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春过得很憋屈。
同为宿卫,其余几军都随陛下南征北战,唯有他这后军却一直缩在后面,没有半点存在感。
这等情形自会对军中造成诸多不利影响,但他也只是依着皇命抓紧训练后军,仅将负面情绪深深埋在心里,却没有半点抱怨。
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
他终于等到了陛下的召唤,待到舟船靠于岸边之后,他这几千新军立时便抢占了登陆滩头。
只是.........
“一营列阵!二营三营抓紧登岸!”
听着麾下军将持续不断的呼喊声,再看看毫无防守的海岸滩头,纵使梅春心中对陛下的安排没有半点怀疑,但也难免有些疑惑:
就这么轻松?
红毛连点表面功夫都没有做?
心念及此,梅春的目光便往周遭扫了一圈。
可当他看见这足有十数里长的海岸,又想到“红毛兵力不足”时,他也只能感慨一声:陛下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
“禀大帅!我部已全部登岸,是否直接向赤嵌城发起进攻?”
“陛下的信你没看吗?”
虽然梅春也想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以证明被陛下寄予厚望的后军并不弱于其他宿卫,但当麾下军将前来请战之时,他还是沉着脸怼了一句。
关于此番登陆作战,陛下早已给出了明确的流程。
先借火力优势攻破不被重视的热堡,待借涨潮之机突入内港后再切断赤嵌城与热兰遮的联系。
如此一来,热兰遮城便没了左右两翼,其后再..........
当然,有着陛下准备的杀手锏,直接进攻赤嵌城也不是不成。
但据陛下信中所言,那赤嵌城也只是兵力空虚一些,火炮配置略少一些,其余都和热兰遮相仿。
若是直接在这里用了杀手锏却有可能直接把热兰遮的荷兰人吓跑,反倒成了.......战术上的成功导致战略上的失败。
嗯,陛下信里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当梅春看到麾下军将请战之时,自然也就不可能给什么好脸色了。
“看....看了。”
“看了还敢多言,你是觉得自己比陛下还要英明些吗?”
“末将知罪!请大帅责罚!”
待见军将请罪,他倒也没有再行追究。
老实讲,他的求战之心比麾下军将还要更盛,但于此同时他也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梅春曾见过陛下几面,亦曾在编练新军时屡次聆听陛下教诲,但这点资历不但与宿卫其他几军的总兵相差甚远,便是连胡茂祯这等降将也难以比拟。
他曾不止一次审视过往经历,想要找出到底是什么缘由,让陛下将宿卫后军这颇为荣耀营号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最终的结果显而易见。
多铎没能进入应天城,孝陵卫也没能如历史上一般全军力战而亡。
没有这段经历,梅春自也想不明白陛下的看重来自何处,心中疑惑自也难以得解。
但这并不妨碍他要证明陛下的眼光。
而在他朴素的认知之中,陛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英明神武威震八方,实乃大明第一圣君。
若陛下未多说什么,那他自得发挥主观能动性,竭尽全力办好差事。
可现在陛下不但对夺岛之战有了详尽的安排,这些安排更已在实践中得到验证。
此等情形之下他除了坚决执行之外便别无旁的想法,又怎会再搞什么变通?
“我等为太祖守陵这么多年,素来都是按部就班,今番陛下都已做了安排,你怎这般耐不住性子?”
梅春能够理解麾下军将的心思,待见对方认了,他自然也不会太过苛责。
再者最先登上内港的三营千五百兵卒已然阵列完毕,后面要登陆大员岛的运兵船还在等他们封锁赤嵌城。
如此情势,哪怕他真有心责怪,却也不好耽搁太久。
“报~~~!大帅!前方赤嵌城城门紧闭,似无意支援热兰遮城。”
“嗯,”对着前来报信的兵卒点了点头,梅春便又转向先前那名军将:“你这里莫要大意,务必按陛下之命行事。”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往岸边小船走去,显然是不打算
在这不太可能发生战斗的地方久留。
而那军将见自家大帅这般做派,心中虽也有些不甘,但犹豫片刻却也只是带着哭腔应了一声。
“是.......!”
他很清楚,在陛下的安排之中,这赤嵌城周边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战斗。
说到底,这城的功能偏向民用,内里不但无有多少驻军,它还存在着一个致命的缺点。
“各营按原定计划行事,你们几个跟老子去看看,这破城是不是只有一条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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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城外明军的诸般动作,卡隆通过望远镜自然观察得一清二楚。
轰塌年久失修、火力配置薄弱的热堡,再以优势兵力切断剩余两堡之间的联系。
很明显,明国人的目的并非以战促谈,而是要彻底将公司的势力从T驱逐出去。
要是在今日之前有人告诉他明国的打算,他绝对会将其狠狠骂上一顿。
可当他看到那十余艘双层盖伦船之后,却不得不承认明国已拥有和巴达维亚评议会争夺T的实力。
“把何廷斌带来。”
“总督大人,按着您的命令城里的所有明国人都已经被关起来了。”
“我知道!我让你把他带来!”
看到卡隆毫无预兆的暴怒,副官心中虽然有些委屈,但还是将他的命令传了出去。
大约十分钟左右,一個略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便被带到了瞭望台上。
“亲爱的何,这些蠢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把我的翻译都关了起来。”
面对卡隆假模假样的亲热,何廷斌并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而是在听到这些的同时就为关押他的那些普通士兵辩解了起来。
“总督大人,这个不能怪他们,毕竟明国人不宣而战,为了热兰遮城的安全也该把我们全都关起来。”
“我最亲爱的何,你能够这样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狠狠地给了何廷斌一个拥抱之后,卡隆终于收起了让他面部肌肉有些僵硬的假笑。
“你知道的,公司只想做生意,这一次也是因为清国人的挑拨才和大明出现了些小误会,所以我想让你替我向明军的统帅解释清楚,以免让事态扩大。”
听到这话,何廷斌不由有些惊讶。
他自被郑芝龙留在这里之后便一直在给荷兰人做翻译。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他自然晓得西洋的这些白皮猪都是遇上弱的就往死里欺负,只有遇上强的才会讲道理。
可..........
大头领这么强了吗?竟然能逼得红毛讲道理?
心中念头虽在不断转动,但何廷斌的嘴可没有停下来。
待将卡隆好好应付了一番,他就在荷兰人的“护送”下出了热兰遮城。
随后也不管黑灯瞎火是不是会引起明军的误会,燃了盏油灯便乘着小船往停泊在内湾的明军舰队而去。
此时他已能看清那一个个庞大的黑影,自也明白了红毛鬼愿意讲道理的真正原因。
可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和郑芝龙暗中联系,待想明白这些黑影到底代表着什么,心中却也不由生出了些失落。
“离得远了,终还是不被信任了啊。”
没错,他就是当年郑芝龙被迫撤离T时留下的内应。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不但将荷兰人的布防图交给了郑成功,更还将北航道可以在涨潮时通行的信息一并带了过去。
有了这些帮助,国姓爷才能顺利围住热兰遮城,继而端掉T的要塞,将整座岛纳入治下。
“停下!干什么的?!”
燃着一盏油灯,何廷斌所乘之船在老远处便被巡弋在舰队外围的小舟发现。
这等情形,他自也不会再划动小船,只是大声表明来意之后便静静等待明军士卒的到来。
“我是荷兰人派来的,劳烦军爷通报。”
“荷兰人?我看你也是咱大明的种,怎去给红毛鬼当狗腿子了?”
“生活所迫,生活所迫。”
这些年来,何廷斌虽也习惯了谄媚,但当年兵卒的话音落下之时,他的心里却并不好受。
十多年了。
他已经给荷兰人当了十多年的狗了。
在这十多年间他自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但看着西洋人侵占自家的地方却也颇为煎熬。
可到了现在,头领带着大军反攻,自己却成了不被信任的。
这等感觉..........
随着念头的转动,何廷斌心中愈发酸楚,若非明军士卒朝他连唤几声,他便是心意坚定却也得陷在此等情绪之中。
“部堂,人带来了。”
跟随士卒登上最大那艘战舰之后,何廷斌便忍不住朝周遭打量了几眼,可还未等他看清什么,耳中传来的称呼却将他惊了一下。
他被留在台湾时,郑芝龙也不过是个游击将军,可现在这船上竟有一“部堂”,他却有些摸不清状况了。
难道是朝廷派来督战的文官?
可大头领又在何处?
“你就是荷兰人派来的?”
“草民拜见部堂大人,”听到面前那红袍老者发问,何廷斌便先将心中疑惑丢到一边,待全了礼数之后,他才又接着答道:“荷兰人的总督派草民过来是想询问大军缘何如此。”
“缘何?攻我城池,杀我百姓,荷兰人竟还敢问缘何至此?”
待听何廷斌之言,沈廷扬立时便被气笑了,不过碍着种种因由,他也并未将对方乱棍打出,仅只是冷笑着等待回答。
“好叫部堂知晓,广州之事全赖鞑子挑唆,若大军能就此退去,草民定会说服荷兰人的总督退出广州。”
“你倒是好本事,可惜我大明也不需荷兰人自己退去。”
话音入耳,何廷斌顿时一愣,可当疑惑之色将才浮于他面上之时,沈廷扬的话语声却又紧随而至。
“回去告诉荷兰人,广州已被我军收复,那支舰队也已全军覆灭,此番本部便是奉了皇命来惩戒他们的,带下去!”
随着军令的下达,自有士卒将何廷斌往外拖去。
只是出乎沈廷扬所料的是,兵卒们这才走了几步,对方竟就高声喊了起来:“部堂大人,请唤郑将军来见,请唤郑将军来见!”
见此情形,他自是察觉到不对。
待让士卒们松手之后,沈廷扬便又问了几句,可对方却咬死要见“郑将军”,他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释了起来。
“安南侯早就回应天接任戎政尚书了,此番出兵乃由老夫全权负责,你若有事自可禀来,若还不愿说便快些退去吧。”
话音落下,何廷斌的面色立时阴晴不定了起来,显然是陷在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
而当沈廷扬看见这等表现之后,心中自也猜到了些什么,待略一思量之后便又接着说道。
“此番安南伯虽未能参战,不过这些战船却是他与老夫一起督建的,广州城与荷兰人的舰队也是他的大公子郑森打掉的,你若真有事禀报,老夫倒也可以派艘船送你过去。”
他自不可能专门派船,之所以这么说也不过是期望用这种方式来打消对方的顾虑。
果然,在听到这话之后,何廷斌的面上的犹豫之色逐渐退去,随即他便直接说道:
“部堂大人,荷兰人虽在T只有四艘战舰,但抛开本土和总督领不说,便是巴达维亚评议会所辖之地却也能凑出个六七艘来,若是朝廷真要夺回T,势必得拿下这热兰遮城,可这热兰遮远强于其他两座,强攻之下且不说损失如何,便是所耗时间也足以让荷兰人的援军到来,届时.........”
说到这里,何廷斌便停了下来,待见沈廷扬面上并无不虞之色他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莫不如趁着荷兰人的总督吓破了胆,咱们提些要求便息事宁人吧。”
若换寻常文官在此,其关注点必然会放在“明军水师打不过荷兰人”这个中心思想上。
可沈廷扬终也是个技术性官僚,他在听完这些颇为冗长的话语之后,第一时间便意识到对方的论据是落在“所耗时间”上。
朱慈烺自然晓得棱堡的厉害,但他既然遣了大军至此,那便是有了充分的准备。
对于这些准备,身为大军督师的沈廷扬自然晓得。
所以在听到何廷斌的话后,他便直接说道:“你也不用回去了,明日老夫便请你看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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