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出现的明军水师自是将阿济格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朱慈烺又何尝不会因眼前景象而措手不及呢?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一旦船队抵近赣州,陆军便要在己方炮火的掩护下用最快的速度建出一条防线。
为此,他不但专门往船上装了些砂石木料,这一路上更还让各级军将不厌其烦地告诉士卒们该做些什么。
可谁曾想,这一计划在刚刚看到清军大营时便直接落空了。
于寻常人眼中,落空也便落空了。
左右胡、张所部已然杀入清军大营,只要有一军从旁配合,那么这一仗便没了悬念。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如果没有这支杀入清军大营里的明军,那么朱慈烺便会先依托水师在陆上站稳脚跟,然后再稳扎稳打徐徐图之。
毕竟随着援军的到来,战略上主动、被动也会随之彻底倒转,阿济格便是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再如先前一般肆无忌惮地进攻赣州。
只要朱慈烺能够在保证赣州不失的情况下杵在这里,那么清军自也之余死路一条。
可现在岸上已经打了起来,而且杀入清军大营的那支人马似也陷入了危难之中。
此等情形之下,稳扎稳打就得变成其疾如风,数万人的大军一时间又怎可能转得过来?
“方元科,侯世禄。”
“在!”
“你二人也不用修什么防线了,登岸之后便佯攻清军大营,务必将动静闹大。”
“得令!”
“方国安、侯承祖。”
“在!”
“你们的人马自赣州东、南两面登岸,务让当面之敌不能分神他顾。”
“得令!”
“向仁生。”
“在!”
“待岸边空出之后你部便就地登陆,若能袭破敌营便直接入城,若不能则以救援友军为要。”
“得令!”
“张鹏翼。”
“在!”
“让船上火炮持续射击,尽最大可能迟滞清军集结。”
“得令!”
随着一道道军令的下达,诸将陆续领命而去,待到船舱之中仅余胡一青之时,朱慈烺却不再言语,仅只是皱眉沉思而已。
很明显,他将麾下人马分成了三个梯队。
方元科、侯世禄这里倒也不必多说,毕竟他们在原计划中本就是要第一批登岸构建防御工事的。
此时他们的任务虽有变化,但也只是佯攻而已,哪怕其战力不强,若只用来牵扯清军注意力却也够了。
对于这一路人马,朱慈烺自然不过担心,真正让他担忧的却是两位老将的登陆速度。
按着原本那稳扎稳打的计划,有这一片登陆场便足以让全部陆军有序上岸,可现在因为战局超出预计,这一片登陆场势必不能在短时间内让数万人踏足陆地。
由此,他便也不得不按着脑海中的记忆将他们派至赣州东、南两侧,试图尽最大可能缩短全军的登陆时间。
这便是突发情况给明军所带来的最大挑战。
说到底,军队就是一架战争机器,一旦某处产生变化,其后的整套流程也都会随之跑偏。
若不及时做出应对,哪怕这处变化自表面看来当是有利,却也可能使最终的结果滑向不利之地。
“陛下,赣州附近水域我军都算熟悉,方、侯两位总兵定能顺利登岸。”
就当朱慈烺脑中不断盘算还有什么错漏之时,一直充当他护卫的胡一青却试探着劝了一句。
他虽未独领一军,却也晓得这番变化给陛下带来了多大的压力。
说白了,己方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
若是稳扎稳打自可以凭着水师的协助将清军困死在这里,可因着这番变化,原本的以势破敌却要变成正面交战。
就算先前已有一支人马杀入清军大营,但也远不如原本所谋来的十拿九稳。
如此情形之下,这番看似毫无意义的劝说却也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了。
“嗯,登岸当是无虞。”
对于胡一青的劝解,朱慈烺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不晓得胡一青的劝说是因为看出了潜藏的风险,还是单纯因他的面色而发。
但这么长时间
的上位者经验却让他本能地不将无谓的担忧散播于臣子之间。
有着水师火炮的护持,他其实并不担心各将能否顺利登岸,他真正的担心却是落了在所需时间上。
说来也是可笑,明明有一军已攻入了敌军大营之中,只要各军配合默契就有可能在今夜以少胜多。
但作为明军的最高统帅,朱慈烺却发自内心的希望一切都按着原本的计划进行,莫要出现这种惊喜。
缘何?
赣州被围了半月,守军必定心望援军。
此时先有一军突入敌营,其后又有庞大的舰队紧随而至,换谁站在万元吉的位置恐怕也只有派遣兵马出城策应这一個想法吧。
可这全是计划之外的啊。
朱慈烺不但没有方一到达便与清军决战的准备,他甚至不能确定麾下大军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才能顺利登岸。
若真阿济格趁着中间出现的空档破了赣州............
“城上有没有动静?”
“启禀陛下,似是只有几支火把燃起,并无其他动静。”
随着朱慈烺不算太大的问话声传出,舱外立时便有兵卒报来城上情况。
待听这话,他心中的担忧略略解了一些,随即便又问起了各部登岸的情况。
“方、侯两位总兵已领本部人马乘船离开,
方、侯两位小将军已有大半部属登岸,
另外宿卫中军也在整备,当在柱香之内便能披挂妥当。”
兵卒的禀报之中并没有提到水师的情况,毕竟那隆隆的火炮之声不但比先前要急促许多,更要比先前密集许多,不需报告陛下也能知道张总兵已在执行军令。
“胡一青。”
“陛下。”
“一阵宿卫中军登岸,你也一道去吧。”
“这.............”
面对陛下的安排,胡一青顿时有些犹豫。
他不是因麾下仅有二三十骑而犹豫,也不是因为前方局面未定而迟疑。
实在是自从向仁生手中接过护卫的工作之后朝中各臣都或明或暗地对他说过“要护好陛下安全,万莫让陛下再临战阵”的话。
似他这等将才入朝的人,又怎敢轻易离开陛下身边?
“无妨,朕就在船上待着哪都不去。”
“末将领命!”
陛下既已做了保证,胡一青应了一声便兴高采烈地前去准备。
对朱慈烺而言,把这等悍将带在身边自非只为了护持安全。
此时战局混乱,正是胡一青发挥作用之时,他又怎会将其拘在船上?
随着胡一青的离开,船舱之中便只剩了朱慈烺一人,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也实在有些燥闷,随即便起身走到了甲板上。
“陛下,江上风大,若有动静咱定会及时报来,您还是先回舱中吧。”
“朕又不是泥捏的,出来透透气而已,没事。”
朱慈烺虽然极为担心赣州出了问题,但面对宿卫的关心却还是笑着回了一句才将注意力投往远处。
此时夜色已然落在了这座被赣江环抱的城池上,他虽极力想要辨出些什么,但在江上不断闪过的光亮与清军大营中的火光干扰下,却也只能看到城上若隐若现的火把。
“应该无事,
毕竟做了这么多布置。”
心念及此,朱慈烺见辨不出什么就回到了船舱之中。
他的想法自能算是宽心,但不可否认的是,此等虚虚实实之间,哪怕阿济格乃是沙场宿将却也分不出多少心思了。
“报~~~!王爷,北面营墙遭到攻击,王得仁总兵已领本部增援。”
“报~~~!王爷,明军火炮几将西面大营全部覆盖,我军损失惨重,几位额真、总兵请求撤入北营。”
“报~~~!王爷,东、南两面大营遭到火炮攻击,据探马所报,似有明军正在登岸。”
自明军火炮来袭,拢共也只一两盏茶的功夫,可就是在这么点时间之内,接二连三的军报却已让阿济格彻底失了方寸。
“东、西、南三面皆临赣江,为今之计仅能把人马都撤到北面来了。”
闻得探马回报,尚可喜略一思量便给出了对策,可又等了
三两个呼吸却迟迟不见阿济格的回应,所以他便加重语气又将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
所谓冠军上单亦有差距。
阿济格的战绩自是漂亮无比,可他前半生于沙场之上太过顺遂,比起尚可喜这等自逆境中拼杀出来的却也略逊一些。
这却不是说他在军略上便要输与尚可喜,实在是未曾遇过挫折的捶打必然会少了些韧性。
若是一切顺风顺水自是看不出什么,可要是处在逆境之中,两者之间便会出现些足以左右战局的差别。
倒也是满人有自知之明,他们在入关之时给多铎配了孔有德;给阿济格配了尚可喜;再算上跟在豪格身边的吴三桂,却也称得扶上马送一程了。
“撤回来?那不是坐以待毙吗?”
待听尚可喜之言,阿济格立时便反问了一句。
赣州城三面环水,只有北面不虞明军火炮,若只从今夜情形来想,将人马全都撤到北营自然是个妥当的法子。
可这样一来便等于放弃了对赣州的围困,且不说内外明军合兵一处会对大军带来怎样的威胁,便是进退不能这一点却也不是阿济格能够接受的。
只是...............尚可喜又怎会不明白这一点?
他看得明白,依着现在的情况就不要想什么赣州了。
现在将各军聚于北营,等天明之后再寻突围之机还有可能带回四五成人马。
若是现在还不放弃攻取赣州的打算,最终除了全军被歼之外还哪里会有别的可能?
“若能拿下赣州自能退入城中,可要是不能,便也只有待天明之后寻机突围了。”
按着尚可喜的本意是想让阿济格认清现实的,可谁曾想待他话音落下之后,对方竟认认真真地考虑了来起来,这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传令!命..........”
“你疯了?!白日里都打不下来,这会怎可能得手?!”
面对将要传令的阿济格,尚可喜也顾不得什么满汉之别,可当他话音落下之后对方非但没有半点情绪失控的迹象,反倒极为平静的解释了起来。
“便是能突围也会折损大半,届时兵力不济,我等又怎能挡住明军反扑?”
挡不住。
明军凭着水师之利自然能在鄱阳湖周遭如鱼得水。
若能强守,当初多铎又怎会急匆匆退回江北?
面对阿济格的反问,尚可喜虽然沉默不语,但他却也晓得败了此战的后果。
只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哪怕退回江北终也能保下一部分人马,总好过将全部身家都赌在一场,终落得没了翻本的资本。
“本王赌定赣州之军会出城接应,这便是咱们的机会,若能趁着天黑诈开城门,这一仗便是咱们反败为胜!”
诈开城门?
闻得此言,尚可喜心中略略生出了些希望。
可他们现在全部都只是猜测而已,不但不晓得守军会派何将出来接应,更不晓得守军是不是真的派了人马出城。
这等情形之下便想诈开城门,却不是把守军当傻子了?
“此战关乎大清国运,不能不搏,一阵本王领军去赣州,大营的指挥便交给你了。”
说着,阿济格下马朝尚可喜躬身一揖,待再直起身子之后便目光灼灼地等着对方的回答。
老实讲,尚可喜并不赞成这种赌徒行径,在他心中最为稳妥的法子还是放弃赣州寻机突围。
可与此同时,他也极能理解阿济格心中的焦虑。
随着大明再次站稳脚跟,大清于战略上正逐渐滑向劣势,若真无功而返,那么长江以南便要全部落在那小子之手。
漫说再次攻入长江以南,恐怕大清便要在朱慈烺一次次的北伐之中渐渐失去还手之力。
届时满人还哪里会有好下场?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我......我便陪你赌这一遭。”
尚可喜的回答显得极其犹豫,但不管怎样他终还是应下了阿济格的请求。
可当他看着那一队队疾驰而去的兵卒时,心中的忧虑却怎么也无法掩盖,最终却也只能在心中暗道一声:“只求天佑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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