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
广元城外
此时的川中平原不论温度或是湿度都已到了极限,若再配上那常年光顾的厚厚云层几乎都让人生出了窒息之感。
可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数万甲胄齐全的士卒们却还是分列于城外废墟两端,为的便是那酝酿了许久的大事。
自收到刘文秀的来信之后,豪格便往广元派了大量斥候,待得了足够的情报,他才遣了使者商量其中细节。
老实讲,张献忠被俘虽是大事,但论到时间其实也就一个多时辰而已,可有关此番换俘的商议却整整持续了数日,直让两方人员都有了精疲力尽之感。
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地点、方式都需要权衡权衡再权衡,思量思量再思量。
若是一个不慎不单会让大批人马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更会让局面滑向不可预知的地步。
此等情形之下,又有哪個敢等闲视之呢?
“王爷,对面发信号了。”
“嗯。”
随着戈什哈的一声禀报,豪格便直接策马而出。
按着寻常来讲,诸般事宜都已由使者商议妥当,似他这等统帅却不需亲自出面。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当敲定细节之后,那刘文秀却提出在交换俘虏时要与豪格见上一面,直搞得几名使者不知该不该答应下来。
倒也是豪格历经战阵、武艺高强,并不担心刘文秀在见面时突然发难,面对这等明显存着诡异的要求,他竟也就提了句单独会面便再没说别的,显然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极强的信心。
仅只四五个呼吸的功夫,豪格便来到了两方军阵当间,而于此时,对面的刘文秀还在慢悠悠地往这里而来,他瞟了眼那一看就是劣等货色的坐骑便不屑地打量起了对方军阵。
不得不说,这刘文秀倒也有些本事。
先前广元的绝大多数精锐都已被张献忠带到了金牛道中,而在围剿他们的战斗中,豪格也算见识了大西军的真正战力。
原本,豪格对这些人马颇有些赞不绝口的意思,甚至都已生出了将这些俘虏全都归到自己麾下的心思。
可现在远远看着那些身着大西军服的壮硕士卒,他顿时便觉得金牛谷里的那些俘虏不香了。
这倒不是豪格以体型取人。
此时天气闷热难耐,便连内里衬甲都已被汗水浸透,而他对面的那些大西士卒不但在这等情形之下保持了着装的整齐,甚至连军阵都没有乱掉半分。
豪格到底也是领兵多年的老将,自然明白军队的战斗力到底由何处而生,待见刘文秀麾下的军纪如此严明,他自然也就有了些见猎心喜了。
当然,豪格心里同样也很清楚,摆在最外层的那些士卒大抵是刘文秀拿来充门面的,其部大多士卒的战力当也只是寻常水平而已。
否则就算刘文秀这边的人马要少上一些,凭着这近万悍卒也当不虞其他,又怎会坚持将交换俘虏的地点放在广元城外?
“素闻抚南将军带兵有方,今日一见确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刘文秀的战马虽然驽了一些,但两方军阵之间的距离却也没有多远。
就在豪格正打着如意算盘之时,刘文秀却已来到了七八步之外,随即他略一抱拳便直接称赞了起来。
“闲话休提,今番邀你一见乃是有要事相商。”
老实讲,刘文秀的表现颇为无礼,但作为胜利一方的豪格却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大度。
待到话音落下,一抹淡淡地笑容竟还是保留在了他的面上。
“按理来说,你我是敌非友,却不知刘将军有何事相商?”
“你我两方在广元打了数月,说是精疲力尽却也不算未过,待换完人质,各家还有各家的事情需要料理,莫不如便直接罢战各自回返吧。”
刘文秀并没有绕什么弯子,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而在听到这话之后,作为胜利者的豪格却先面上一凝,待过了一半个呼吸才笑着回了一句。
“这是自然,不过抚南将军家里的事情却要比小王这边多了不少啊。”
豪格知道刘文秀指的是什么,左右也逃不过朝廷里的那些烂事。
可他这一遭毕竟也是拿住了明皇,就算还要和多尔衮他们斗上一遭,却也不见得会如多铎一般。
说到底现在朝廷的心气已然没有将将入主北京时那么高了,甚至都拿划江而治当做了与大明谈判的条件。
要知道这可是当初弘光君臣追在屁股后面都求而不得的,若不是被这小皇帝打怕了,谁又能容得局面如此翻转?
不过这都是过去了,今日那小子便要落到自己手里,要是能操作得当,说不得朝廷里便会再有摄政王的位子了。
心念及此,豪格的心情却又好了起来,随后他瞟了一眼隐在军阵后方的那明皇身影,刘文秀的隐射却连半点杀伤力都没了。
“我们这面自得与明军继续纠缠,可你那里却得和朝........”
“此事与今日无关,你也不必指望用这些扰我心绪,换俘之后的事情等换完后再说,咱们这便开始吧。”
按着常理来说,豪格既已将话说到这般份上,便该进入真正的主题,可出乎意料的是,就当他正要拨马离开之时,对方面上却显出一丝纠结,紧接着却又唤了一声。
“王爷慢走,且听我一言。”
嗯?
明明这刘文秀先前还一副没什么好说的样子,但在转瞬之间却又换了张面孔,若说内里没什么问题,怕是谁都不会相信吧。
心念及此,豪格便抱着探探情况的想法停了下来,可等了数个呼吸,对方却还是一言不发,就似正在权衡什么一般。
面对这等情形,豪格心中疑惑自是盛了几分,只是他到底也是站在大清最顶尖的几人之一,不过须臾便有一道灵光在心中闪过。
哎呀!原本就想好了的,怎就给忘了!
颇为懊恼地暗自责怪了一句,刘文秀的表现在他眼中便又有了另一层含义,随即他在心中略一思量便直接说了起来。
“本王对抚南将军心慕已久,若有吩咐本王定尽力办到。”
话音落下,刘文秀面上的纠结在一瞬间便化为了惊愕,就似完全没有想到豪格对自己这般看重一般。
而在察觉到他的变化之后,豪格却没有半点得意,随即便直接趁热打铁了起来。
“非本王挑拨离间,将军虽名为张献忠义子,但实际上也就是个军将家仆而已,此番你做到这般地步便是有天大恩情也已还了,莫不如弃暗投............”
“王爷说出这等言语,莫不是将我当做了活吕布不成?!”
“将军如何能曲解本王之意?若那张献忠乃是明主,本王便是在沙场与将军再决生死亦是畅快,可他生性残暴,无有半点明主之相,本王实是替将军不值啊!”
待听此言,刘文秀的面色却是一变再变,就当豪格再次开口之时,他竟抱了一拳便直接纵马离开。
面对其人这等表现,豪格却是在不解之中有掺了些恼怒,可当他回到军阵,将这些事情说予罗洛浑之后,对方的解释却让他的心情再次好了起来。
“刘文秀当有来投之意,只是碍着忠勇的名声才有些转不过弯来,若有恰当时机,说其来投当也不难。”
对于罗洛浑的说法,豪格倒也表示了认可。
说到底,刘文秀的表现实在有些异常,若非他存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又如何会这般模样?
不过就当下而言,这也算不得一等一,二人仅只说了三两句而已,被俘张献忠等人却已被带到了豪格面前。
在他原本的谋算之中是打算趁换俘的机会将小皇帝和张献忠一并射杀的。
可在几日的推演之后,他却突然发现,杀了小皇帝似乎并不是个最佳的选择。
当然,他也没指望过凭着一个小皇帝就能将大明怎样。
说破天去远有英宗之例,近有弘光一事,哪怕小皇帝有不少的嫡系人马,但在这两个事件的作用下却也不见得会背了大明、开城投降。
可话说回来,死了的便就死了,活着的却能再杀。
手中留有一个活着的小皇帝总也能多些选择,倒也不见得有什么坏处。
至于说张献忠...........
老实讲,豪格对张献忠的生死并不在乎,哪怕对方曾将他打得仓皇逃跑,但在豪格眼里,似这等只晓得滥杀,而不知道收拢人马的流寇并没有什么威胁。
只是..........
“你这几个义子都是人中龙凤,跟在你身边的确是有些埋没了。”
看了眼已无大碍的张献忠和躺在担架上的孙、艾二人,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便从豪格口中传了出来。
这一方面乃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另一方面却也掺杂了些旁的心思。
不过此时的张献忠似乎已被惨败磨平了心中锐气,哪怕豪格的不屑之意已经溢于言表,但他仍然还是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豪格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待见那明皇身影已经到了对面军阵前列他便将手一挥,紧接着便有数队士卒将张献忠几人带往了军阵前方。
“好好认,莫要出了岔子。”
“是,王爷。”
随着豪格的声音传出,那些士卒之中便传出了一个声音,其后两方同时都往军阵中央而去,偌大的场间竟就因这区区数十人的动作而变得紧张了起来。
“止步!”
就当两方相距还有四五十步时,一同出阵的绝大多数兵卒却因一声高呼而停在了原地。
到了这会,谁都晓得事情已至最后关头,不但似豪格这等高阶将帅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了那不断接近的人影之上,便连寻常士卒也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前面的具体情况。
只是万事皆有例外,就当偌大场间已有些鸦雀无声之时,大西军阵的后方却有几个军将正围在一少年骑士身旁聆听其言。
“一阵打起来,你等要用最快速度缠住鞑子,朕还是对刘文秀的马队不太放心。”
“是,陛下。”
“后军这里都安顿妥当了吧?”
“妥当了,一阵他们换完俘虏我军便直逼鞑子本阵。”
“中军也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护持后军侧翼,万不能让鞑子靠近。”
随着向仁生与梅春的回答传来,朱慈烺虽还是眉头紧皱,但心中却还是稳当了一些。
与刘文秀和豪格不同,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怎么从清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却对这次的“换俘”提不起半点兴趣。
这也难怪。
此时的张献忠虽还在苟延残喘,其部亦有不少残军留存在川中,但大西国的统治基础却已彻底败坏,这个由农民军建立的政权已在事实上灭亡了。
当然,张献忠还活着,刘文秀和一众大西高层也还活着。
但现在与清军对峙的这支大西军里,除了百十来个刘文秀的亲卫之外便全都是中后两军换皮而来。
此等情形之下,就算他刘文秀真能将张献忠安全换回,但等待他们的要么是被朱慈烺攥在手中,要么也就是狼狈逃窜、重头再来。
再想重回当年声势,除非朱慈烺重走一遍崇祯的老路,将治下百姓逼得不得不反,否则这燃遍大明的农民军大抵也就仅有今日之绝唱了。
“李过他们............算了,豪格也不是傻子,打上一阵当也能发现情况不对。”
原本朱慈烺还想问一句李过等人的位置,但话只说了一半却又换了一番说辞。
说到底,鞑子人数虽有两三万之众,但只要宿卫后军出手,谁都能明白与其对阵的并非大西军。
若是在寻常地形,只要中后两军能够将鞑子拖住,那么就能给李过等人的马队争取到足够时间。
可这里毕竟是在金牛道口,换做任何一个谨慎些的都会在察觉到情况不对后退入其中。
如此一来,便是真有援兵抵达当也没有施展的余地,此番战事能够消灭些八旗本部也就算达到朱慈烺的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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