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一步错,步步错

  重甲不够,盾牌来凑。

  这便是胡茂祯此番谋算里的关键。

  他很清楚,以闯军的能力组起马队自是轻松,可要将马队升级成无坚不摧的重骑兵却根本不可能。

  所以,在最初制定应对措施时,他赌的便是敌方骑军的杀伤力绝不至让这些由他精挑细选而来的兵卒彻底崩溃。

  “刺枪!”

  就当清军骑兵距离明军防线仅只三两步时,一声号令突然发出,随即就有无数杆长枪从盾牌兵之间的空隙中斜斜扎了出来。

  盾牌在前,长矛于后,这本就是步兵方阵对抗骑兵冲击的不二法门。

  哪怕王体中所部的骑士们并没有想过仗能打到这一步,可他们毕竟也是打老了仗的人,又怎会对此无有半点应对。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之后,有那躲避不及的骑士被刺下马来,但也有成片长枪在骑枪横扫之下被挡了开来。

  “再刺!”

  “嘭!”

  随着又一声号令发出,身处第三行的长枪手猛然出击,紧接着就在那枪尖从半躬着身子的盾手头顶刺出之时,清军骑兵也终于和盾牌狠狠撞在了一起。

  这便是骑兵的真正恐怖所在了。

  不管步兵方阵会以何种方式削弱骑兵,可当那重逾千斤的骑兵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将当面步兵直接撞飞之时,又有几个人会坦然面对呢?

  钱三斗这些铳手在后退时自得沿着阵型边缘绕路,也正因此,当他本能地顺着声音回望之时,便有一幅使其终生难忘的画面直接映入了眼帘。

  被撞飞的盾手,被刺穿的骑士。

  只这一触,立时便有百余名双方兵卒死在了阵前,直射而来的阳光甚至都因或溅或喷的鲜血染上了淡淡红色。

  此等景象自是骇人,钱三斗的大半注意力都被其牢牢牵扯,可他毕竟也是在战场厮混半生的人,又怎会不注意到某些不算显眼,但却关键非常的事物?

  在他的视野中,随着一名盾手被撞飞,一枚闪着寒光的枪尖亦狠狠扎入了骑士腹间软处。

  只是那骑士虽在这一扎之下基本没了活命的可能,但在当下他却还不至立即死亡。

  如此一来,没有感受到半点异常的战马自是继续向前狂奔,而后面两排失了盾牌防护的长枪手则在面对骑士反击的同时亦得承受战马的冲击。

  眼见此等情形,沙场老卒钱三斗立时便朝着阵列的后几行看了过去。

  隔着老远,他自是看不清其中细节,可那本还算是密集的后方阵型已然出现了散乱的迹象,他又怎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怕是挡不住了吧。

  心念及此,钱三斗看了看那稳稳立在阵后的太子大纛,又瞟了眼身侧似是亦有心思的兵卒,随即他的奔跑路线便有了些变化。

  若是旁的节里,他钱三斗只凭曾和太子殿下在一个锅里搅了马勺的情分也当坚持下去。

  可现在这等情形,阵中步卒都似有溃散的迹象,他一個铳手便是甘愿将自己填进去却又能济得什么事来?

  “嗖!”

  “啊!”

  “临阵脱逃者死!”

  又是一阵响动,离阵稍稍远了些的铳手直接被督战队一箭带走,钱三斗心下虽慌却也不得不按着早已定好的路线往阵后而去。

  其实他也清楚,若整个军阵中无一人后退的话,那凭他们这些精锐步卒是绝对能挡住这些骑兵的。

  说到底,骑兵靠的便是强大的冲击力,若真用人命将其速度耗下来的话,三两个人也便能将其撂翻了。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要做到这一点不但得要精锐步卒,这些步卒还得团结一心,无一人临阵脱逃。

  若是做不到这些,不管步兵阵势能够坚持何种程度,却都会因某一个逃兵而功亏一篑。

  钱三斗一面在心中不住思量,一面缓缓往自己的位置而去。

  就当他快要接近阵型中间时,却见那后面过来的红袍大官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太子殿下马前。

  “殿下!除非臣死了!”

  也不知太子殿下到底说了什么,那红袍大官的喊声竟在这沙场中传了老远,便连身在数丈之外的钱三斗都听了一清二楚。

  “来人!将万元吉给我绑了!

  ”

  听到这阵喊声,钱三斗心中自是好奇。

  太子殿下素来和气,莫说对军中寻常军将,便是对他们这等兵卒也是常常在面上挂着笑容。

  此时殿下竟会被气成这样,却也不知那红袍大官到底干了何事。

  难道是殿下见阵型不稳便想亲自顶上?

  心念及此,钱三斗不由想起了随清军渡江后发生的诸般事情。

  从志在必得,到状况频出;从士气高涨,到落荒而逃。

  若非太子殿下屡次亲临战阵,自南下以来便未尝一败的多铎又怎会落了个那么狼狈的下场?

  只是........

  这般局面却都是这未成年的娃儿硬拼出来的啊。

  想到这里,本还想要在本阵溃散时跑快点的钱三斗立时便于心中生了五味杂陈之感。

  “自起兵以来,本宫便未曾退过半步!”

  正当钱三斗心中念头频生之时,太子殿下的声音突然传了来,待他顺着声音看去之时,却见殿下已然将战刃举过头顶。

  “现鞑子骑军冲势已颓!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话音入耳,钱三斗本能地转头往阵前看了一眼。

  果然,军阵虽已比先前乱了许多,但正面挨了骑兵冲击的兵卒却也不似先前那般被直接撞飞。

  此等情形虽也在他预料之中,可他这里还未及再想什么,却又听殿下那高亢的声音再次传来。

  “大明!万胜!杀!”

  这一阵杀声便如平地惊雷般震得明军上下不由一愣。

  哪怕再不相信太子殿下惯爱亲身冲阵的,待见那身着大明制式甲胄的身影持刀前冲之时,却也不得不被这一往无前,宁死不退的气势所感染。

  MD!若让这等人物死在面前,那老子还真枉活了一场!

  “万胜!杀!”

  “万胜!杀!”

  “万胜!杀!”

  却不知是为了那建功立业,还是为全了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情分。

  当朱慈烺那一阵杀声传出之后,不但方圆十余丈内的所有明军都爆发出了震天的杀声,便连那已有溃散之势的军阵都在须臾之间稳了下来。

  人上一千,彻地连天;人上一万,无边无沿。

  当这杀声由千余兵卒一同喊出之时,漫说身为敌人的清军骑兵慌了一阵,便连分散在战场各处的其余明军也都不由错愕。

  面对这么多骑兵的正面冲击,太子本阵不但未曾溃散竟还能爆发出此等军势,这让已然为自家想好退路的各军将领怎能转过弯来?

  “总兵!抗下来了!扛下来了!快些让兵卒加速救援啊!”

  赵印选虽未在称胡绍虞为阿舅,可他死死抓着其胳膊却也能显出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只是这胡绍虞素来胆小怯懦,战场局面的发展又远远出乎其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须臾之间他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可赵印选的身材虽然肥钝,但他的脾气比自家表弟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自家阿舅竟在这等情形之下还犹犹豫豫,他立时便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了。

  “胡绍虞!我乃本军副将,若你再瞻前顾后,休怪我不顾舅甥之情,按大明军法夺了你指挥之权!”

  “你!”话音入耳,饶是胡绍虞一个好人性子却也在惊怒之下险些说不出话来,可只一半个呼吸的功夫,他却不理赵印选,直接对着身侧旗官说道:“传令,跑步前进,与太子本阵夹击鞑子骑兵!”

  他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否则在弘光被俘的消息传来之后便该带着人马返回云南,又怎会迟滞于江西一带,谋求和鞑子一战?

  只是各人的性子终有不同,他在临敌机变之上确要比侄子外甥差上不少,如此情形之下,他却也不由生出了急流勇退之心。

  不过赵印选倒是未曾察觉自己这番话会让阿舅生了这般心思。

  他在看到旗官将军令发出之后,先是嬉皮笑脸地向胡绍虞连连请罪,待其沉着脸摆了摆手才战场上寻起了胡一青的身影。

  他想得清楚,鞑子骑兵显然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

  哪怕此时太子本阵扛住了鞑子正面冲击,他们这一军也已加快了进兵的速度,可他们麾下全都是步卒,等

  到真正接战少说也得花上一半柱香的功夫。

  若在这个空档,鞑子不顾其他,仅只将太子殿下当做目标,那这战事却也会平白生出些波折。

  由此,他想找见胡一青的缘由也便能轻易想见了。

  只是此时的胡一青早就摆脱了那几个鞑子兵的纠缠,在这茫茫多人的战场之上又怎能轻易寻见单骑而出的胡一青?

  果然,在看了一圈之后,赵印选终还是不得不承认,若在城上大抵还有可能,但在他这个位置却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他这般想法却也没错,城上毕竟要高上一些,虽因距离的关系看不清其中细节,但寻上一半个单独的小黑点却也并非什么难事。

  就拿此时的永宁王世子来说,先前他便瞅见一个明军骑将在与好些清军兵卒缠斗,那骑将甚是强悍,在击杀数名敌军之后竟摆脱了纠缠直往南边而去。

  原本,他是想看看这骑将能翻出什么浪花的,可几乎在那同时,太子本阵中那明晃晃的大纛突然前压,紧接着已然凹进多处的阵势竟就这么生生补了回来。

  眼见此等情形,也算打了几仗的永宁王世子便连长大的嘴巴都忘了闭上,却怎还顾得上再看什么骑将?

  怎会?

  怎能?

  阵势已然成了那般模样,怎可能只是大纛前压便能扭转局面?

  莫非是太子亲自上阵?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且不说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便是他真的亲自上了,又能起到多大效果?

  要知道在大纛前压之后,太子本阵只用了片刻功夫便将那些凹陷补了回来,若非在军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又怎可能达到这等效果?

  对!

  定是领兵之将亲自上阵,太子大纛不过只是稍稍添了些砖瓦罢了。

  心念转了数转,永宁王世子终还是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可当他正要再仔细打量局面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世.......世子!打起.....打起来了!”

  废话!

  我都看了好一阵子,还哪里需要你来禀报?

  此念将生,永宁王世子却似觉得哪里不对,待他扭头看去之时,竟发现来人似乎是城北守将身边的亲兵。

  “鞑子攻城了!”

  “不是,鞑子只在城外佯攻,可将才却不知从哪里来了支骑军,现下正在冲杀鞑子本阵。”

  骑军?

  冲杀鞑子本阵?

  此言方一入耳,永宁王世子便似受了雷击一般仅只缓缓扭头往南面战团看去,却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到了这会,他便是个傻子也当能将其中关窍全部连在一起。

  可..........他哪里来的自信?又是哪里来的胆子?

  难道他真不怕自家本阵抗不过鞑子冲击?

  此时的永宁王世子已然被诸般不解搅得脑中一片混乱,但这片战场上却有一人心中之不解比他要多上千百倍,甚至在不解之中还掺杂了一些绝望。

  王体中已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明军设下的圈套里。

  他原先想着,中后两队合兵一处,再由前队在一旁伺机而动,如此一来哪怕当面明军能多抗一阵,但在夹击之下却也难有回天之力。

  可谁曾想,他与明军接阵之后却迟迟不见前队赶来,待他抽空转头回望之时,却发现整个前队已然和那几百重甲缠在了一起。

  到了那会,他大抵也只恼怒于前队军官的死板,却也不曾觉得此战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那时的明军本阵已然动摇,按着常理来看也当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只要他这里再加上一把劲,无论怎样都能击溃当面明军。

  如此情形,他自然也就信心满满了。

  只是........战场之中本就是两方的统帅的博弈。

  他虽已按着明军战力的顶峰评估,可又哪里能想到当面这支人马压根就不是他预想之中的“明军”。

  一步错,步步错。

  在错误地估计了敌方所属之后,他自然会错误地估计对方的坚韧程度,战局落到这等境地也便是情理之中了。

  可他毕竟是征伐多年的惯战之将,又怎会如此轻易便束手待毙?

  “怕是只能搏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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