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秀遣人送来了明皇被俘的消息。
据其所言,前半程一切顺利,明皇非但没有生出半点疑虑,更还亲自跑到阆中来接受归降。
依着这等情形,夜袭成功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可谁曾想明皇宿卫的战力远超预料,力战半夜之后他们虽成功抓住了明皇,但负责主攻的鳌拜、吴三桂却殁在了乱军之中。
若非明军投鼠忌器,他刘文秀怕是也难逃出生天。
后面的事,信中并没有多提,只说刘文秀已重新占住广元,让豪格拿张献忠等人来换明皇。
按理来说,这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谁曾想豪格在看完信后却沉吟许久,似乎对这信中所言颇存疑虑。
“情况不对。”
半晌之后,豪格终还是吐出了这么一句,待将信函交予罗洛浑之后便又继续思量了起来。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厮杀汉殁在阵上乃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是去劫持敌国皇帝。
若真如刘文秀所言,明皇宿卫战力极高,那就算派去的人马全军覆没也当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吴三桂.............
老实讲,他这番将吴三桂派去,只不过是用戴罪立功的名头将其支开,好趁着这个机会在关宁军中埋下些眼线暗桩。
他从没指望过吴三桂能在这次行动中起到多大作用,更没想过其人竟会殁于此间。
说到底,和明军打了这么些年,大清的哪個带兵王爷不晓得关宁吴家的祖传技能?
若此时只有吴三桂一人逃回,豪格反倒会觉得可信一些。
“的确不对。”
罗洛浑看信的速度不慢,心绪的转动更还快了许多,待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番整理之后,他便赞同了豪格的看法。
只是他终还是属于谋士一类的人物,能此等结论自不可能仅凭些缥缈的感觉。
“据前几日所报,那广元城已在明军手中,此时刘文秀却又入主其中,若能探明期间详情,定可辨明内里情弊。”
“哦?此话怎讲?”
“若是刘文秀拿了明皇,那广元之军当是受了胁迫才让出城池,其军旅形制就该乱而不散,便是还在广元左近驻扎亦非没有可能,可若..........”
说着,罗洛浑便顿了在了这里,似乎对于自己的猜测还欠着一点信心,又似是在担心什么一般。
“可若明军乃是仓皇撤出,甚至有了溃散之势,那这明皇怕是已命归黄泉了。”
话音落下,罗洛浑便将手中信件递了回去,与此同时,豪格却已被这后半句惊得皱起了眉头。
他之所以觉得不对,说白了也就是从吴三桂这里隐隐生了些感觉,若让他说出个一二三来却着实有些为难。
而当罗洛浑这段话传来,他头脑中那些模模糊糊的点便逐渐清晰了起来,随即他对隐在书信之后的内情也便有了些猜测。
“你是说鳌拜和吴三桂都是他下的手。”
“嗯,有可能,”缓缓点头表示认可之后,罗洛浑便又解释道:“吴家人你也清楚,鳌拜会为了完成任务而搭上性命,但他吴三桂却绝不会如此,若如此想来,当夜突袭定是遇了些困难,可最终却还是得手了的。”
随着话语声不断传来,豪格的心绪亦在不断转动。
罗洛浑的推断是建立在了对吴三桂逃跑能力的信任上。
此番说辞乍一听来似乎略有些离谱,可这等名声却也是吴家凭着多少年的辉煌战绩所得,等闲当落不到空处。
若是当夜的突袭直接失败,那么吴三桂定然在局面不可收拾之前便已撒丫子跑了,如此也就不可能出现“殁于阵中”的事情。
可吴三桂最终还是死了,若是刨去突袭失败这种可能,那便只有拿住明皇之后刘文秀突然反戈这一种可能了。
“得手之后他们凭着明皇脱了险境,刘文秀却于半路突然下手,鳌拜他们将才经了恶战,战败身死当也就是必然了。”
听着罗洛浑的话语,豪格便不由点头。
此时他不但已明白了罗洛浑这番推断的全部逻辑,更还明白了对方为何要将明军撤退的方式当做侦查重点。
说到底,若真是刘文秀半路反水,那么似鳌拜这等悍将必不会由着明皇落在其手中,而于现在来说,想要验证这种猜测,最简单的方式自然是探查广元明军的撤退方式。
只是........
这会不会太想当然了些?
心念及此,豪格面上不免挂了些犹豫之色。
虽说有窥一斑而见全豹的古话,但仅凭这么一封瞒瞒藏藏的书信便得出这么许多却也难以让人信服。
更何况,他手中几乎已没了炮灰,但有意外便得全用正儿八经旗兵顶上。
这等局面之下,却也由不得豪格不谨慎一些。
他与罗洛浑相对而坐,这样的表情自然全都落在了对方眼中,可在察觉到豪格心中所想之后,罗洛浑非但不以为意,反倒又笑着解释了起来。
“这只是从刘文秀信里得来的猜测,在没有足够情报之前却还不能完全当真。”
话音入耳,豪格虽未解了心中疑虑,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其后他便将军中最为精锐的斥候一股脑派往了广元,想尽最大可能侦知到足以做出决定的信息。
话到这里却得说两句行军打仗的事。
此时金牛道虽被落石截断,但却不代表无法去往广元,若是真有需要,豪格也可以从崎岖的山路派人出山,甚至说在拥有足够时间的情况下也能让这几万人马走出大山。
可这样的人马却是打不了仗的。
说破天去,人能翻山越岭,运送军需的车马却没有这个本事,若是没有后勤支持,不管几千还是几万,大约也只能成为敌将功劳簿上的一笔罢了。
言归正传。
区区几十里山路,对精锐斥候而言也就是一日多些,待他们自广元返回之时却也仅过了三日多些而已。
现在的广元已经处在了高度戒备之中,似他们这些陌生面孔却也没有入城的可能。
不过精锐斥候之所以被称为精锐,一方面是因他们各人战力极强,另一方面却要落在获取情报的能力上。
对他们来说,进不了广元也仅是增加了些获取信息的难度,待在周边村镇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很快便获得了拥有足够价值的情报。
据他们从村民口中套来的消息,数日之前广元城外来了八大王的人马,其后仅只过了一日,城里的明军便弃了城池往南而去。
当然,这些斥候自然也问了明军南去时的具体情况,只是在寻常百姓眼里,大军行进都是一个样子,却也说不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也够了,归到根里黄台吉也不过才死了两三年罢了,当年各军是何等行事却也还记忆犹新呢。
事情到了这里,豪格与罗洛浑虽还是无法彻底确定具体情况,但于各人心中多少也有了些倾向,只是在他们筹划诸般事宜之时,关宁军大营的某座小帐中却也在商议着某些事情。
“大帅,豪格他们当是中计了吧。”
看了眼面容稚嫩的小表弟,吴三桂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
这少年乃是吴三桂舅父祖大寿的第四子祖泽清,自他投了大清之后,这少年便一直在他军中,到现在已升到了游击之位。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的这个小表弟曾在三藩之乱时起兵响应。
只是似他这等靠着姻亲提携才坐到了总兵位置的军将终也只是个花花架子而已,一番反清,二番归清,其后又生反清之心却在须臾之间便被广东清军瓦解,终落了个车裂的下场。
就如罗洛浑所想那般,那夜在察觉到事不可为之后他便于第一时间逃出了明军大营,其后一路躲躲藏藏终在数日之前赶回了金牛道中。
老实讲,他知道豪格将自己支开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这是避无可避的事情。
只是他原本想着拿住了明皇便能将功折罪,豪格也不可能明打明地挖他这个功臣的墙角,如此才不曾做出什么应对。
可现在呢?
明皇可定是没有了的,便连鳌拜八成也已死在了乱军之中。
这等情形之下,他若敢再露面,说不得第一时间便会让豪格直接拉出去砍了脑袋,麾下人马自也就顺理成章的改了门庭。
可话说回来,吴三桂终不是个坐以待毙的。
在潜回军中的最初几日他还思量着能不能借清廷内部的斗争与豪格争上一番,待得知刘文秀有心诓人之后他的心思却又重了一些。
“这几日你与他们几个联系一下,若真情况有变.............咱们也得应时而动。”
吴三桂敢潜回军中自能算是个极为大胆的选择,可若换个角度来想,这也称作胆大心细。
说到底,他是多尔衮招来的,也不能算是无根之萍,哪怕碍于当下的局面而不得不选择隐藏行迹,但只要能安全回返北京,那便还有反抗之力。
只是计划终还是比不上变化,豪格与罗洛浑固然因他的“阵亡”而产生了误判,但他的回京之行却也因此而未能成行。
当然,他也可以直接跑到中军大帐指出豪格与罗洛浑的错处,这样也有将功补过的可能。
可事情到了那等局面,是死是活却得全看豪格心意,晓得他已对自己麾下生了心思的吴三桂又怎可能将自己处在彻底的被动之中?
对于吴三桂的盘算,朱慈烺自不知晓,他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实际上是出于另一种考量。
老实讲,他没有解救张献忠的办法,更没有解救张献忠的心思。
说白了,现在的他早就将心思彻底调整了过来,再不会因为想要收服四大义子而瞻前顾后。
左右樊一蘅和王应熊都是川中出身,与江浙那里的并没有太多联系,哪怕因着文官的身份而免不了在某些问题上站不稳立场,但也能起到平衡朝中局面的作用。
有着这样的变化,他之所以还要对刘文秀说上那么一句,实际上也就是想以此来迟滞鞑子撤退罢了。
他看得很明白,随着张献忠被俘,大西已经走到了绝路,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川中便彻底落到了大明的手中,遭遇了两番大败的鞑子在短时间内自也没了争雄的能力。
可这也只是在短时间内而已。
只要豪格能将那些满蒙汉八旗安全带回关中,那么不消多长时间他便能从茫茫多的降军里再组出一大批炮灰。
届时为了用战功来和多尔衮争权的豪格势必会再次领兵南下,不但四川不能休养生息,便连整个西南也无法彻底安稳。
与其让局面落到这般地步,倒还不如这一回便将豪格所部彻底打残。
那么问题便来了。
此时的清军已在川中耗了好些时间,若是刺杀朱慈烺的谋算再落到空处,那么换做谁来当也只有退兵罢战这一条可走。
由此,朱慈烺便以虚言诓骗刘文秀,为的就是让豪格不至立刻撤兵,甚至能将清军全都从金牛道中骗出。
至于说逃了吴三桂会不会对此番谋算有什么影响...........
对此,朱慈烺倒是半点都不担心。
说破天去,吴三桂也只得孤身逃回而已,哪怕他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报予豪格知晓,也不见得能让清军就地打道回府。
只要豪格心中还有验证真假的心思,那么他就必定不可能马上撤回。
如此一来朱慈烺的谋算便也就落到了实处。
只是...........
“陛下,我军中倒是有武艺娴熟的少年,只是他们多都是泥腿子出身,便是穿上您的皇袍却也隐不住身上的乡野气。”
“怎的?你还真想拿朕去换你义父?”
“败将不敢。”
待听刘文秀之言,朱慈烺眉角一挑便直接怼了回去,而在看到他躬身下拜的样子后,朱慈烺略一思量便又接着说道:“朕能做到这一步已能算得仁至义尽,若你能在明日换人时把张献忠活着带回,那便算是你们的本事,若是生了什么波折,那自也是他的命数。”
话音落下,刘文秀心中不由一阵苦涩,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终也只能极为恭敬地回道:“败将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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