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
夔州.石柱
这石柱位长江南岸,处渝夔之间,乃是土家族六大宣慰司之一。
论及战略之重要,此地虽卡在长江边上上,但由于其特殊的地形倒也成不了扼守航道的紧要所处,再加上其东西两面的重庆和夔州相距不过七八百里,所以这地方的战略价值自又被砍了一刀。
如此看来,这石柱也不过寻常一地而已,与其他州县、宣慰倒也没什么区别。
可张献忠几乎占据了全川,这地方却还打着大明的旗号,若真无有特殊之处,大西皇帝又怎会将这弹丸之地视为无物?
“阿奶!阿奶!好消息!好消息啊!”
随着一阵颇为兴奋的呼声响起,宣慰司后衙之中便有一年逾古稀的老妪将视线投到了院外。
秦良玉
大明上柱国.光禄大夫.镇守四川等处地方.提督汉土官兵总兵官.持镇东将军印.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子太保.忠贞侯。
华夏历史上唯一单独载入正史的巾帼英雄;唯一凭战功封侯的女将军。
万历二十七年战播州土司杨应龙于川黔。
万历四十四年遣所部白杆兵战女真酋长努尔哈赤于沈阳。
天启元年战永宁土司奢崇明于川中。
崇祯三年北上勤王。
崇祯七年破贼军张献忠于夔州。
崇祯十三年破贼军罗汝才部于夔州,夺得其主帅大纛。
至张献忠二次入川之时,征战半生的蜀中定海神针已有七十,但她不顾年老体衰,仍领三万白杆兵赶赴夔州参战。
可于此时,明军的弊病再次显露。
负责指挥此战的四川巡抚邵捷春不甚知兵,而其麾下各军之间又矛盾重重、不断哗变。
最终明军于夔州惨败,不但损了老将张令,便连三万白杆亦全军覆没。
至此,川中再无抵抗之力,各城陆续落入张献忠之手。
若按常人来想,一七十余岁的老妇人身处此等境地已算是尽了全力,既然那张献忠慑于其威名不曾派兵来攻,她便也该在领地内安稳度日。
可当投降官员将大西的印信送至石柱之时,仅余一孙的秦良玉还是当众毁之并慷慨言道。
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妇蒙国恩二十年,今不幸至此地步,怎能以残余之年以事逆贼!石柱一地有敢从贼者,族诛之!
其后秦良玉再次征调治下土兵,凭借地势之利守御石柱。
那大西军虽无一兵一将敢于入犯境,但她的身体却还是在悲愤之下日渐衰弱。
由此,当石柱之围方一得解,她的孙子马万年便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阿奶!大喜!大喜啊!”
看着满脸兴奋的马万年,秦良玉眼中却是一片死气,毫无波澜。
她在三十余岁便守了寡,其后兄弟、儿子相继阵亡,朝廷更是江河日下。
待到石柱与外界再难联系之时,大明已然有了灭亡之象,哪怕秦良玉心中还抱着一丝期望,但也晓得这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绝难达到。
此等情形之下,怕是有天大的喜事却也再难让她生出半点欣喜。
“阿奶!把守路口的流贼全都退了!”
“退了?!”
话音入耳,秦良玉眼中立时闪过一道精光,可只片刻功夫,那百战老将之威却烟消云散,随即一阵衰败之气便又将她完全笼罩。
“嗯,退了,不光咱们这里的退了,便连重庆和夔州的也退了。”
马万年晓得似自家阿奶这等岁数受不得大喜大悲,所以他便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点一点露了出来。
可秦良玉是何等人?
她这大半辈子征战四方,川中的地理情势早就深深刻在了心间。
当那重庆、夔州方一入耳,她立刻便意识到张献忠必然遇到了巨大的变故。
“可曾.......探查清楚?”
多年的征战让她的身体已至油尽灯枯,哪怕只是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也让她费尽了全部力气。
“探清楚了,鞑子和流寇正在广元一带交战,此番退兵当是前方吃紧才放了重庆、夔州。”
“鞑子?都打到这里了吗?”
问话时秦良玉虽皱着眉头,但也不知她是早有预料还是旁的原因,表现得倒也不是特别惊讶。
随后她一面往房中走去,一面却等着马万年将所获情报细细说了,可谁曾想,她这孙儿却似对这等变化不甚在意,竟直接将话题扯到了别处。
“你先坐着,孙儿还有事要向您禀报。”
面对这样的情况,秦良玉却有些不满。
提到别的便说明马万年对这等变化并不在意,可张献忠放弃重庆、夔州事小,内里的信息却牵扯颇大。
作为当代石柱宣慰使,他若不能洞察内情,又怎能在生出变数时抓住恢复山河的机会?
“万年,重庆、夔州并非小城,献贼既已撤了此地兵马,那必然是北面战局极其不利,”说到这里,秦良玉便顿了一下,待将视线对向马万年之后才接着说道:“你要晓得,献贼在川中不得民心,咱们暂且蛰伏总还有机会,可若鞑子胜了...........”
秦良玉虽只是战将,但凭着女人特有的敏锐却也看出了些政事上的关窍。
在她看来,攻破北京的虽是流寇,但这些人连个能治理地方的体系都没有,只能算是個草台班子而已。
当然,在面对上上下下都彻底烂了的大明时,这一点点缺陷并不值什么。
可当他们遇到一个拥有完整治理体系,而且这体系还颇为有效的大清之后,便绝难再如之前那般。
里面的道理非常浅显。
面对大明时可以采取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策略,毕竟大明上上下下全是窟窿,当也拦不住如泥鳅一般滑不溜手的流寇。
可对手换成大清之后,败了就是败了,退了就是退了,再想如过去那般兜来转去,势必会在一系列打击之下逐渐衰弱,再难有翻身之机。
由此,在秦良玉眼中鞑子却是个比流寇更加危险的敌人。
只是...........
“阿奶,孙儿知道了,您先坐,您先坐。”
“你......哎~~~。”
面对自己仅存的亲人,便是征战半生的秦良玉却也有些无奈,待她按着马万年所说,坐于椅上之后,便又将目光投到了自家孙儿身上。
“阿奶,孙儿这里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您却得有些准备,”说着,马万年便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家阿奶的表情,待他确定对方已做好了准备,随即便将这一年之间外面的变化细细说了出来。
对于外面的人而言,这一年的局势变了数番,似什么剿平沙定洲之乱、夺取海外小岛的事情都已算不得什么。
可对于秦良玉这个已与外界断了往来将近一年的老将而言,这一桩桩一件件却都意味着风雨飘摇的大明有了中兴之象。
此等情形之下,哪怕他已在自家孙儿的提示下做了些心理准备,可那杆已经跟了他好长时间的拐杖却还是砸落于地。
哐啷!
“阿奶,您没事吧。”
随着这声响动传入耳中,马万年不由紧张了起来,可秦良玉却被这些消息惊得脑中一片混乱,哪里还听得见一点孙儿的呼声?
“先帝............先帝..............”
口中不断呢喃,双眼却泪如泉涌。
世人虽言崇祯寡恩,但对秦良玉却能称得上皇恩浩荡。
待听到先帝太子挽了天倾之后,她一面有感于苍天有眼,一面却也为那少年的坎坷遭遇而动容。
半晌之后,秦良玉终还是从激动的情绪终恢复了过来,待她再将目光投向马万年之后,缠绕许久的灰败之气却已一扫而空,那个威震大明的统帅似又回到了这幅衰老的躯体上。
“传令整军,夔州扼着出川之路,我军必得在鞑子入川之前将其拿下。”
说着,秦良玉便驻着拐棍直往房外而去,似是还有亲自领兵的打算,可她这里才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却见马万年抢先拦在了身前。
“阿奶莫慌,我这里还有好消息。”
“还有?”
待见自家孙儿这般言语,秦良玉不由将面色沉了下来。
闻得大明已有了中兴之象,她自是欣喜非常,可先前马万年已将外面的局势细细说了一番,她便觉这是为了阻拦自己才说的瞎话。
可谁曾想.............
“阿奶,陛下到遵义了。”
“混账!我知你是不想让阿奶再多劳累,可我石柱一脉素来忠君,你又岂能编造陛下的行踪?”
“阿奶,是真的,陛下不但到了遵义,还派了不少差役、捕快入重庆维持,这些消息便从他们那里得来的。”
“当真?”
“当真。”
听到马万年斩钉截铁的回答,秦良玉却还有些不信,可他盯着自己孙儿的眼睛看了半天却未曾发现半点破绽,待到最后却也只能犹豫着再问一声。
“当真?”
“当真!”
斩钉截铁的回答再次传入耳中,一副多年前曾见过的幼童面容亦浮现于她的眼前。
其后秦良玉眉头逐渐舒展,待马万年还在揣测之时他却用更加斩钉截铁地说道:“去重庆,老身要在那里等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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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大西军突然撤离重庆,川黔交界之地自然会生出诸般变化。
可这些变化大多都只是基于种种猜测做出,却无一个真正晓得北面到底发生了何事,所以在这变化之间便又添了些难测。
原本,这一带远离广元战场,便是有些难测却也不至在当下便对局面产生太大影响,只是.......
“你可探清楚了?”
“将军放心,卑职敢用脑袋担保,南面的驻军于十日前北上,重庆、夔州两地已经没有咱们的人了。”
面对探马信誓旦旦地回答,刘进忠却不由思量了起来。
他乃是大西右军都督张化龙麾下营将,在大西立国之时便被分到了距成都较远的达州驻守。
对此,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毕竟早前为了让张献忠莫要滥杀,他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顶撞过大西的皇帝。
一个失了圣眷的人被丢到远处不正是情理之中?
哪怕他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一切皆都是为了陛下着想,但到了这等地步,除了坦然接受之外,他还哪里会有其他选择?
可事情在数日之前却发生了些微妙的转变。
他在巡查治下时却于边界处发现了大军行进的痕迹,随后他一面遣人往各地驻军出询问,一面便让擅于追踪的探马沿着痕迹反向探查。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派出去询问的人并没有带回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反倒是沿痕迹探查的却一路追到了重庆。
待至此时他才知道,重庆、夔州已被抛弃,当地驻军竟都直直向北而去。
“你可见到了广安的那几位将军?”
意识到局面有些诡异,刘进忠便又对着去各地驻军的使者问了起来,可这些人多也只是寻常兵卒而已,又怎能轻易见到一营官长?
所以当听到自家将军询问之后,几人皆都是摇头不语,显然无一人曾见到其他将军。
若换做其他人,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他便也只能往上寻些关系。
可自被安顿到这地方之后,不管是顶头上司还是一军同僚都对刘进忠疏远了许多,他便是真的去寻后军都督,说不得也只会挨上一顿臭骂。
此等情形之下,刘进忠显然就有些无措了。
按着常理来说,重庆的人马调到哪里其实与他并不相关,但这几日他从某些特殊渠道获知自己的处境并非表面上那般安稳。
在心中已生了警惕的情况下,他自然是看什么都像有人要对自己下手一般。
当是有些多疑了,说不得这些兵马北上便是去支援前线的,再者陛下就算要对我下手也当等到强敌退去之后,又怎可能于这大敌当前之事生了内乱。
心念及此,刘进忠便不由苦笑了一声。
可当他正要让几名使者、探马全都退下之时,心中却又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为何不知会沿途各部?为何使者便连一个营将都未曾见着?
随着一个个念头的生出,刘进忠不免便处在左右摇摆之间,而在念头生出湮灭之际,他的面色却不由冷厉了起来。
“去请北面的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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