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喜大抵是清初几位汉人王爷之中最有意思的一个。
在多年之后的三藩之乱中,他坚持效忠清室,以广东弹丸之地牵制十余万叛军无法全心北上,为清政府平叛创造有利条件。
之后,其子尚之信发兵围困其父府邸,夺取广东最高指挥权,响应吴三桂叛乱,尚可喜闻变后欲悬梁自尽,却被左右救起。
也不知是因儿子参与叛乱而心中忧愤,还是旁的原因,几个月后软禁之中的尚可喜在广州薨逝。
临终前原本一直昏迷的他忽然强睁眼睛,说:“吾受三朝隆恩,时势至此,不能杀贼,死有余辜!”
随后他令诸子把黄台吉所赐冠服取出,穿戴好后扶他向北叩头,曰:“吾死之后,必返殡海城,魂魄有知,仍事先帝。”
若只看这一段,谁都会认为他是大清的不二忠臣,可要是在知道他的父亲死在金兵之手,他的妻妾及家眷侍婢数百口全因金兵攻城投水而亡后,这一段戏码大抵便有些别的意味了。
其中道理却也简单。
他若真是個重情重义的人,便该因父亲、家眷之死而和满人不共戴天,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大清的忠心。
这里面除了极其毒辣眼光和对整个大局的把控之外大抵也当没有旁的缘由了。
“这些天进攻连续受挫,莫不如修整几日待乌真超哈到来?”
面对王光恩的求助,尚可喜略一犹豫便出言劝了一句。
这话本也是他早两日便想说的,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才拖到了现在。
恰好此时王光恩求助,他正好也能卖个人情,所以他才担着风险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按他想来,这几日的蚁附攻城不光对守军造成颇大的威胁,但也让自家士卒死伤惨重,若等乌真超哈的火炮到来,拿下这赣州城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又何必非要这般死磕?
只是..........
“你等先去准备吧。”
阿济格并没在第一时间对尚可喜做出回应,待到诸将皆退出军帐之后,他又往账内走了几步才低声说道:“乌真超哈来不了了。”
“啊?”
初闻此言,尚可喜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看到阿济格面沉如水之时心中却也不由嘡地一声。
他很清楚,这一步最紧要的便是个“快”字。
若能在各路明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拿下赣州,那么他们不但能够在战略上重新夺回主动,更还能让这里成为插入大明心口的一把利刃。
届时不管他们有所动作,还是稳坐钓鱼船,皆能让应天小朝廷疲于应对,乃至于露出破绽。
可这一切却都得建立在拿下赣州之上啊。
没了乌真超哈,这护在乌龟壳里的赣州便得用人命去添,死些人倒还不算什么,但这时间...........
心念及此,尚可喜立时便明白了阿济格缘何会一日焦躁过一日。
只是............
乌真超哈为何会来不了?
是孔有德?
当不会,他已告病,整日窝在淮安城里却连半步都不踏出府门,也不知是哪里心气不顺。
更何况阿济格率军直扑赣州的同时,乌真超哈也已同步从吉安出发,就算他孔有德真有什么想法却也不见得能及时传来。
那会是何因啊?
随着心念的转动,尚可喜面上的疑惑之色越来越浓,而当阿济格见他只在心中思量,却不开口询问之后,心中的焦躁亦是涨了几分。
几个汉人大将之中,他最不耐的便是这尚可喜,说上两句便没了回应,也不知是耳朵有问题,还是心有问题。
若非满人太少,打天下的事还需这些汉人大将多多出力,依着阿济格的脾气说不得早就想法子将这货给料理了。
“昨夜来的消息,说是乌真超哈行至半路遭了骑军突袭。”
“是闯军?”
“当不是,据报信兵卒所说,来人全是明军打扮,闯军才投明这么一阵应该还凑不齐全部行头。”
是了,湖南距此终还有不少距离,而且有吉安遮挡他们也不见得能这么快过来。
可这是哪里来的人马?
又怎会这么巧就把乌真超哈给劫了?
闻得阿济格之言,尚可喜的心思却又转了
起来,可与此同时他却没有注意阿济格的面色已比先前还沉得厉害,待过了片刻他才被耳中传来的怒喝声拉回。
“这洪承畴.........哼!”
阿济格这一声自是因尚可喜动不动便没了回声,可在尚可喜眼中这却是因战事不顺而迁怒于洪承畴。
他自多尔衮分兵三路开始便一直和阿济格待在一起,自然晓得其人在第一次听到洪承畴的谋算时到底是何等反应。
于寻常而言,这一番谋算确实机巧,借着明军将要大举进攻的机会设下这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待到最后竟使得本该由重兵把守的赣州几乎成为空城。
只是在阿济格眼中好的计谋便不能有那么多环节,否则哪里若是出了纰漏最终就是一场大败,却还不如真刀真枪的见上一仗,也省去了那么多花里胡哨。
对此,打了多少年仗的尚可喜自然是赞同的,但与此同时他却也能理解洪承畴为何要用此等行险之策,远在北京的多尔衮又为何会应下来。
当年他投到金国时,女真贵人的生活虽已比努尔哈赤时好了不少,但普通旗丁却还得指望着从大明抢来的那点东西过活。
那一阵子旗丁们虽也算是活着,可吃得苦却不见得比死了好上多少。
由此,悍不畏死才成了第一二代女真人的标签,黄台吉才能凭着强悍的士卒一步步成为关外最强的势力。
可人总是会变的。
自入关之后,八旗兵卒不光捞了许多银钱,更还得了足以安身立命的田地、产业,再也不是当年那些需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才能勉强过活的“悍匪”了。
能够轻易想见,大抵再过个一两年的功夫,早前战力无双的满洲八旗必定会急速腐化。
若到那个时候满人还没有坐稳天下的话,最好的情况大抵也只是当年那金国一个水平,要是想得悲观一些,说不得也就是个五胡的下场。
坐稳天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现在的大明虽偏居江南,但那位太子爷怎么看却都不似赵构,要是不趁着八旗兵卒还有相当战力之时做最后一搏,谁晓得数年之后又是哪般光景?
是的,在尚可喜看来,此番谋算便是洪承畴在征得多尔衮、多铎等女真贵人同意之后的最后一搏。
哪怕在世人眼中现在的明清两方还是清强明弱,可在一些具备了战略眼光的人看来,双方的势力对比却已因八旗兵卒的快速腐化而逐渐改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入关之后女真人从汉人手中攫取了大量财富。
就算其内部还是一个金字塔结构,但女真人拢共也不过几十万而已,仅仅从上层手中漏出的一星半点却也足够底层过上富足的生活。
有了银子、田地、女人的旗丁们怎还会如当年一般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洪大学士这番谋算确实有些行险了。”
眼见突然发怒的阿济格,尚可喜仅只跟着做了个颇为客观的评价便不再多言。
说到底很多事情能够理解的人早就看出来了,无法理解的人就算你说上十遍,他也只当是在胡扯。
而在面对阿济格这等莽人时,尚可喜却也不认为有必要多费口舌。
“算了,不说这些,乌真超哈的事却不能被人知晓。”
“王爷放心,这我自然醒的。”
大略又说了那么几句,尚可喜便往自己营寨而去,但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却非阿济格所能知晓的了。
任何一个势力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内里总会存在这样那样的矛盾,这一点明清两方并没有多大差别。
若硬要寻到点不同,大抵便只能往统治基础上说了。
清廷毕竟是小族临大族,终其一朝,族群间的问题都是悬在满人头上的一把利剑。
他们的担忧自不是多余,在大清行将就木之时几百年攒下来的仇怨一并爆发,苟活下来的满人甚至绝大多数都换了汉姓。
可朱慈烺却没有这样的担忧,他只需要关注着不同的利益集团即可,无需因某人是何种族而偏袒,亦不用因此而刻意打压。
说到底,利益是会随着时空转变而转变的。
就似在弘光时对鞑子入侵不闻不问,甚至还争相递上降表的
江南地方势力,此时却已成了朱慈烺基本还算坚定的支持者。
这一点自不需挨个去问,从代表其利益的朝中大臣的表现便能轻易窥探一二。
“你等枉为阁臣!陛下若是遇了不测,老夫便是搭上性命也要你等血溅七步!”
“袁继咸!说!是不是你撺掇的?!”
“阁老,陛下心思跳脱,你们这不加规劝也便算了,怎还能帮他一起瞒着朝臣啊?!”
“徐胤爵!你这还未当上外戚便敢肆意妄为!你要知道,我大明不是汉朝!”
此时的应天皇宫之内,三位阁臣和徐胤爵被一众官员堵在了文华殿内,而在面对谩骂、质问之时,四张嘴巴竟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们也觉得委屈,真当这位爷是前面那个?
这位爷虽每遇大事都会和朝中重臣先行商议再做决定,可这些决定又有哪一样是不合他心意的?
到现在他一拍屁股便走了,只留下他们这些人担着奸贼的骂名,真真...........
唉~~~~~~!
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身为首辅的钱谦益终还是无法再装死了。
“诸位~~~~,诸位~~~~,且听老夫一言~~,且听老夫一言~~。”
倒也是这靖武一朝,陛下对江浙本地势力颇为重用的关系,待见钱谦益站了出来,一部分人略一犹豫便不再吵嚷。
只是........
“钱阁老,我等来此便是要听内阁解释的,只是你可不能将我等当傻子哄。”
“今日之事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你等便是死了也难恕其罪之万一!”
待见还有人不依不饶,钱谦益便在不经意间往身侧瞟了一眼,而前一阵子还在装聋作哑的马士英却在看到这一眼后便站了出来。
“钱阁老便是要解诸位心中疑虑,诸位有什么想法待听完后再说不迟。”
随着马士英的话音落下,另一部分还在不断发问的朝臣也都静了下来,剩下的小猫三两只见绝大部分人都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便也不再吵嚷,钱谦益终也有了说话的基础。
“陛下此番出巡,身侧不但有向将军护持,更还把方将军和侯将军都调了过来,若说安全,自然没有比这更安全的了。”
“胡扯!”
按着钱谦益原本所想,在说完这些之后他还要对朝臣略加安抚,可谁曾想,他这里才说了一句,立时便传来一声喝骂,待他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绿袍官员真在往前排挤来。
“什么出巡?这分明就是御驾亲征!现下鞑子正四处用兵,陛下.........”
“无礼!你学的圣贤书便是教的这个吗?”
这绿袍官员只说了两句,钱谦益便已想明了他的来历,可当他正有些恼恨于马士英暗中下绊子时,却听其立刻便呵斥了起来,这却让他多少有些意外了。
只是.........
“圣贤书教我的是忠君爱国,却非撺掇君王亲身涉险!”
真是一变接着一变,马士英自然轻易便压制了那个绿袍文官,可紧接着却又有一个穿着绿袍的站了出来,而当钱谦益发现其人似乎曾来过自家府邸之后,他立时便有些恍然大悟之感。
他与马士英虽都有党羽依附,可说到底却与史书里的那些权臣有着云泥之别。
平素里各官自然会对自己尊敬有加,可若真遇到大事,想来便也会与此时一般吧。
心念及此,钱谦益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老神自在的黄道周与刘宗周,待他收回目光之时却见马士英似乎也刚刚从某个方向将头转回。
到了这时,不论钱谦益或是马士英都已对自己在朝中的分量有了更深一些的认知。
随即钱老先又在心中暗叹一声,紧接着他便自袖中取出了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有圣旨!”
“臣,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跪了一地的朝臣,被堵在文华殿中已逾一个时辰的四个人心中顿生一阵畅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鞑子亡我之心不死,将士亦在浴血拼杀,
朕受百姓奉养,岂能安居宫中,
现命宿卫中、左、右三军随朕亲征,
望朝中各人助三位阁老并魏国公理清诸事,
钦此!”
“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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