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还是得动一动

  所谓一分钱难倒了英雄汉。

  张献忠很清楚接受了朝廷的援助便会使大西的处境尴尬起来,但现实情况又不得不让他在两害之间取其轻。

  说到底,川中的民生已凋敝非常,哪里还能供得起这么一支人马?

  “陛下,莫不如让先前被抓的那些士绅以钱粮顶罪?”

  看着张献忠颇为纠结的面色,孙可望略一思量便又提出了一策。

  他作为四大义子之首,对大西皇帝的心思却要比其他几个识的深些。

  初起兵时自不必说,一帮子流寇而已,当然是走到哪里便抢到哪里,流到何处便裹挟到何处。

  后来朝廷逐渐势弱,而自家则越打势强,待到此番入川,已非为躲避官军追赶,却有些战略上的考量。

  此等情形之下,身为头领的张献忠自也有了坐拥一地称孤道寡的心思。

  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前番入川之时,大军行事便无所顾忌,此番再来,川中百姓对八大王便已畏之如虎,哪怕张献忠于行事之间略有收敛,但大军却还是遭到了来自全川的激烈抵抗。

  这般局面,若搞个千金买骨的戏码,说不得也还有回转的余地。

  可这位八大王本就是個颇为激烈的性子,再加上有人在旁挑唆,大军在川中造下的杀业却还要比以往盛上数倍。

  对此,包括孙可望在内的四大义子都或明或暗上过劝谏。

  可谁曾想,张献忠不但连半句都未听如耳中,更还在此事上对素来信重的几人发了脾气,到后来他也不知是不是杀鸡儆猴,甚至将同样上过劝谏的刘进忠直接丢到了一旁。

  待到现在,川中的局面越发不利,而各城的囚牢却还人满为患。

  此时孙可望寻到了还转的机会,又怎能不冒着被自家义父厌弃的风险见缝插针?

  “陛下,臣以为平东将军所言乃取乱之道!”

  随着孙可望的话音落下,张献忠便露出了思量之色,但还不等他这个大西皇帝做出什么决定,丞相汪兆龄却先站了出来。

  “明皇之算虽能动摇我大西根基,但待其功成却需得不少时日,届时我军定已击退鞑子,接受明廷帮助的恶果自会消弭于无形。”

  说到这里,汪兆龄却顿了一下,待往张献忠面上扫了一眼才又说了起来。

  “而那些被关在牢里的,不是心向明廷,便是与我大西作对,若将他们放走必定会让将才安稳的川中再生动荡,届时内忧外患之下,我大西又如何撑得过来?”

  论及治国理政的才能,这汪兆龄不逊于朱慈烺手中任何一个文臣。

  他在进予张献忠的条陈中以万言述了治安之策,其中又以三条最为关键,曰:谓固蜀之策,在先取汉中;治蜀民之策,在除革旧任官员;用人之策,在兴学校,选真才,黜冒滥,严幸进。

  很明显,他看到了四川在地理上的弱点,看到了大明官吏系统的破败。

  若能按着这些策略治理四川,说不得大西也能在明末成为抗清的中坚力量。

  可论及手段,其酷烈、其狡犷、其残忍、其恶毒却也远超当世。

  在他为大西所立之法中,以斩杀为首,答杖次之,再配上连坐、暗探这等手段,便是普通百姓过个寻常日子都是风险极高的事情。

  就拿一名为熊炳老童生来说,他年逾知命却连个秀才都未曾靠中,待到大西开了科举,他便至是应召,中探花及第。

  若按寻常来想,这当能算是大西立足川中的极好开端,可谁曾想在后面的殿试之中,这老探花却策了一段云:西蜀一隅之地,游其中者如井底蛙耳,不足以大有为也。

  按其本意,这是在劝张献忠心怀四海,不可以得蜀自满,可那汪兆龄却将其意曲解成是在讥讽张献忠为井底之蛙。

  后面的事情自不难想到,老探花被凌迟处死,其家口被发卖为娼。

  张献忠重用这等品质有差的人物,便是其能力再大又怎能坐稳这巴蜀天府之国?

  不过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在张献忠死于凤凰山后,四大义子所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自今非接斗,不得杀人”,而当这汪兆龄以旧例驳斥之时,孙可望便言:“昔老万岁在成都,汝为宰相,不能辅之治国,惟劝之杀人,以至人心危惧,不肯归从,天下俱名我辈为贼,今日皇皇无之,汝尚欲我辈复作贼耶?”

  事情到了这里,此贼自无活命之理,待四大义子将其斩杀之后,因张献忠身死而溃散的军心竟就重新凝聚了起来,足可见其多么不得人心。

  不过此时的张献忠还活蹦乱跳,孙可望便是对汪兆龄之言再是不满也只能苦思驳斥之言。

  可撇开以暴烈手段政治四川是不是正确不说,他关于朱慈烺提供支援的说法却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所以当孙可望思量半晌之后仅只能沉默不语,而张献忠自也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可许他们运些钱粮过来,旁的便不必劳烦了。”

  “陛下圣明。”

  话音落下,汪兆龄似在不经意间看了眼再次落败的孙可望,其后张献忠却如想到了什么一般,对着有些不甘的孙可望说道:“可望,随我去城上转转。”

  “是。”

  应了一声,二人便一同出了房门,待过了柱香功夫,城外的景象却已印入了他们的眼帘之中。

  此时的广元城外之余五六个大些的坞堡,两方士卒虽未交战,但一队队兵卒却在紧张的备战之中。

  眼见此等情形,孙可望自是认为陛下要与自己商议作战策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大西皇帝的第一句话竟落在了朱慈烺的身上。

  “可望,你觉得明廷的新皇帝.........如何?”

  话音入耳,饶是孙可望有些城府却也不由一个激灵。

  他自是深得张献忠信任,可这位大西皇帝前后共有一十二个义子,到现在还活着的也仅他们四个而已。

  当然,那些人中也有战死沙场的,但再配上先前那一遭,孙可望却也不得不小心回答。

  “回禀陛下,那小皇帝已被弘光君臣判做假的,却不想竟能走到这般地步,实在是有些出人所料啊。”

  “打了这么多胜仗,真假已经不重要了,说点别的吧。”

  待听此言,孙可望便又绞尽脑汁想了起来。

  这倒不是说他对那大明的小皇帝一点都不了解。

  掌权不过年余便生生将颓势已现的大明操弄到了这般境地,漫说站在大西权力顶峰的孙可望,便是寻常军将、官员也会刻意打探其经历。

  可他能在张献忠面前毫不掩饰的夸赞大明皇帝吗?

  说到底一切情分都会因事情而消长,哪怕张献忠对他的信重在大西诸官里面都算最重,他又怎可能因着这么点小事而耗掉半分?

  “回禀陛下,小皇帝似比其父要强上许多,不过明廷内里关系复杂,待战毕之后却也不见得能稳住各方力量。”

  说完这些,孙可望便等着自家义父的说法,可他等了一阵,那边却毫无反应,待他心中不由生出各种猜想之时却又听到一番与此毫无关联的话语。

  “我已派定国自小道绕至汉中,若能扼住鞑子粮道,川中之事便还有回转余地。”

  对于张献忠所言,孙可望自然颇为认可。

  此时大西的处境虽然极其被动,似乎是被夹在两只凶兽之间的猎物一般,可要是能将鞑子击退,与那大明却也还有回转的余地。

  只是这话题为何转到这里?

  陛下对这番回答是什么态度?

  因着这些念头,孙可望的回答便略迟了一些,而张献忠在看到他的反应之后也未怪罪,反倒如自言自语一般继续说了起来。

  “仅将希望落在定国那边终还是不太稳当,若能在正面击败鞑子却是最好不过的了。”

  话音入耳,本还因疑惑而略有些分神的孙可望便在一瞬间明白了其中原委。

  虽然正面的鞑子给张献忠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真正让他感到威胁的还是后面那个笑面虎。

  先是声称绝不在大西与鞑子作战时主动进攻,后又试图提供一切帮助。

  很明显,这都是明皇收买人心的手段,而其效果亦能称得上佳。

  便拿他孙可望来说,他对明皇的目的一清二楚,亦知其手段实乃釜底抽薪。

  可依着当下的局面,他不但对接受朝廷的援助提不出多少反驳之策,甚至还暗自觉得小皇帝是个识大体的。

  可以想见,一旦这些消息顺着军将们的口舌在军中传开,看不清内里的寻常士卒定然会对大明皇帝生出些好感。

  届时大西若能打赢也还罢了,可若败了................

  想到这些,孙可望自是解开了对话题跳跃的疑惑,可与此同时,他的心中却又生出了诸般不解。

  很明显,此时的陛下已经意识到以威暴待民会对民心士气产生怎样的影响,甚至因此对和小皇帝争取军民之心没了把握。

  但在此等情况之下,他却还是否了自己的意见,继续按着汪兆龄的想法将苛政维持下去。

  这.........又是为何?

  随着心思的转动,孙可望心中的疑惑便不由浮到了面上,只是这等事情涉及到皇帝内心深处,他却也无法开口询问。

  所以当张献忠的话音再次传来之时,他便将这些心绪全部压下,专心思量起如何应对。

  “可望,你觉得劫营会有多少成算?”

  劫营?

  这两个字一出,孙可望的心思便从先前的诸般疑惑之中抽了出来,而当他一番思量之后,甚至连那似有似无的萎靡之气都被一扫而空。

  于寻常情况来说,想要劫了豪格的营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到底,那豪格不但在营寨布置上极有造诣,军中的士卒军将更是一路拼杀而来。

  似这等队伍必然时刻保持着对敌人的防范,若无特殊情形,对他们搞什么劫营当也只能无功而返。

  可现在不正是特殊情况?

  两军接战已有两月,鞑子士卒们已到了颇为疲乏的时候。

  广元城外的那么多坞堡,到现在却只剩了那么几个,鞑子士卒们自会因大局已定而生懈怠。

  若再加上坞堡废墟的遮蔽,岂不正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想到这里,孙可望心中立时便现出了数条劫营之法,随即也不等皇帝陛下再说什么,他就将这些一口气全都倒了出来。

  于后世来说,他的功绩一为定下了连明抗清之策,二为剿了沙定洲之乱,从而为中原王朝保下了云南一省。

  至于别的记录,要么就是与李定国内斗,要么便是败于清军之手,似乎这个在大西压了李定国一头的统帅仅是个只晓得内斗的窝囊废而已。

  只是...........这怎么可能?

  旁的却也不需多说,单只提由孙可望亲自指挥的岔路口之战。

  在这一战之前,李定国已阙了尼堪,感受到明军强悍战力的鞑子不但表现得极为谨慎,更还调全了满蒙汉八旗。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清军还是在孙可望的诸般手段之下进入了预设的歼灭战地形之中。

  是役,李定国因听到孙可望要杀他的传言而引兵离开,不肯合围八旗主力。

  孙可望虽数番取得战斗的优势,但因各种意外而使这一场可能成为大明翻盘之局的战役功亏一篑。

  尽管如此,在这一战之后清军亦是损失惨重。

  据《清世祖实录》记载:“戊午,发帑银十一万八千八百八十两,分恤湖南衡州岔路口阵亡及被伤将士。”

  又有同书记载,这一战中阵亡八旗护军统领一人,梅勒章京四人,护军参领三人,侍读学士两人。

  要知道自清军入关之后便少有损失大量八旗兵员的战役,能与之相比也仅是那几场耳熟能详的大战罢了。

  可这一战之中孙可望所部不仅杀伤了大量八旗官兵,待到战败之后清军的报告也只是缴获七百战马与两只战象及器械若干,没有斩杀大将,缴获大炮的记录。

  很明显,孙可望在战术层面的水平并不比其他三人差来,若再算上其内政方面的眼光,自能当得起张献忠的信重。

  “还是得动一动,省得让鞑子小看了我军。”

  孙可望话音落下,张献忠淡淡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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