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章 入得遵义

  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场众人虽是不言不语,但谁都晓得这是在看“钦差”支持哪方。

  这便是势力的体现了。

  当初太子监国的消息传开之后,除了朱慈烺紧紧绑在一起的江南势力给予了一定的支持之外,其余各地皆都是假作不知,有些人甚至都已生出了自立的念头。

  而当朱慈烺在与多铎的交战中不断壮大之后,这样的局面却被扭转,通过一系列的运作交换,各地对其登极一事都表达了一定的支持。

  可现在呢。

  都不需朱慈烺亲自出面,仅一个当兵将将一年的向仁生坐在这里,一众手握实权的军头便得将真正的决定权交到他的手里。

  当然,这种事得分怎么看。

  若想得阴暗一点,那么这些人必然是慑于朝廷强大的军力和源源不绝的钱粮才会有这等反应。

  可若将事情想得光明一些,新皇已然通过一场场大胜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作为臣子自然得对圣君所派来的使者给予相当的尊重。

  不过对这种事倒也不必纠结,毕竟能这样的情况就足以证明现在的大明已然今非昔比。

  只是向大总兵素来都是陛下指到哪里,他便打到哪里。

  就算偶尔不在皇帝身边也是接到了详细的指令,根本没有在这等关乎战略的抉择上犯过难心。

  此时堂内众人都将目光投在自己身上,他却立时便无措了起来。

  这却也怪不得向仁生。

  于旁人想来,站在这等位置每日要处理的问题便是在左和右、好和坏中做一选择。

  可实际上,身居高位者每日要面临的抉择却是在两个自同一模子中倒出来的铁棍中择一优者。

  便拿此时来说,樊一蘅的依据非常明确。

  他认为陛下的根本目的是坐山观虎斗,继而根据川北情况的变化设法攫取渔翁之利。

  可现在大军位处遵义,距离川北战场少说也有千六七百里路。

  这等距离漫说大军行进,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花上数日,若真川北战场发生什么变化,大军必然反应不及。

  届时还说什么渔翁之利,怕是还未赶到战局便已尘埃落定了。

  很明显,樊一蘅这個川陕总督是在领会皇命之后加以了灵活运用,但王应熊的担忧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说破天去,明军对大西军退出重庆的真正原因并不清楚。

  若其是因前线兵力吃紧而调后方人马前去支援也还罢了,左右双方已有了互不攻伐的默契,派兵进入一座对方让出的城池当也不至于闹出什么。

  可要是重庆大西军的撤离并非出自张献忠之命呢?

  在场皆都是多年熬过来,自然晓得此等时节极易发生各种离谱的事情。

  一旦明军进入重庆,而张献忠那里又真一无所知,漫说陛下之前的安排都有可能化为泡影,大西军便是一怒之下反身投清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两难,正儿八经的两难。

  面对这等南辕北辙且又利害相仿的抉择,莫说向仁生这个苦力出身的厮杀汉,便是在官场上混了多年的亦当觉得难以处理。

  更何况............

  “君带,老夫亦是川中之人,家中老小更还身在重庆,若论恢复故园之意绝不比你与诸将少上几分,可此番牵扯极广,我等万不可感情用事把陛下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局给破了啊。”

  就当向仁生不知该如何抉择之际,王应熊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而在听到这番言语之后,樊一蘅的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

  正如王应熊所言,在川中与大西军纠缠这么长时间,他自陕西带来的人马早已阵亡过半,此时他麾下的军将兵马皆都是这两年在川中新募的。

  早前也便罢了,毕竟双方打来打去、互有胜负,哪怕明军迟迟未能光复川中,但上上下下皆都在为这个目标努力。

  而现在,大西军明明已经撤出了重庆,己方却还因着种种顾虑而不愿北上,军中定会因此而生怨怼之气。

  可他真不是因为这些才坚持出兵的啊!

  面对王应熊泼来的脏水,樊一蘅心中顿生一阵怒火,若非陛下的“钦差”在此,他说不得就要与其好好撕把一番。

  “王制台倒是多虑了,我与军中数万将士能为大明置生死于不顾,又岂是因私废公之人?只是某些人尸餐素位、毫无建树,却不知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你!”

  樊一蘅话音才出,王应熊顿时便气得双眼圆瞪、手脚发颤。

  显然这一句戳到了他的痛处,直让这数省总督失了体面。

  若王应熊真是个混吃等死的,那他自然不会有这等反应。

  但他当初不但仅凭一道破纸就敢孤身入了情形不明的川中腹地,更还在张献忠未曾抵达重庆之前毁家纾难拼凑了数千士卒。

  其后他自是如樊一蘅所言那般没能有所建树,待被新皇调离川中之后更是对此耿耿于怀。

  此时心中破绽又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戳破,似他这等愿为大明死节的又怎能厚着脸皮泰然处之?

  这大抵便是明末时节的问题了。

  在没有绝对权威的情况下,一个个能为大明坦然赴死的臣子却因各种缘由而不能合力一处。

  哪怕似李定国、郑成功这些后继者打出了一个个亮眼的战役,可在内耗之下又有多大可能能中兴大明呢?

  所幸..............

  “两位。”

  随着向仁生短促且洪亮的声音传来,不论打算反攻的王应熊,亦或思量防守的樊一蘅却都冷静了下来。

  “某本以为两位制台都是明白人,不用说破当也能明白陛下遣我至此的真正用意。”

  “哼!”

  “哼!”

  话音落下,两人竟同时甩袖背过了身去。

  此时他们面上虽还一脸恼恨,但好歹也停了口中的伤人之语。

  见此情形,向仁生自是松了口气,可他却还是晓得,若不能定下是否出兵,两人之间的争斗终还是不能避免。

  所以他便趁着两人暂时罢战的空档,急速思量了起来。

  “报~~~~~!”

  就当堂中局面因三人的沉默而彻底陷入僵持之时,却有一兵卒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诸位大人,衙门外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想要求见向总兵,说是自云南而来有紧急军情需得亲禀。”

  云南?!

  紧急军情?!

  随着这两个词传出,本就已陷入沉默的大堂中更是死寂一片。

  此时堂中虽有八九个人,但他们却都晓得陛下正在云南剿灭沙定洲之乱。

  按着天子亲军早前的表现,对付些许土兵自是收到请来,可现在云南来人竟声称有紧急军情,莫不是...........

  心念及此,不光向仁生快步往外而去,便是互不对付的樊一蘅与王应熊亦是紧跟其后。

  紧接着在场军将互相看了一眼,哪怕他们晓得自己不该一同出去,但在那两个词的应激之下却也有样学样快步追上了前面三人。

  对于身后诸官的反应,脑中仅余嗡鸣之声的向仁生自是无暇顾及。

  他很清楚,不论云南的战事打得是否顺利,陛下都不可能召他前去。

  可现在云南的紧急军情就在衙门之外,他便是对自家陛下充满了信心,又怎可能不胡思乱想?

  刀剑无眼!

  刀剑无眼!!

  云南那地方又是个疫病瘴气颇多的,陛下若真............

  心念及此,本就速度不慢的立时便小跑了起来。

  可当他拐过一道门廊,看清衙门外的情形之后,几乎快要绷断的心弦瞬间虽然松了下来,但其步伐却比先前更要快了数分。

  对于向仁生的反应,樊、王二人自是能够理解,而且他们不单能够理解,两位年逾六旬的老臣亦是将步伐放到了最快。

  归到根里,他们也与向仁生是一般猜想,若非陛下出了意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往这里传什么紧急军情。

  局势这才稍稍好些,怎就会出了意外?

  难道真是气数已尽,天要亡我大明?!!

  两位存着龃龉的老臣一面跑着,一面却同时生出了这等心思,其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步伐亦是快了许多。

  只是...................

  “臣!宿卫中军总兵向仁生拜见陛下!”

  就当两个老臣转过门廊之时,却见那向仁生正拜于一明军士卒面前,紧接着那呼声传入耳中,他们两个顿时便愣在了原地。

  “制台,出了何事?你们怎...........”

  一众军将离得略远一些,站在他们的角度只是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大喊,随后两个封疆大吏便愣在了拐角处。

  见此情形,与二人都有些来往的杨展便不由问了一句。

  可谁曾想二人竟是不等杨展将话问完便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慌忙越过了那处拐角。

  怕是事情不小。

  眼见樊、王二人这等表现,杨展心中自也有了猜测,随后他与一众军将快步跑往去,待转过拐角却见前面的三个已经拜在了地上。

  这是出了何事?

  难道是皇帝驾崩了?

  对于眼前的景象,杨展并不能完全理解,可当他心中闪过各种念头之时,却见素来都不怎么说话的李过和高一功竟就直接脱离了武将们的队伍。

  “臣!川陕总督樊一蘅拜见陛下!”

  “臣!总督川、湖、云、贵军务王应熊拜见陛下!”

  “臣!李过、高一功拜见陛下!”

  啥?

  拜见陛下?

  此时的杨展毕竟只是个战绩略略两眼一些的参将罢了,漫说对于当朝皇帝的各种秘闻,便是对于朝中发生的大事也不见的能全部知晓。

  所以当他看到几人拜在一寻常士卒身前时,其第一反应并非别的,而是大官们恐怕都疯了吧。

  “快来拜见陛下!”

  随着樊一蘅的喊声传来,似还浑浑噩噩的杨展等将便快步往前而去,待他们学着大官们的样子山呼下拜之后,便听一个极为年轻的声音响起。

  “行了,都起来吧。”

  “谢陛下。”

  又是一阵山呼,拜于地上的十多个文武官员皆都应声而其,待杨展偷摸瞧去便见那“士卒”已自马上跳下,正在大官们的引领下往府内而来。

  “陛下,您不是在云南吗?怎就...........”

  “沙定洲不禁打,一个照面就让千余后军给打垮了。”

  面对向仁生的问话,朱慈烺自是笑着答了一句。

  其后他朝那两个身着红袍的文官细细看了一番,又将目光往一众战将山上扫了一圈,随即便将笑容收起,躬身做了一揖。

  “朕能得诸位辅佐,实乃天佑大明。”

  “陛下!折煞老臣!”

  “陛下!老臣何德何能!”

  “陛下!臣等惭愧!”

  朱慈烺的话越是发自真心,在场诸臣越是感觉面上如火炙一般,甚至当他们再次拜倒于朱慈烺面前之时,似樊一蘅、王应熊这些承受了诸多委屈难处的老臣都已眼眶发红、肩头耸动。

  自张献忠入川已逾两年,一众文臣战将虽都竭尽全力想将这股流寇驱出四川,可打了这么多场仗,非但没有功成,那流贼竟还在这里称帝建国。

  人就是这么奇怪,若有人当面指摘,那川中诸人不光会将一个个难处摆在对方面前,更还会把同僚们的业绩来衬托自己的尽职尽责。

  可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陛下认了他们的功劳时,这些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坚持了两年的文臣战将们却都有些无地自容之感。

  “折煞?你樊一蘅自陕西开始便在与流寇缠斗,待入川中之后更在外无援兵、内无钱粮之下不使流寇安稳发展,若你都要折煞,那大明还有何人不该折煞?”

  用力将已经哭出声音的樊一蘅扶起之后,朱慈烺却未再言语,只是将身子又朝向了王应熊。

  “何德何能?你王应熊孤身入川,毁家纾难,待朕登基却不问一句便将你调离川中,可你却未曾有半点埋怨,在屯垦之事上费心费力,堪称诸臣典范,若你都要何德何能,那大明又有何人敢称德、能?”

  被调离川中乃是王应熊心中的一根刺,可现在陛下不但将其直亮亮地摆了出来,更还将责任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而他在听到这番话后顿觉心中一轻,随即便觉两股热流自眼眶涌出。

  见此情形,朱慈烺自不会凝望臣子失态,其后他便朝向一众战将高声说道:“川中诸臣无一人可说惭愧!”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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