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

  “还有多远。”

  芦少春隔着轿子朝外面淡淡地问了一声,其后便听一人在外面答道:“回禀府尊,照着安吉县所报,当还有五六里便能到案发地了。”

  他是湖州知府,若无天大的事发生,那便是死也得死在治所,可好巧不巧,竟然真闹出了天大的事。

  堂堂刑部尚书在南下查案的途中居然遭了匪徒袭击,一行百余号人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荒郊野地之中。

  如此情形,他自也便有了离开治所的理由。

  “再说一遍,此番事关重大,各人若不想莫名其妙丢了性命,那便得依着按本府之命行事。”

  “府尊放心,这些咱都交代过了,您说往东绝没有一人往西,只是......”

  “嗯?”

  待听轿外之人似还心存疑虑,芦少春仅只淡淡地一声那人便赶忙解释了起来。

  “府尊,不是属下疑了您的决断,只是这案子发的蹊跷,死的又是那么大的官,咱实在没必要把好手往这磨眼里伸啊。”

  好手?

  这两字入耳,芦少春心里不由一阵苦笑。

  案子是发在安吉境内的,他身为湖州知府亲身前来自是没有什么问题,但若有避事之心却也可以等安吉知县查上一阵再掺和进来。

  到了那时,该踩的坑已然被安吉知县踩完,局面大抵也已渐明,他虽不见得能获了多大功劳,可也能避免许多不可预测的危险。

  依着他多年的为官经验来说,此法才应是一个合格知府应该做出的。

  只是............

  他已然没了求稳的资格啊。

  去年鞑子来袭,不过二三月的功夫便从北直隶一路杀到了湖州,芦少春思量数番还是觉得大明当是没了指望,再加上自弘光临朝之后江南势力遭了数番打击,两相叠加之下,他便果断往鞑子那里送了降表。

  对此,他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所谓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

  弘光既然一门心思用阉党打压江南士绅,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奉那个昏聩的朝廷?

  更何况那一阵南直隶所辖各州县皆是望风而降,也非他一人动了此等心思。

  这般情形之下,芦少春自然也就降得心安理得了。

  可谁曾想,又只二三月功夫情势却骤然巨变。

  那個被昏君关起来的“假太子”不但守住了应天,更还天马行空的用水师将无往不利的鞑子打了个落花流水,似乎那个脆弱不堪的朝廷竟就又有了据江而守的资本。

  老实讲,那一阵子芦少春的肠子都快要悔青了。

  这一悔不但是因为自己压错了宝,从而使自己的仕途断绝,更是因为错过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他不过只是寻常出身,凭着自己的努力中了进士,又凭着敏锐的洞察在数次政争之中提前站到了胜利者一边,如此才一步步拔到了这知府的位置上。

  以此等能力,他又如何看不出得到朱慈烺看重之后会有怎样的际遇?

  错过这等机会他又怎不后悔?

  天无绝人之路!

  就当芦少春一面等待接任者到来,一面打点行装准备归乡时,阮大铖被盗匪袭杀的消息却突然传了过来,而这个念头便于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若换旁人在此,对于这等大案必然是有多远躲多远,但他却在想明白其中关窍之后凭着威逼利诱在府衙中拢了一批得力人手星夜往案发之地而来。

  对于他的这等表现,手下人自然多有不解,但多年积威之下却也未曾多问什么。

  若非此时即将到达案发之地,说不得连那轿外之人也会一直将这疑问压在心里了。

  “本府的处境你是知道的,旁的也不必多说,你只消明白,此番虽然看着凶险,但只要施为得当却是飞黄腾达的良机,届时不但本府能够翻身,便是你等也有天大的好处。”

  犹豫了一阵,芦少春终还是给自己的心腹露了一点。

  其后也不知那轿外之人是真的明白,还是出于对府台大人能力的信任,反正在一番千恩万谢之后便不再言

  语,似乎也沉浸在了对未来的憧憬之中。

  这倒也不是芦少春在画大饼,若非真的看出里面有天大的好处,依着他的精明哪怕真的只有归乡一途却也不见的会来蹚这趟浑水。

  至于这天大的好处到底落在何方,他虽未对轿外心腹透露半点,但也已想得明明白白。

  阮大铖此番南下,放在明面上的目的虽只是清查华亭劣绅不法之事,但谁都明白陛下放这条疯狗出来就是借此打击江南土地兼并的。

  可笑那阮大铖居然还自作聪明,不但在临行之前散播他不会扩大打击面的消息,更还在南下之时刻意走了陆路,竟就真打算以此等做派让大族们放下心中警惕。

  可传了多少代的大族哪里会中了他的这点雕虫小技?

  仅只看到一点皇权想要对他们动手的苗头便以此等果决手段给了应天一点警告,竟是半点余地都没有留下。

  这便是芦少春眼中的机会了。

  他看得明白,此番之事既然说是盗匪所为,那么就一定会是盗匪所为,甚至在诸方势力的协同合作之下,这个案子的破获速度都要比寻常盗窃杀人快的多,证据也一定会比寻常案件充足的多。

  若换成以前的那几个皇帝,哪怕晓得阮大铖之死内有蹊跷,但在如此充分的证据和上下一致的说法面前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只是那帮子大族在传承多年之后终还是太过自大了。

  现在的这位爷在江南干下这么多大事,那帮子靠着祖上吃饭的家伙竟然还没看出其行事风格。

  按着芦少春所想,就算那位爷在这个案子上寻不到半点破绽,但他也一定会借着各种由头往江南撒气。

  届时应天大抵得面对接二连三的民变、兵变,但江南的大族们又怎可能是好受的?

  哪怕大族有本事将地方驻军都哄着作乱,但这位连鞑子都能赶回江北的皇帝又怎会因此而轻易妥协?

  要知道,此番落了下风,那位爷的势便算是破了。

  大势一破便似现在的鞑子一般,哪怕手中还有足以反攻的力量,但却也只能摆出一副守势,再难如将才南下那样势如破竹、无往不利。

  由此,芦少春便判断出局面若以就这么发展下去,最终的结果必然会是两败俱伤,而他所看到的机会便成为此次祸事的消弭者,用地方大族的一点折损为陛下寻一个合适的台阶。

  所以,他必须赶在局面再次发生变化之前入局,并以此来进入陛下的视线之中。

  否则,便是他于此事之中出了天大的力气,那功劳又怎能稳稳当当地落在自己头上?

  “府尊,看见前面营地了。”

  就当芦少春不断在心里审视自己盘算中的细节时,先前那人的声音又一次传进了他的耳中,待他掀起轿帘往外看去之时,果见里许之地正有一个个差役兵丁出入于营地之中。

  “不必通报,直入营地便是。”

  “得令。”

  按着寻常来说,他虽为安吉知县的顶头上司,但也没有直入其营而不提前通报的道理,只是现在的这个安吉知县乃是鞑子退去之后由吏部再次委任,若其硬顶,他这个失节之人却也不见得真能从其手中夺来探查此案主理之权。

  所以,他便打算用这种突然的方式先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以便占据绝对的主动。

  实际上他这一下倒也没什么必要。

  说白了在寻常人眼里,这个案子是躲都躲不掉的,若真有上官挺身而出,换做当年的芦少春必然会兴高采烈地将所有权责都一股脑丢过去。

  只是到了这等节里,他便似将要溺水的人一般,哪怕浮在自己身边的是一段布满荆刺的木头也怕被旁人夺了去。

  这等情形之下,他自然也会担心旁人为了一飞冲天的机会而与他争夺有关此案的权责。

  果然,府台的到来出乎了安吉所有人的预料,将才见到有官衙之人强闯营地时还有差役兵丁加以阻拦,可当他们听到来人乃是湖州知府后,守着营门的那帮人便再也没有抵抗的心思了。

  随后芦少春在一帮心腹的簇拥下入了营

  地里最大的那个帐篷,待到坐定之后才对营中的差役们呵斥道:“你安吉竟已乱到这等地步,居然使朝廷重臣在此殒命!从实招来!尔等可与那些盗匪存着什么勾结?!”

  “府台大人明鉴!我安吉境内最大也只是几十人规模的盗匪,如何有胆子截杀官差啊!”

  “府台大人饶命啊!我等哪里敢和盗匪勾结?”

  “府台大人开恩!府台大人开恩!”

  待听到芦少春这杀气腾腾的问话,候在帐中的差役们自是跪成了一片。

  他自是晓得这等大事和这些小角色扯不上半点关系,但所谓先声夺人却也不见得只是针对安吉知县,若是能先将这些具体办事的镇住,哪怕一阵那知县有心硬顶,他也自能寻个由头先将其控制。

  “你们知县呢?本府到了这么长时间,怎不见他的人影?”

  眼见这些小的如此表现,芦少春自也不会将太多精力花到他们身上,可谁曾想,他这一言问出,差役们却顿时停了哭告。

  “本府问话如何不答?难道内里真有什么情弊?!”

  “府台大人饶命!堂尊.........堂尊........”

  “怎的?!”

  “堂尊他被惨状吓疯了。”

  话音一出,差役们自是不断偷瞄芦少春的面色,而他却还哪里顾得上呵斥差役们的无礼行为,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才冷笑着说道:“他倒是会疯,治下出了此等大事,不但不全力破案,竟还想以此来个金蝉脱壳,大明养士三百年,居然让此等货色当了一县父母,真真........真真.......”

  跪在帐中的安吉差役待见府台大人被气成这等模样,有心辩解几句,最终却也不敢言语半声,而芦少春在义愤填膺地说完这些之后本还打算让人领着去见见那“疯了”的安吉知县,但还不等让人带路,却见三个身影出现在了帐外。

  “安吉县丞刘宗喜,求见府台大人。”

  “咨议局付荣法,求见府台大人。”

  “咨议局牛军昌,求见府台大人。”

  一声求见,芦少春便明白了三人身份,待他一番思量之后便收起了先前的架势,立马将淡淡地笑容挂到了脸上。

  “尔等勇于任事,可谓忠君体国,”赞了这两句,他便又将头转到自己带来的人那边:“来人,看座。”

  “谢府台赐座。”

  对于芦少春的鹊巢鸠占,三人倒没有多余的表示,待到各自落座之后才由那安吉县丞刘宗喜出头说道:“我等不知府台大人亲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过,罪过。”

  这本也是句客套话,里面虽然多少都存着些对芦少春突然到来的埋怨,但从一个县丞口中说出却也淡到了可以完全忽视的地步。

  果然,在听到这话之后,芦少春并没有搭茬,而是直接将话题扯到了安吉知县身上。

  “你们知县现在何处?”

  “启禀府台大人,堂尊身体抱恙,我等迫于无奈也只能先将他老人家拘在后面营帐里了。”

  “抱恙?可曾请了大夫?”

  “请了,据大夫所言,乃是受了惊吓,如此才被痰气迷了心窍。”

  一番对答之后,芦少春的面上便挂了一副思索之色。

  此等表情落在安吉众人的眼里大抵当是府台大人在思量这等言语是否可信,但于跟了他多年的心腹而言却是明白府尊当已准备顺着梯子下台了。

  “这么说来是真疯了,却非刻意避责?”

  “是,有大夫诊断,当是无法作假。”

  片刻之后,芦少春又问了一句,而那县丞的回答也是将全部责任都推到了大夫身上。

  如此一来,不管那安吉县令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左右他们几人却都沾不上半点责任,府台也能安心揽了此案权责,真可谓皆大欢喜、无人受损。

  到了这时,芦少春再无顾虑便打算先问问安吉县这几日到底有什么收获,可谁曾想,他这里话音才落,那有些跛脚的牛军昌却扯着嗓子抢在县丞之前答道。

  “这地方也没什么好查的了,抓紧清查那几日周遭驻军的动向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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