞凶之时。
此消彼长之下,后面的仗自然不似现在这般好打,哪怕他手里还有归降而来几支骑军,却也不见得能弥补兵种上面的劣势。
由此,他自也不会认为大清的多罗郡王真会于此等时节搞什么投降的戏码。
“行了,待明日与他见上一面,朕倒要看看这个罗洛浑在耍什么把戏。”
话音落下,各将自是应声而动。
似向仁生自然连夜返回前锋大营,为明日的会面做着诸般安排,而胡一青这个贴身侍卫则开始挑选随侍兵卒。
至于梅春...........
明天的事虽然与他无关,但运输火炮的诸般事宜却还需他盯着一些。
由此,仅只片刻功夫,大帐之中便仅余了朱慈烺一人而已。
一夜无话。
对于大军来说从终止铺去往七盘关却需不少时间,但对一支仅有几十人的队伍而言却只要几个时辰而已。
待到正午将过,朱慈烺一行却已到了会面的地点,一番勾兑之后,罗洛浑这个大清的多罗郡王便出现在了朱慈烺的视野之中。
“外臣罗洛浑见过大明皇帝。”
外臣?
在朱慈烺的概念里,这个词大约当用在缔结了某种条约的两国之间,比如当年的北宋与辽。
可现在的大明与这女真人的政权并没有条约签订,从理论上来说,这个所谓的大清只不过是大明境内的叛乱组织而已。
以此为基,他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在马背上躬身作揖的罗洛浑,并没有因他表面上的客气而给出半点回应。
面对朱慈烺这样的反应,罗洛浑倒也没有太多表示,待将身子直起之后他便笑着说道:“我军正欲北归,却不知明皇紧随而至可是送来了谢礼?”
这一年多的功夫,朱慈烺自问也有了些城府,可当着谢礼二字传入耳中,他的心中却不免动了些真怒。
扬州、广州的事情自不需多说,这就是一场翻不过去的血仇,单只说长江以北还有大片国土沦于鞑子之手,朱慈烺与清廷就是不共戴天。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个货色竟能说出“谢礼”二字,若非朱慈烺并没有霸王之能,当于此时便纵马而出攮他几个对穿。
“你们少说也有十多个亲王、贝勒死在朕手里,朕且不问这谢礼从何说起,便是真的送来,你有胆子收吗?”
对于那罗洛浑的图谋,朱慈烺却还没有头绪,只是他在言辞上也是个不饶人的,仅只这一句便让对方面色变了数变。
说一千,道一万,不论两军实力对比到底如何,先前的几场仗朱慈烺不但赢了,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大胜。
更何况死在江南、赣州的各旗都有,他罗洛浑又怎可能置若罔闻。
“陛下能力挽狂澜,果然非比寻常。”
说到这里,那罗洛浑便顿了一下,待见朱慈烺的面色从始至终都无太大变化之后却也只能绝了在言辞上找场面的心思。
“不过今日本王约陛下至此也非为争嘴上的高低,实有一事却得请陛下明鉴。”
随着罗洛浑的话音传来,朱慈烺的面上仍还是波澜不惊,但心里却不由思量了起来,只是这没头没尾的总也难有思绪,不过片刻功夫他便收敛了心思,静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我朝内里派系繁杂,若陛下一意追击,却难免为多尔衮、代善做了嫁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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