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个屁的情!
就当万元吉将那小条上的文字念完之后,李过立时便在心中骂了一句。
此时湖南虽有诸多闯军将领,但余者不是在南就是在西,真正入了北京,晓得当时情形的却只有他一人罢了。
他很清楚,闯王压根就没打算杀朱慈烺兄弟三人,所谓“高皇后和诸将来信求情”只不过是这小子生生造出来的台阶罢了。
那么问题便来了,台阶既然已经备好,你到底下还是不下?
“皇后虽也与各将都求了情,但闯王原本就打算以礼相待的。”
李过口中说着,目光却斜上四十五度,并未落在帐中任何一人身上。
形势比人强。
闯王无后,他素来都将自己当做这番基业理所当然的继承人,可谁知闯王称帝之后非但没有给他安顿任何一个能够彰显特殊地位的官爵,更还直接将他扫出北京派到了陕北。
若是旁人得了此职,那么定会从中感受到浓浓的信重,可这番安排砸在他身上,无异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他李过仅只是個寻常军将而已,压根不存在继承皇位的可能。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李过虽然恼恨但也未彻底失了希望,说到底闯王无后,待其百年,这偌大的家业不还是得他的吗?
怎奈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闯王竟就这么死了?!
历经战阵的闯王,周遭有数十万大军相随的闯王,竟生生被几个道士敲烂了脑壳!
其后大军因无主而散成豆花,若非与何腾蛟勾兑得逞,却不知又该去往何处。
此等情势之下,他又怎能不顺着朱慈烺苦心搭建的台阶下来?
“李侯说的是,闯王本就打算安养太子殿下,我等又怎敢居功?”
“是极!闯王本也不是好杀的性子,哪怕我等未曾去信也不会将殿下怎样的。”
“正是,正是。”
眼见在场唯一的知情人认下了此事,本还有些揪心的诸路将领俱都连声应和。
可话说回来,似田见秀、袁宗第这等重将声称自己曾去过信也便罢了,那郝摇旗不过也只是右营偏将而已,他竟也混在人堆里连连称是。
面对此等情形,不擅机变的万元吉除了对太子殿下惊为天人之外便再无其他反应,而堵胤锡则在与章旷对视一眼之后缓了缓心中惊讶才顺着话茬说了起来。
“哎呀!相交数月,老夫竟未想到诸位竟还有再造华夏之功,真真失敬失敬啊!”
说着,堵胤锡往前走了几步便要下拜,而帐中诸将则连忙上前阻拦,场中气氛也便因此而愈发和谐起来。
他与章旷本都是力主收拢闯军余部的,但在其间二人的主张却有着微妙的不同。
在他看来,闯军虽然势力颇大,但其部与清军的谈判既然已经破裂,那么在拥有同一个敌人的情况下,双方便该放下成见齐心戮力。
至于其他,大可待等到将鞑子带来的危机解了再行论算。
而章旷的想法大抵与其相同,唯一的差别便是要不要让这一股强大的力量恢复过来。
由此,当场中气氛一片融洽之时,他的眼中却深深藏着一抹忧虑。
这却也非章旷心思阴暗。
说到底,闯军的力量实在太强了。
此时这几十万人马虽成了无根浮萍,且还各自为政,但若不加以分化瓦解,尽可能将其身上的闯军属性淡化,那么待其缓过劲来,定然又是一股极其强大的不稳定因素。
届时漫说只有万余官军的湖南,便是将大明的所有力量都集中起来,谁又能保证一定可以将其压制呢?
在原本的历史上,驻扎在平江一带的郝摇旗、田见秀两派,因手中力量的对比彻底逆转而生了隔阂。
章旷等对闯军颇为忌惮的大明官吏便趁着清军正在消化新纳降军未曾发动对湘战事的空档对其进行了分化瓦解。
具体过程倒也无需赘述,总之在粮草官职等一系列手段的作用之下,田见秀这些闯军侯伯与地位较低的郝摇旗等人彻底决裂,战了一场便离了湖南。
但限于本身力量的薄弱,湖南各官
待到清兵大举入境之时也未能对郝摇旗等部产生多强的控制力,哪怕他们机关算尽却也难逃兵败身死之局。
两种策略各有所虑,却也称不上谁高谁低。
说破天去,没有强大力量的支撑,便是诸葛再世也难逃了五丈原。
不管堵胤锡和章旷持着何种看法,也仅只在大厦将倾之时用自己的能力做着最后的抵抗,着实不必求全苛责。
不过此时的大明在朱慈烺和手下各人努力之下终也算是有些力量,哪怕在现阶段仍无法有效投入湖南,但章旷等人心中之急切却也不似原本那么强烈。
所以,待见场中气氛融洽,他便只想着等见到太子殿下再出言提醒,却也未在场间生什么事端。
最终,此番会面在极其友好和谐的气氛之中落下了帷幕。
与会人员一致表示,一定同心协力做好太子殿下的接待工作,努力让太子殿下感受到湖南官员之间的团结,并全力为执行太子殿下进一步指示做好准备。
所谓功夫都在戏外面。
事情到了这里,闯军余部的心思也便随着那砸到头上的救命之恩暂时稳了下来,只待太子殿下走完全部流程,湖南的局面至少在短期之内却也不会再生什么波折。
可谁曾想,就当万元吉离开不过一日,湖南诸官皆在犹豫是不是该先回自家处所时,大明监国太子已至长沙左近的消息却突然传到了何腾蛟耳中。
闻得此信,何腾蛟的反应自然不需多想。
左右也不过着急忙慌的准备一番,待到她这里堪堪备置妥当,一大队着甲骑士却已在万元吉的引领下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吉人,你不是将走吗?缘何来的如此之快?”
方才看见万元吉的身影,何腾蛟便直接问了起来,可还不等对方回答,他一面不断朝远处张望,一面又紧着追了一句:“殿下真来了?”
你当何腾蛟是疑惑于万元吉往来行程为何如此之快?
他这人虽不似钱谦益那般时刻想着保持自己的风度,但若仅此而已却也不至让这个当了多年封疆大吏的老臣这般失态。
长沙距赣州几近千里,虽然走完一个来回少说也得花上十余日功夫,可若想在时间回返长沙却也不是毫无可能。
要么算好时间提前出发,待遇到正在去往赣州的万元吉再一同回返。
要么太子殿下本就是与万元吉同来,只不过他是等在了某处。
等在某处倒是好说,左右不过与万元吉合伙演一出戏而已,但自万元吉初到长沙已然过了这么长时间,若真有这么一伙骑军游荡在长沙百十里范围之内,他何腾蛟与平江的闯军又怎会得不到一点消息?
剩下的便只有算好时间提前出发了。
只是........这可能吗?
要知道这可不是简单的筹算,其间不但得想好各方反应,更得对自家谋算持着十成把握。
若非对闯军各将、湖南诸官有着极为透彻的认知,又怎能做到这一步?
由此,现在的何腾蛟哪怕相信万元吉在骗自己却也不愿相信是太子殿下真的到了。
“本宫不耐在赣州等着便提前来了。”
随着一个声音传来,何腾蛟不由往兵堆里望了过去,待其定了声音来处却见一身着大明制式甲胄,面上挂着一道长疤的少年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臣~~!臣~~!”
此时何腾蛟已然晓得那少年便是太子殿下,可当他依着规程拜伏于地之后却仅出了两声,随即便发出了一阵强自压制的抽泣声。
“殿下煌煌贵胄,竟至龙体受损!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
是演戏吗?
大抵是有些的吧。
可他毕竟不是戏子,若非含着真情实感又怎会哭得如此悲切?
哎~~,左右也是别人给来的台阶,就顺着下了吧。
心下有了判断,朱慈烺便自马上一跃而下,待到何腾蛟身前便弯下身子紧紧扶住了他的双臂。
“不碍的,国难当头不知有多少将士殒命沙场,便是爱卿你不也在夹缝中勉力维持,本宫这点小伤不碍
的。”
何腾蛟迟迟未曾发出贺表,的确让朱慈烺的小朝廷陷入了被动之中。
可若设身处地一想,以湖南当是的局面,外有恶敌,内有强客,他若真冒险发出了贺表谁又能说得清几十万闯军余部会作何反应呢?
难啊。
身处这般世道,每个人都难啊。
看着身前那张老泪纵横的面孔,朱慈烺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声。
不过这何腾蛟倒也是识得分寸的,待被太子殿下扶起,他便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其后在他的坚持下,朱慈烺接受了长沙诸臣的跪拜,等到冗长的流程走完却已过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
按着何腾蛟原本的安排,在城外行完参见大礼之后还有一场接风宴,可谁曾想,太子殿下却称时间紧迫需得先往湘阴见过闯军诸将之后再说其他。
眼见殿下心意坚决,何腾蛟倒也没再一意劝说,左右他现在穿的便是官服,倒也不虞礼行有亏,待与城中吩咐了几句便跟着朱慈烺往湘阴而去了。
这倒也是个难得的相处机会,在路上的一日一夜之中,朱慈烺不但将自己对当下局势的判断予湖南、赣南的两位封疆大吏细细说了一通,他们两个邻居之间也就各自辖内的情况做了一番通报,算是为之后的合作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当然,由于各人所占角度的不同,这些看法之中自然也存在着不少的分歧。
便如对闯军的看法,何腾蛟认为当在利用闯军抵抗鞑子进攻的同时对其进行分化瓦解,万不可再使其有重归于一的可能,而万元吉则认为依着当下情形应先将抗击鞑子作为首要任务,其余皆可放在后面。
这倒也有些屁股决定脑袋了。
此时中路清军的重心全都放在了攻伐江西之上,在正面承受压力的情况下,万元吉自然认为应当笼络所有愿意抗击清军的势力。
反观何腾蛟这边,他所面对的最大问题便是境内存在着一支听调不听宣的强大力量。
若是这支力量起了异心,他这总督漫说帮助江西,便是能不能保得住长沙都是未知,又怎不对闯军百般警惕呢?
对这两种观点,朱慈烺倒也没有急着表态。
他很清楚,这两种意见其实并无高下之分,说到底在没有相应实力支撑的情况下万般谋算都不过只是镜花水月而已。
这倒不是说他心中无有想法,只不过他身负万众期望,在未曾真正亲自见过闯军诸将之前又怎能轻易将心中想法说出?
第二日入夜时分,朱慈烺一行终于抵达湘阴。
朱慈烺虽然来的极其突然,但不论湖南诸官还是闯军各将都对此次迎接极为上心,所以该当准备的规制礼器倒也算是齐备。
又是一番颇为繁琐的流程,朱慈烺在城外营地接受了众人拜见,待到一切结束,营中酒宴开始之时太阳却也堪堪将要落下了。
前半场自不必说,该论的万元吉已然论完,余者不过只是诸将再次表达对太子殿下的忠诚,而在这个当口,朱慈烺却也趁着酒劲与各将聊了起来。
“当初在李自成老营里,本宫却也被吓得不轻啊。”
话音落下,本还热闹非凡的大帐之中突然便静了下来,谁都搞不清楚,在诸事已然定好的节里,太子殿下缘何又说了这么一遭。
“不过不管是李闯未曾想着杀我,还是高皇后和诸将的来信起了作用,反正咱是熬过来了。”
呼~~~~。
话音落下,帐中气氛顿时一松。
也不知是武人呼吸本就粗壮还是先前那句带给诸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一时间便自大帐各处传来了几道舒气之声。
见此情形,章旷便悄咪咪往上位看了一眼,待见朱慈烺面色微微发红之后,他却意识到殿下很可能是在与诸将轮番畅饮之下喝多了,如此才睹人思事,想到了当年。
切莫在这里提到先皇啊!
想到这里,章旷心下不由一阵发慌,所幸他的应变之能远超万元吉,念头转动之间便笑着对太子殿下说道:“真真吉人自有天相,却不知殿下是如何到了应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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