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3日
赣州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赣州城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
城墙之上,硝烟渐渐散去,露出了一群疲惫不堪的明军士卒。
士卒们或相互依偎,或独自坐着,用微弱的声音交流着战斗的点滴。
他们的眼神中充满已有了些麻木,但身上的伤痕和血迹却已证明了他们的不屈。
此时距离鞑子兵临城下已经过去四五日功夫,在长时间的激烈战斗之中,这些守城的士兵们们耗尽了大部分的体力。
“老李头,还没死吧?”
“没....没死。”
随着一阵轻微的呼声,一名肩上染着血红的老卒连头都没抬便回了一句。
在昨日的战斗中,他才将一名鞑子推下城墙,紧接着便重重挨了一箭。
其后虽有城中大夫帮他取出了肩头,但这等伤口的回复自也不是一朝一夕。
哪怕他在临敌之时受不了太大的影响,可现在敌人退去,在疲劳和疼痛的双重作用之下,便是他这样的老卒却也实在不想动弹了。
在最初两日时,他们这些人还能在战斗间歇插科打诨一番,但临到这两天,下城修整的时间已越来越短,频率也越来越慢。
这等情形之下,莫说再与袍泽调笑什么,他是真的连抬头的力气都不愿意再浪费了。
“没死就来帮我一把。”
声音再次响起,老李头便将脑袋略略偏了偏,他已经想好了,若无天大的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挪动半步的。
可谁曾想,当这道视线扫见不远处与他一般靠在女墙上的一名年轻士卒时,他的想法立时就变了。
那年轻士兵的腿上似被什么利器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鲜血不但染红了他的裤腿,更已将在身下汪了一滩。
眼见此等情形,他自也顾不得肩上的疼痛,挣扎着起身之后便立刻往那年轻士兵身前靠了过去。
“怎这么劲大?”
“扎不住。”
话音落下,老李头心中不由一阵黯然。
他很清楚,这等伤口看起来虽然不深,但若无法制住出血却是比穿肠破肚还要致命,而这年轻士兵的腿上虽已被布带缠了好几圈,可血还是不断在往外渗出。
“睡一阵吧,睡着了就好了。”
“嗯。”
话音落下,那年轻士卒便将眼睛闭了起来,李老头沉吟许久之后终还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里的动静自被城上其他士卒看在眼里,他们自也晓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么几日下来,鞑子的攻势一日猛过一日,待到现在谁还没一两个关系好的魂归西天?
这般情形之下,死上个把人又能引起何人的关注呢?
“换防!换防!”
就当李老头满心平静地等待着清军下一次的进攻时,却有一阵呼呵声忽然从城墙阶梯处传了过来。
话音入耳,他鼓着的气立时便松了下来,若非有那伤势轻些的袍泽扶了一把,他却也不见得能及时起身。
“把他带上吧。”
“嗯。”
只是简单的两句,李老头便与一人将那面色已然泛白的年轻士卒架了起来,而当他们正要转身下城之时却见一红袍人影正在不远处朝着将要撤下的兵卒躬身行礼。
这红袍身影自然是万元吉,若在旁人想来,这一拜大抵会带着些收买人心的意思,可他自己却清楚,其中非但没有掺杂多少功利,更还含着浓浓的愧疚。
广州出事之后他便让郝摇旗领本部人马前去援救,其后常冠林所部向江西发起进攻他便按着原定的计划分兵两路以为策应。
乍一看来,这样安排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哪怕局面发展到现在这般地步,他却也不该生出愧疚之心。
但万元吉自己心里清楚,在赣州城下那一战后,他便有些轻敌了。
当面清军先是因王得仁试图掌控全部人马而生了内讧,紧接着又在胡茂祯追击之下屁滚尿流地往北逃去。
再加上长江以南的局面因陛下亲至而稳了下来,诸般军需又源源不绝地自广州运抵各处,明清之间的战局虽谈不到彻底逆
转,但若说进入僵持阶段大抵也不会有人否认。
所以他便觉得在两面夹击之下,江西的阿济格当顶不了多长时间。
继而在向广州派遣援军时,将郝摇旗带来的近三万人马全都派了出去;在派出佯攻人马时将部属混杂的数路人马一道遣了过去。
由此,作为军需重地的赣州城中便只余了八九千兵卒,在面对清军进攻之时才会因兵力不足而不得不让兵卒们坚持更长时间。
“督师,您回去休息一阵吧,到了这般时辰,我看今日鞑子当不会再攻了。”
说话之人乃是赵印选,吉安一败他虽逃回了赣州,可麾下士卒折损大半,却也只能跟在万元吉身边充当幕僚、参谋的角色。
“无妨,陛下能以亲身临阵来鼓舞士气,老夫又怎能苟安于后?”
对于这等劝说,万元吉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可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赵印选却似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直接抱拳跪在了他的身前。
“督师,恕末将直言,今番局面至此确有我等思虑不周之故,可事已至此您还需以守住赣州为念,万不可因自责而..........”
身为下属,身为败将,能用这等话语来劝谏自己的文官上司,当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能做到。
只是这几日的万元吉虽也按部就班在尽全力守城,可在他看来这位督师似已对守住赣州不抱任何希望,心中仅存的念头大抵也仅是与城共存亡而已。
赵印选既不擅勇武、亦不擅军略,能充任一将领兵来此,八成也是因自家在本地的势力颇大,当地官员在募兵之时不得不以官职作为交换。
可他却明白,若连统兵大帅都不抱希望,那么这赣州绝对是守不住的。
“起身吧,不需如此。”
面对赵印选的突然下拜,万元吉也只略略愣了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的确,赣州作为物资中转之地,城中不但囤积着供应湘赣两省数十万大军的粮草,其城防更还在数次整修之下算得坚固。
若是有個万余人马,除非鞑子能似在杭州一般集合大量火炮轰垮城墙,否则守上个把月却也是没有问题的。
可..........
赣州哪哪里有足够的人手?
“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可城中的情况你也晓得,几番募兵之后赣州本就只余老弱妇孺,老夫便是真有心.........唉~~~~。”
万元吉心中真可谓是五味杂陈。
赣州之地本就非人口丰裕之地,之前几番募兵更是将城中青壮全都揽到了军中,现下这些人马大多都已随杨廷麟去了江南,剩下的也仅只五六千而已。
若非吉安一败总算还逃回来了几千士卒,城中守军怕是早就在鞑子的连日猛攻之下消耗殆尽。
此等情形之下,他还哪里的信心守住赣州?
“健妇!”
“啊?”
“募城中健妇协助守城,哪怕将银库搬空都成!”
“这.......”
万元吉很有才干,办事精明勤快,但他却有一个诗人词者身上的通病,那就是行事不够果决,且还韧性不足。
在原本的历史上,吉安二番失守后,军中士气便已颇为低迷,而在此时他却常常昏头昏脑地坐在城墙上面,对将吏一言不发。
若他只是个寻常官吏,这样萎靡不振自无不可,但他身为赣南明军的实际指挥者,在遇到挫折之时不但不设法振奋士气,自己反倒先一副再无希望的样子,这般表现却又让普通士卒如何自处?
“督师,这几日下来我等依城而守都颇多死伤,鞑子又能好到哪里?若能募城中健妇协助防守,再以扬州之事激励,我赣州粮草充足定能坚持到援兵前来。”
赵印选巴拉巴拉说了一通,万元吉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复杂。
到了这会他也反应了过来,这不就是平素里用来激励士气的话吗?
只是按着常理来讲,这些话本该是自己这个赣南督师说与手下军将士卒才对,但今日却让这年轻武将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
真是...
.......惭愧啊。
心念及此,万元吉忽然便向着满眼焦急的赵印选躬身一拜。
“若非印选点醒,我却不知还要为心魔所困多长时日,若真赣州有失,我等便是以死全了名节,可去到地下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哎呀~~!督师!这....真是折煞末将了。”
眼见万元吉这般动作,赵印选虽晓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他哪里真敢就这么受了,而当他将其身子扶直之时,万元吉面上的诸般负面情绪似已一扫而空,整个人却都散出了从容与自信。
“诸位将士!”
随着一阵高呼声响起,将将下到城下的老李头不由回首望了一眼,此时他与发出呼声的人影之间虽已被城墙隔开,但他却似能看见万督师正挺身立于城楼之上。
“鞑子残暴!每有破城皆都鸡犬不留。
现我赣州兵精粮足,鞑子却已成疲惫之师,
只要援军抵达,我等定能里应外合将其歼灭!
大明!万胜!”
疲惫之师?
督师啊,我军可也成了疲惫之师啊。
耳中听着万元吉的话语声,老李头心中却不免想到了自己和袍泽们的状态,只是他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可那句“鸡犬不留”却让他不由往城内某处看了一眼。
“大明,万胜。”
此时的老李头虽多少恢复了点气力,可这一呼却多少还是显得有气无力。
只是也不知是他起了带头的作用,还是万元吉在城中颇有威望的关系,这一声之后,却陆续自各处传来了同样的呼声。
“大明,万胜。”
“大明!万胜!”
随着一个个声音的汇入,本还局限于一处的呼声逐渐往城墙内外扩散开来,待到七八个呼吸之后,它竟已将偌大的赣州全都覆盖。
这一阵阵山呼远称不上震耳欲聋,甚至还在其中夹杂着些萎靡之感,可在已进行了数日惨烈战斗的赣州,它的出现却拥有异乎寻常的意义。
“王爷莫恼,赣州已是咱的囊中之物,他们便是再喊得大声些却也于事无补。”
眼见阿济格的表情因阵阵山呼而逐渐阴沉,尚可喜犹豫片刻终还是出言劝了一句。
他能想来阿济格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打仗这种事本就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更何况此番来的匆忙,不仅将乌真超哈远远落在后面,更连攻城器械都没造齐备。
这等情形之下,能将守军打得险象环生已然算是军将士卒尽了全力,他便是再能体会阿济格的心情,自然也不愿让他再次发怒。
“你看看,打了这么几日,明军竟还有心情喊这些,我看那几个奴才根本就在敷衍,”说着,阿济格往帐外走了几步,待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哀嚎之后他才恨恨地喊了一声:“打!重重地打!”
随着话音落下,远处传来的惨嚎声似乎立时便大了几分。
而阿济格在看到这样的效果之后,心中的怒气似乎并没有因此消减半分,反倒还比先前还焦躁了一些。
“王光恩!”
“末将在!”
这王光恩本也是农民出身,在接受招安之后,由他把守的郧阳曾数次挡住了李自成大军的进攻。
其后清军南下,郧阳诸官商议归降,而他则因擅于守城而被任命为了襄阳总兵。
原本,这一仗和他并没有太大关系,只是此番清军所图甚大,不但拢了江西境内全部人马,更还从长江以北调集数路大军。
如此,他才出现在了赣州城外。
“明日由你率本部人马继续攻城,但有半点不尽全力,这王得仁便是你的下场!”
“定不负王爷所托!”
王光恩的回答可谓斩钉截铁,便如对明日之战信心满满一般,可他心里知道,无有器械襄助,攻城这种事便只能靠一个“磨”字。
可现在..........唉~~~~。
心念及此,王光恩不由朝尚可喜投去了求助的目光,而后者则在一番犹豫之后才小心地向阿济格说道。
“这些天进攻连续受挫,莫不如修整几日待乌真超哈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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